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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二章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这样地失眠。失眠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失眠时睁着眼看见的是黑暗。还有被一种不能见天日的感情纠缠却无法摆脱的心情。
      他其实很怕暗,这一点谁都不知道,尤其是小柔,她不会知道。她会一直以为,她那个唯唯诺诺的哥哥单惟,很胆小,对什么都怕,惟一不怕的是天黑。但其实他很怕黑,很怕暗,且是最怕。
      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形容憔悴的单惟低着头在厨房里尽心尽力地做早餐,像头任劳任怨的生病的骡子,单君柔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提不起来了。她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声“哥”。
      单惟惊愕地转过头来,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单君柔,确定她叫的那一声“哥”,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是怪异。
      单君柔径自去梳洗,不理会那个一脸怪异的男人。她不明白只是一声“哥”,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单君柔去店里,单惟仍然一个人留在家里。捧着那些旧教材可以在书桌前坐一早上。但其实他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样平静无波。从见到那个丁丰凯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心里某种虚假的平衡,或者是自欺欺人的屏障,被打破了。
      中午单君柔抱了一打新货的样品回来。怕是没有哪一个开店的人会像单君柔这样,每进一批货都要私存几件作为“样品”。但其实这就像是一个想把每天的心情记录下来而写日记的人一样,只是想要一种“存在”的“记录”,至于她想要的“存在”是什么,“样品”存得越多她却越看不清楚。
      正在做午饭的单惟听见单君柔回来的声音,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单君柔手上的东西,急急忙忙地放下锅铲,接过单君柔手上装着“样品”的箱子。
      吃饭的时候,单惟低着头说他想明天就去找工作,看看有没有学校缺老师。他推了推眼镜犹豫着问单君柔能不能给他一张广州的地图。
      单君柔啪一声放下了筷子,心想这个男人真是天真得可以。地图?他是不是没弄清楚“找工作”和“旅游”的概念?
      “哥,你那么着急干吗?工作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吗?你才来广州两天都不够,先呆一段时间看看吧,现在又不是缺你那份工作的钱。”她现在没饭给他吃吗?
      听单君柔这样说,单惟埋头闷闷地吃饭不语。

      单惟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常常分不清东西南北。看着那些闪烁的红灯绿灯的时候也紧张得不知什么时候该过该停。每次出门都会有很强的挫败感。从小窝在乡村的温暾的男人显得与这个喧嚣的都市格格不入。
      他来广州的这两个星期最大的收获只是记住了从单君柔的家到菜市场的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努力地去记住一段路,甚至把每一个路牌名都用本子记了下来。花了四天才不用问路而能顺利地回到单君柔的家。
      如此费尽心思只为买到一顿新鲜的菜。因为为单君柔做饭,这是他来广州之后惟一能做的事。
      单君柔终究是没有给他弄一份地图。他想在报刊地摊上买一份,却怕单君柔发现,又要挨训。其实挨单君柔的训他并不感到难过,反而很有被虐倾向地感到高兴。因为他认为单君柔训他说明她在意他,对于他的笨拙不谙世事,她是出于担忧才会训他吧?
      单惟不知道他在这方面的阿Q精神有多么可笑。不相干的人或许也会对他这样的想法嘀咕一声“犯贱”。
      这两个星期里他到单君柔的店里到过三次。头一次,他自己一个人坐公车到了北京路,一下车照样是分不清左右东西南北,而且恰逢是周六,正撞上最人头涌涌的时候,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几乎要吓坏了他。幸好他记得单君柔的店的店名,他混在人流里无头苍蝇地转了半天总算看见了他只见过一次的店名。
      单君柔看见他的时候还很有惊讶效果地掉了手上正在整理的衣架。
      “哥,你是怎么来的?”还能安然无恙没缺胳膊少腿没被人贩子拉去南极没被扒掉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真是奇迹。单君柔把衣架整理好,看单惟虽完好却灰头土脸的样子,怕是在街上瞎撞了许久,竟也能瞎摸乱撞地摸到他店里来,真是难为了他这个路痴。
      “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看他的样子,单君柔突然想到了一个算得上“严重”的问题。
      单惟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才支吾着回答:“哦……是十点钟。”
      果然。单君柔无力地抚了下额头。她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也就是说单惟从早上十点开始一直到下午四点才摸到她的店里来。这么一整天,真是有够契而不舍,怕是连午饭都没吃吧?因为看店的关系,单君柔通常都不会回家里吃午饭的。
      “吃中午饭了吗?”
