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无计》荇小葑

2、红颜易老空白头

　　第二日，倒是一个极好的天气。经过半夜的疗伤，离倾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留下几条淡粉色的疤痕。
　　狸猫也是半宿未眠，虽然那爪子刺入不深，但他还是担心爪子上的毒会对离倾有影响。不过看他如今的模样，应该也是无碍了。
　　“天既然晴了，那我们就走吧。”离倾抱起狸猫，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毛皮。约莫是天气较冷，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正好可以当个手炉暖暖。自然，狸猫是很鄙视离倾这种变相占他便宜的行为的。好歹他也是狸猫一族中让不少少女为之倾倒离魂的佳公子，现下被一个大男人这么占便宜算是个什么事儿？
　　刚打开门，却见那女子站在门前。
　　“多谢昨日收留了，如今天已放晴，贫道告辞了。”离倾微微倾身，正欲离去，那女子却忽然跪下。
　　“求道长救命。”一行清泪，诉尽人世爱恨离别，“求道长为吾儿结魂，妾身求求道长了。”
　　“你何苦。”离倾淡然的语气，是他向来不涉凡尘俗世的态度，但是这女子凄凄惨惨，况且昨日还收留了他们。离倾并未扶起女子，只是说道，“你因执念，宁愿守在这里受雨侵蚀，如今，你离魂飞魄散是不远了。你的孩子原本便是鬼胎，就算是结了魂也只能是孤魂野鬼，难入轮回，还不如化作这天地间的一丝一毫，真正的融入这天地万物之中。”
　　“妾身……妾身……”
　　“贫道唯一可以安慰你的，就是在你魂飞魄散之前，你心中所想的，一定会实现。”

　　走在竹林中，沉默的一人一猫间有着奇妙的气氛。但注定有人要打破这种莫名的感觉：“那女子的愿望是什么？”
　　离倾看了一眼躺在臂弯里的猫，此刻正用碧绿的眼眸专心致志地盯着他。
　　“咳……”离倾忽然咳嗽了一声，一个不当心松开了狸猫，险些让他摔在地上。正当狸猫要摔在地上之时，忽然周身绿气袅袅，在这竹林中显出妖冶的景象。离倾用衣袍宽大的袖子掩住口鼻，只留下一双墨黑的眼睛盯着徐徐散去的绿气。
　　气散尽，只见对面站着一位浊世佳公子，一只碧玉簪绾起一头银发，手中持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白玉扇，一双碧眸举世无双，若再说他是那只狸猫的唯一象征，便是眉间不变的四瓣花印。退化妖身的时候普普通通，可化为人形之后却是所谓的妖气横生。离倾见他青衫飘逸，手摇羽扇的正经模样，较之昨日午后炸毛的样子，不由露出浅浅笑意。
　　“在下秋月孤，号浮生。多谢前些日子道长相救了。”
　　狸猫施礼，离倾自当还礼：“无妨。贫道离倾，居天应山烽火台。”
　　“久仰了。”秋月孤暗自大叫不好，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天不怕地不怕的妖界，唯一能令吾等闻风丧胆的便只有万世擎苍。想不到月孤有幸，得道长相救未杀。只是现下月孤有一事不明。”
　　“愿闻其详。”离倾等着他的下文。
　　碧眸一转，那人言辞极尽刁钻：“天应山的宗旨便是杀尽天下非人之物，怎的道长作为天应祖师，不但救了吾这妖人，还放了刚才那鬼女？”
　　“万物活于这世上，便有其生存的理由。扼杀了他们生存的机会，便是逆了天时。人世百年，原本就不是太长，何必为了其余的人事物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光阴？世人痴迷于七情六欲，却叹人世光阴装瞬即逝，不曾想是那些东西羁绊了他们，让他们的光阴停滞不前，最后白白消散了。”想来是仍对自己有所戒备，但离倾并不在意自己是答非所问，话锋一转，仍旧回到了秋月孤的问题上，“你问我为何救你，是因为你的劫数未尽。你的劫数未尽，是因为老天让我遇见了你。那鬼女亦是如此，我不出手，老天会收了她，我出了手，也许会掀起另一场未知的事端。”
　　“道长的一番言论，让月孤受益匪浅。只是，诚如道长所言，那些人事物断送了大好光阴，吾对于道长难道不是羁绊么？道长救吾，难道不是蹉跎了时光吗？”秋月孤依旧自若地摇扇，看着离倾深不见底的眼神。
　　“秋先生又是如何被打回原型的呢？”
　　秋月孤听的这话摇扇子的手忽然一停，随后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秋先生手上的伤，应该是被佛门法器所伤。”离倾忽然出手，在秋月孤未曾反应过来之时抓住他的手腕，拿掉他的扇子，细细观察他手上的痂。隐隐有金光渗透出来，可见佛气还未尽数退却，“且不说其他，凭你的内力法术，怕是一半的沙弥佛陀都只能成为你的盘中餐吧。”
　　秋月孤微微挣扎，但难以挣脱，见对方样子只好无奈作罢，任凭离倾抓着。低下头轻叹，复又抬起：“是慈悲七苦。吾身为妖界，且又是心狠手辣的狸猫一族，那些人自然是见而杀之。原本是逃得掉的，不过那日正巧是圆月之夜，吾法术折半，无力对抗，因此被伤。”
　　“果然了。”离倾沉吟，但又对他说道，“不过如今怕是天下能伤你的也没有几人了。”
　　“嗯？”秋月孤狐疑地看了一眼离倾，见他不继续说，念头想到了那女子便又问道，“道长解释了救吾的原因，却还未解释放了那女子的原因。”
　　话音刚落，只见竹林间出现一抹红色。正是那鬼女。见到离倾，鬼女行礼，嘴角带笑：“多谢道长了。”
　　“愿望已经实现了吗？”
　　“实现了。”女子的身体随着荧光一点点，一点点地消散，“妾身很高兴，小儿不用做孤魂野鬼了。妾身很高兴，终于可以陪着小儿了。妾身很高兴，终于放下了一直放不下的……”
　　“妾身很高兴……”
　　“很高兴……”
　　随着点点荧光消散空中，最后的侬语夹在呼呼的风中，飘得很远很远，很远很远。那呼呼的风里，还有着一声声的呼唤，还有着说不尽的悲欢离愁。
　　“嗯？”秋月孤忽然看向离倾，“那鬼女杀了人？”
　　“鬼女不杀人，人便要杀了鬼女。”离倾答道。
　　“哈，那看来吾不杀道长，道长便要杀了吾咯？”秋月孤似是调笑，似是当真。
　　离倾拂尘一挥，看了看天，说道：“又要下雨了。”

