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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轻车熟路地到了景颐书房前,侍者上去通报后很快便将章舜卿请了进去,自己却退开了些。

      景颐已得了通禀,此刻听见有人进来,便从桌案后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他,章舜卿却并不过去,只将薄唇微抿:“下官似乎来得不巧,摄政王殿下可是正闭门谢客?”

      他的样貌周正清秀却并不多出挑,与景颐的俊美比起来是分明逊色的,却胜在眉眼格外端秀,尤其是一双眉毛锐利风流,眉梢又向上挑着,像是两把冷艳的秋水雁翎刀,笑起来倒还好,抿了唇便是十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相。

      景颐的表情僵了一僵,唇边的笑容也慢慢地卸下了,终究是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你今次回来的正巧……今日原是阿姊她——”

      章舜卿微微一怔,而后也是一声太息:“抱歉,倒是臣忘记了……”

      一时间气氛便有些沉重,他年故事只宜心照不宣两相凭吊,章舜卿得了这一番提醒,便也晓得了为何景颐今日行为如此失当,心中怨怼放下,方才抬眼打量许久不见的好友。

      大行皇帝丧期未过,年轻的摄政王只穿了一身极素的颜色,腰里尚系着一道白麻,章舜卿蓦地一阵恍惚,思绪仿佛回到了隆泰六年的冬天,先帝将仍在为母丧服孝的皇九弟领到他面前,那个身量尚未长开的少年风神秀彻皎皎英然,白玉般的面上透着一股哀毁过度后的憔悴和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冰冷,湿润黑亮的瞳子透过长长的睫毛向他投来一束哀伤而又戒备的目光。

      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恰有侍女叩门奉茶,两人便止了谈话,待到侍女退下了,业已各自收拾好了心情。景颐这才抬手示意好友坐下喝茶,自己也端起了茶盏,慢慢地道:“倩臣兄,本王今次急调你回来,是为了应许昔年诺言。”

      “哦?”章舜卿的尾音轻快地扬了一扬,抿了口茶望向而今已经出落得玉山磊落龙章凤姿的青年。

      “那时候你领本王一道读《史记》,曾戏言道‘苟富贵、勿相忘’,如今本王忝为摄政,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景颐疲惫的眼里流转着欣悦,连语气都带了些许调侃:“自然要履诺。今日召你回来,是为了许你一场宣麻拜相。”

      章舜卿却没有应当有的欣喜模样,反而将锐利的眉峰一挑,“不过是朱衣玉冠银鸾带,何须殿下钧旨相赐?章某虽不才,这一份功名却还是挣得的。”

      “倩臣兄……经年不见,倒是风采如昔。”景颐似乎是早料到了他会是这般反应,也只是叹了口气,将手在桌案上撑了撑,慢慢地站起了身,“简傲亦然。”

      他太了解这位章家阿兄的性情,用自己的双手能挣得的东西,他向来是不屑于由别人来给的。

      景颐缓缓地走到章舜卿面前,在他身侧那张太师椅上坐下,而后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本王年幼,才德浅薄,忝居摄政,却于政务之上多有疏失,倩臣兄……便当真忍心弃本王、弃皇兄留下的基业、弃皇兄的血脉不顾,继续去湖州做一个小小府台么?”

      章舜卿被他握住的手轻微的挣了一下,覆上来的指掌柔软冰凉,全不似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应有的,又想起对方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虽然竭力调整仪态,步态却还是蹒跚。

      先帝待他知遇甚厚,他又向来视景颐如友如弟,一个十九岁的摄政王和一个六岁的新帝在朝中的处境他在来时就已思量过,否则也不至于做出进京谒阙后便立时来摄政王府上拜谒这般有损官声清誉的事来。

      他是真的没法将景颐和龙椅上那个年幼的天子弃之不顾,只能敛了眼任由对方像个耍赖的孩子似地抓着自己的手。

      这位摄政王殿下从幼时便是有名的博闻强记,优长言辞又善于揣度人心,他早该知道的。

      景颐见对方应允了,便也露出一个笑容来。

      此事只要章舜卿点头即可,届时将他调回京城,可直接安插入台省执事,他这位章家阿兄的不仅才干不凡,因少年时伴驾明德殿之故,于政事的处理也极娴熟的,更有一点好处在于,他是宰执家子弟,哪怕是驸马都尉宋游与他相比,人脉世故上也不免差了一筹。

      朝中的事情虽不能说彻底安定下来了,至少也算是按着景颐所希望的方向在发展,先帝那一朝用的很多是老臣,慢慢地也都该回去养老了,新帝改元照例要开恩科,景颐对这次恩科很是重视,又不免为了主考的人选和元老们暗地里较上了劲。

      另外新帝登基的时候为了安定,各地的知府知州都被勒令不许回朝,连章舜卿都是因为京中有人消息快,赶在旨意发出之前便动身回京的,新年大朝会的时候,这些人都是要回京面君述职的。除此之外,各地的藩王和镇守边关的那些有世袭爵位在身的封疆大吏们也都会入京朝贺,届时要怎么恩威并重才能把这些人该打压的打压,该安抚的安抚,是他替自家侄儿当家要做的头等大事。

      说起他那个宝贝侄儿,景颐又不免有些头疼。景皓是有齐以来年纪最小的新君,先前最有名的少年登基两度盛世的宣帝登基的时候是十三岁,比景皓如今年纪的两倍还多一岁呢。

      景皓天资聪颖但不是那种小大人似得早慧,明明是自幼生在帝王家,更是登临九重的一国之君了,那性情倒更像是景颐自家早夭的胞弟,天真娇气得惹人疼,偏偏与他的身份半点都不相衬。