      单惟摇了下头。
      果然。单君柔真是佩服这个男人僵硬得毫无余地的脑筋。
      她想起小时侯玩捉迷藏,单惟从来都是找的那个,但他从没有哪一次能找出半个人出来。虽然如此他还是认真地翻契而不舍地找。其他小孩早藏不住了,悄悄地溜脱掉跑其他地方玩儿去了,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傻不拉唧地东翻西找。最经典的一次他竟然从早上找到日暮西山,他拖着一身脏兮兮回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吃过晚饭了。阿爸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叫他对着墙壁站了几个小时。
      可是这个教训也没把他的死脑筋改变过来。
      这个男人的脑筋从小时候就这么僵硬从没变过。

      三次里单惟有一次和丁丰凯碰了个正着。
      那一次单惟到了单君柔的店的时候已到了午饭时间。单惟看见一辆漂亮的红色轿车停在店外,然后就看见单君柔和丁丰凯一起走了出来。
      “哟,单惟,我和君柔正要去吃饭呢。既然你来了,那就一起去吧。”丁丰凯仍然热情而熟络地笑着对他。他过来拉单惟。他身上仍然有单惟不喜欢的浓烈的古龙水味。
      单惟有意无意地和丁丰凯拉开距离,丁丰凯却热情地拉他上车。单惟缩着手想拒绝,却听得单君柔说,“哥,你没吃饭吧?那就一起吧。”
      坐上车后,单惟不太自在地十指相绞放在膝上,注意到坐在他旁边的单君柔摇下车窗的动作,心情突然就变得开朗起来。
      开着车的丁丰凯也没闲着,一直在找话说。
      “单惟啊,你这次来广州有什么打算啊?要不要我为你介绍份工作?我认识的人很多,商场上的官场上的,我丁丰凯一声招呼,他们没有不给面子的,找个工作的事,那是个小意思。”
      单惟的胃开始翻绞起来。车窗摇了下来,却还是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单惟一直不答话,单君柔也只是看着窗外不说话。丁丰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表演口才也不觉没趣,他说他的朋友说他的人脉广阔说他的生意说他的春风得意。窄窄的车内就丁丰凯的古龙水和他嗡嗡的声音在飘。
      终于单惟呕一声吐了出来。就吐在丁丰凯那价值不菲的轿车内。韧性忍功超强的单惟头一次没能忍住晕车的呕吐。
      单君柔除了为丁丰凯的车默哀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丁丰凯一腔恼怒与心痛,却也不好发作,还能陪着笑脸:“没什么没关系,这辆破车啊,洗一洗就好了。倒是我没发现你晕车,真是大意,真是疏忽。”
      单君柔从包里拿出纸巾,递了过去。单惟接过有着单君柔味道的纸巾,晕车的晕眩突然变成摇摆的轻盈飞扬起来。
      吃一顿午饭就要到酒楼,点了一桌能撑死大象的鸡鸭鱼肉,尽显丁大老板的“财大气粗”。
      单君柔上洗手间的时候,丁丰凯拿出了烟来,扔了一支到单惟手上,单惟把烟放到桌子上,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算什么男人?”丁丰凯嗤笑一声,然后自己点燃一支,很气派地吞云吐雾,“这不抽烟的男人就是没出息。现在应酬个什么人都得抽烟,你不抽就是不给人家面子,知道吧?单惟啊,你还得学着点。”
      丁丰凯如此这般地对单惟“耳提面命”了一番,这其间的气氛开始变了质,原先的热情熟络变成金身人对木头人的冷淡。
      “这家酒楼的菜做得不错。等我和君柔结婚的时候到这来摆宴席也不错。”丁丰凯仰着头吐出一个大烟圈。
      单惟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把水洒了出来。

      广州的春季有一段粘稠潮湿的日子,阴沉闷堵,衣服晾了几天都还会滴水。单君柔最不喜欢的就是广州人称为“回南”的这一段日子。“回南”的时候单君柔不得不把衣服拿到离家不远的洗衣店去干洗。
      洗衣店的老板娘四十多岁,微胖卷发,很典型的“师奶”(家庭主妇),她把干洗好的衣物叠好装进袋中,没有拿给站在柜台边的单君柔,却是扬起嘴角有些暧昧地笑了下,把单君柔拉到一边,“来,阿柔啊,阿姐有话跟你讲。”