　　“道长似乎很了解那鬼女。”秋月孤跟在离倾的后面走着。
　　“无非又是负心人与痴情女的故事。”离倾云淡风轻。
　　秋月孤走到他的面前，拦住了他：“道长似乎知道什么。”
　　“秋先生又在执着什么？”离倾反问道。
　　“世间万物皆有其活着的意义。”秋月孤说，“道长既然知道鬼女要杀人，为何不阻止？道长修道，难道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那是佛家所言，我是道教中人。”
　　秋月孤又说：“可是不论如何，作为道长怎能见死不救？那不论怎么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离倾嘴角带了笑意，三分嗤笑，七分冷笑：“秋先生似乎与别的妖不同。”
　　“道长也与别的道士大不相同。”
　　二人皆是沉默，随后异口同声：“承让了。”

　　“少年郎答应考取了功名便回来迎娶青梅竹马，待他日飞上枝头之时却忘记了山盟海誓。少年郎新婚之日，女子身披嫁衣吊死家中，腹中骨肉也随之惨死。那女子守着一个执念，等着少年郎回来。今日，少年郎的孙子误上山来，鬼女便将他杀了。他们一家，也算断了香火。”
　　“鬼女生前立下毒誓，要他们一家断子绝孙。曾多次去寻少年郎，少年郎找了不少所谓能人去降妖伏魔，只是通通被打回来了。”
　　秋月孤说：“吾见鬼女并非厉鬼，只怕有点修为的人便可以让她灰飞烟灭。”
　　“呵。”
　　“对了，道长怎知晓今日之事？”秋月孤问道，“莫非真能掐指一算洞察天机？”
　　“昨夜出门之时，那女子求我。于是便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不过是解了她的封咒，不过需要一个缓冲之期。到今早我们离开之时便是她脱咒之时。”离倾回答道，“倒是你，前面还说的冠冕堂皇，一出手竟让那死婴身形俱灭。”
　　秋月孤说道：“吾一开始未曾想着许多。”一想到出手灭那死婴之魂时心中那股子不安重新泛上心头，秋月孤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又把它压制下去，“吾可是不愿意被她牵制不前的，这一点，道长应该与吾感同身受才是。”随口拈了一个谎话，搪塞过去。

　　雨又下。
　　离倾变出两把油纸伞，递给秋月孤一把。
　　“多谢道长，只是月孤用不到了。”秋月孤没有接受，行礼，“就此分别吧，月孤告辞了。”
　　离倾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未动分毫。行走不到六七步，秋月孤只觉浑身无力，视线迷离。稍稍摇了摇脑袋，想要驱散那种迷迷蒙蒙的晕眩感，却是无济于事。那种感觉慢慢席卷全身，最后终于让他无力再动。
　　以为自己是要倒在硬梆梆的地上，却没想到落在那人臂弯中。墨黑的眸子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拨开他垂在面上的发，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睡吧。”
　　秋月孤阖上眼，又化成了白色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