      说起来不过是前几日的事,那日景颐在临华殿内处理公文,许是因为连日操劳的缘故,午后的炭火烧得暖融,殿外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暖,即使是摄政王之尊也抵不过深深地倦意侵扰,不自觉地便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但他并没能睡多久,就听得外面一阵吵扰之声,便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但是困意纠缠之下,一时也没完全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听见侍女和宫监用同样尖利的嗓音大呼小叫,全然不顾这是前朝,是天子临朝百官理事的地方,简直不成体统,真不知道是——

      正自腹诽着,在再睡一会儿和起来看看之间犹豫,忽然一切就静了下来,只听到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而后有什么一下子撞在他怀里。

      景颐这才惊起,几分茫然又几分恼怒地直起身子低头看了看,惊见一团小小的明黄色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腰间呜呜咽咽的抽泣着,顿时就彻底醒了,连忙把呵斥侍卫的那句话自喉咙口强咽了下去,惊疑地问了声:“陛下?”

      外面张张皇皇地站了一大堆的宫女内监,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向内张望着,并不敢说话,景皓抽抽搭搭地哽咽着,把景颐弄得手足无措,只好试探着用手掌温柔地轻抚着怀里那孩子颤动的背脊:“陛下这是……怎么了?”

      景皓抬起头,两眼红通通的,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抽噎着一字一句地道:“呜呜……皇叔,朕不要做皇帝了……朕、朕要禅位给你……!”

      他是真的童言无忌,然而于此时此地以此种身份说出此种话来,几乎把他皇叔吓得从椅子上掉下去又是另一回事。景皓只听到一串稀里哗啦的“陛下不可”“陛下慎言”,扭头就看见外面那些追着他从寝宫跑到这边的宫女内侍齐刷刷跪倒一片,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一阵椅子腿在地上磨过的刺耳声响,把脸转回来就看见自家皇叔踉跄地站起身,一把推开了椅子扶着桌脚就跪在了他面前深深一个叩首,额头叩地撞出挺大的声响:“臣万万不敢!恳请陛下收回前言!”

      景皓不知这是怎么了,连忙伸手去扶自家皇叔,结结巴巴地道:“皇叔,皇叔不必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景颐额上磕出一块通红的印子来,将将抬起身来,孰料自家侄儿紧接着又来了一句:“朕是认真的,请皇叔切莫推辞!”

      “陛下……”景颐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陛下为何会有此等想法?可否告知臣,先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呜……皇叔……”景皓却又哽咽了起来,抬手用力地揉着眼睛,景颐看不过去,拉开了他的手用指尖轻轻地拭去了他眼角的泪水,又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来,叠了两叠,温柔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水痕,“别揉……陛下是堂堂一国之君,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好好跟皇叔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景皓乖乖的放下了手站着让他给自己擦脸,片刻后却更委屈了:“朕不要做这一国之君了……说什么君临天下,万邦臣服……呜……朕连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反正……反正这皇位本来就该传给皇叔你的……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比现在活得轻松多了……呜呜呜……朕就是背不出帝论,就是想睡一会儿……以前母后和周姑姑她们都对皓儿很好……现在连小顺子都不和皓儿亲近了……除了皇叔……除了皇叔还待皓儿好……他们都变了!”

      景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的青筋不住地跳,扯得整个脑子都疼。

      这能说是谁的错呢?在太后看来,既然把这个孩子抱上龙椅了,就要他把自己当做一代明君一般对待,可这不是说这个才六岁的孩子就真的是一代明君了。六岁就是六岁,哪怕聪明些,也未必就是天生的一国之君,哪里是背《帝论》的时候?

      自家嫂嫂是操之过急了,自家侄儿也是太懵懂,他大概是真的不知道一国之君这四个字代表着的不仅是一言九鼎为所欲为,还有更沉重的东西在那里,现在的他担不起,但是已经必须得学着去担了。

      大齐的摄政王殿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心地为年幼的天子擦去了再度涌出的眼泪,就这么跪在临华殿中,细细地为对方讲起了帝王二字那些勾画之间蕴含的千钧之重,末了又加了一句:“禅位之类的话,以后请陛下万不要再提起,否则臣只能辞陛就藩,万不敢留在朝中了。”

      景皓有些惊慌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死死攥紧了方才嗫喏着道:“朕知错了,皇叔……皇叔你不要走。”

      明明眼睛还红着,言辞却是万般恳切,景颐怔了怔,而后笑着将那只小小的手包在了自己掌心里,“臣说过会一直陪着陛下的,请陛下放心——嘶!……臣腿脚不便,陛下,可以扶臣一下么?”

      景皓这才想起来自家皇叔就连上朝的时候都是免跪赐座的,今日却是跪了这么许久,不由更觉愧疚,连忙用力想把他扶起来,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力气呢?景颐只能先借着那一点劲儿竖起了左膝,又扶着桌腿慢慢地起了来,这才扶着桌子站直了身子,对着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年幼天子笑了笑:“陛下,差不多到授课的时辰了。”

      景皓点了点头,乖乖地走了出去,殿外焦急跪着的那些宫女内监这才松了口气,前呼后拥地把景皓带走了,景颐站了一会儿,拉回适才情急之下被自己推远了的太师椅,慢慢地坐了下来,还带着那孩子手上余温的手掌无意识地蜷起了些,像是舍不得那点暖意,却又像是被什么灼伤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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