      “阿柔啊,你知道阿姐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也不想你有什么行差搭错的。虽说……虽说你和阿丁生丁老板一起这么久了,但你们毕竟没结婚啊,还是检点一点好。”
      “筠姐你说什么?你说我不检点吗?”被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一顿,单君柔然是自认好肚量也不免有些恼,她可不想成为三姑六婆街头巷尾的谈资。
      “哟,那你说那里面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老板娘指了指刚刚装进袋子放在柜台上的衣物。
      单君柔总算明白过来了。那里面不只有她的衣物,还有单惟的。一个单身女人的衣物里突然多了男人的衣物,难免惹人误会。
      单君柔看了看站在店外的单惟,很有些无奈地解释:“筠姐你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我老家的大哥到广州来了,都来了两个多星期了,那些衣服是他的。”
      老板娘这才看清店外的一个一直低着头的瘦高个的男人,她有些讪讪地笑着,心想也是,她也奇怪呢,那丁大老板一副财大气粗的派头怎么会穿那么寒酸的衣服?
      老板娘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那是你哥啊?原来是这么斯斯文文一表人才。真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哪来的大学生呢。”
      单君柔楞住了,不由得看了看单惟瘦削颀长的身影。
      单君柔从洗衣店里拿了衣服出来,单惟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袋子。经过刚才店里的那件事,单君柔的心情不知怎的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她看了下走在她旁边的单惟的侧脸,心想若是这个男人摘掉那副丑陋的黑框眼镜,再把那古板的发型和穿着收拾一下,最好能褪掉那怯懦卑微的表情,他倒也能称得上是个俊秀的男人哩。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竟鬼使神差地开口说:“哥,你应该打扮一下自己,其实……你长得挺不错的。”
      单惟震惊地愣在那儿,眼睛突然亮亮地发出不明的光来。单君柔不自然地咳了下,走到前面去了。所以她没看到单惟那张因她的话而焕发光彩的脸,竟是如她刚才所想,没有了卑微怯懦表情,是出人意料地出色。只不过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外表的打扮光靓,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只要一句话。
      单君柔先回家,单惟到菜市场买菜。两个多星期下来,单君柔竟也开始享受这种家里有个“男保姆”的生活。她什么家务事都不用做,乐得清闲。
      看着单惟在厨房里做晚饭的身影,她发现单惟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她从没见过单惟这样眉毛上扬嘴角啜着笑意的表情。看见他这样的表情,单君柔的心里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竟然有想把他的黑框眼镜摘下来的冲动。
      看着单惟的身影在厨房里晃来晃去,突然心里被一种朦胧的似是温馨的感觉盈满,竟是从没有过的充实。
      几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那种“家”的感觉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今天……却突然有对“家”的失而复得之感。
      这是怎么了?她想一定是单惟那反常的表情作祟。他那样的表情让她想起小时候,阿爸还健在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虽是吃着青菜白饭,不算多么其乐融融却称得上“温馨”,那时候单惟给阿爸夹菜听到阿爸夸赞的时候,就会那样地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会那样地笑了?
      手机铃声响起,在陷入感怀情绪的单君柔听来有些刺耳。拿起来一看,是丁丰凯的来电。
      听完丁丰凯的电话,单君柔穿起外套准备出门,看见单惟端着一盘炒好的菜出来,她有些犹豫了。
      “小柔,你……你要出去吗?”单惟端着菜愣在厨房门口,那嘴角上扬的表情突然间凝固了。
      “嗯……丰凯约我出去吃饭。”单君柔突然感到有些愧疚。真是,她和自己的男朋友出去吃饭这很正常,为什么会感到愧疚?
      “那……你不在家吃饭了吗?”
      这不是废话吗?该死,干吗用那种好像被人冷落的口气?
      “那,我出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吃吧。吃不完也不用留着。倒掉吧。”单君柔拎起包就出了门。有些逃的感觉。

      煞白的灯光在这潮闷的夜晚有一种让人压抑的沉滞。单惟看着墙上的钟,一秒一秒,滴答滴答,撞进心里,都似在诉说着一种苦涩和孤寂。这么多年,这种苦涩和孤寂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了,只是自己很努力地把它压进心的最深处,潜伏着,也就自欺欺人地造出一种比苦行僧还要耐得住寂寞的假相——那个即使孤独终老也无所谓的单惟。
      他要求的并不多,却又似很多。就像是一滴水,对平常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甚至是什么也不算,但对一个长久处在沙漠中心的人来说,它却可以称得上是甘霖,是奢望了。在他暗无天日的感情世界里,他就是那个沙漠中心的人。他要求的,只是一滴水。
      已经被风化的苦涩和孤寂,今天突然又变得清晰了。
      十点十五分。窗外那满世界的潮闷朦胧也挡不住霓虹的妖娆。然而更多的是平民化的万家灯火。妖娆的霓虹和平民家的灯火竟是如此地协和,沿海的这个喧嚣都市有着别样的韵味。来广州的这两个多星期,竟不知不觉地开始习惯了这个城市。
      十点三十分。单惟把脖子伸出窗外仍是看不见路上有熟悉的身影。
      失落和担忧在潮湿的夜晚慢慢地晕染开来,直到浓稠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潮闷的天空飘下粘稠的细雨。
      十一点钟响之后,站在窗前引颈以盼的单惟终于看见楼下出现丁丰凯那辆招摇的红色车子。丁丰凯先走了出来,然后为单君柔打开车门。
      单惟忙退回屋里,拿了把雨伞来不及多想就冲了下楼去。
      走到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的拐角处,他的脚步嘎然地停住了。
      昏黄的楼梯灯光下,上演着一出让人热血沸腾却让单惟血液冰冻的热吻戏。丁丰凯把单君柔压在墙上,手环上她的腰。
      单惟看不见单君柔的脸。有什么堵在胸口堵得他几乎要发狂。但他只是转身,无声无息地上楼,回到家里,走进他那个小房间里——他的壳。黑暗包裹住身体、思想、呼吸,和无边的孤寂、渗入骨髓的苦涩。于是他便以为谁也看不见他,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于是他便以为他从没有受过伤,他那个心,在黑暗中软弱却坚固不可摧——十几年来练就如此的功力,蜗牛也未能及。
      最怕暗,却又如此地依赖黑暗——如此地矛盾,也如此地悲哀。
      传来敲门声。单君柔在门外叫他:“哥,你睡了吗?”
      在黑暗中僵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终是没有作声。单君柔还在门外,“哥,我带了宵夜回来,你要不要吃?”
      几分钟之后房门打开,单惟垂着眼,面无表情。
      “你要不要吃宵夜?”
      “嗯……”走过去接过单君柔递给他的装着百合莲子糖水的碗,始终低垂着眼不看单君柔的脸。
      单君柔看着他这样子,知道他这别扭的样子是和她出去约会扔他一人在家有关。但他似乎又不仅仅是闹别扭那么简单,他为什么是那么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
      就像是十几年前刺痛她的心到现在依然清晰的那个受伤的表情。为什么,仍然会像那时那样……会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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