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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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颐其实并不喜欢步行，高祖血裔昭帝嫡系是何等的骄矜，只知恣意游骋可以骑马，赏景观花则有画舫肩舆，然而现在拖着一条因为过多的站立和行走越发疼痛的右腿，他反而有了闲庭信步的兴致。
历代皇子往往于束发之龄才出宫建府，景颐也不例外。拄着竹杖在这深宫里缓缓而行时，心中犹自满是思量，并未怎么注意方向，然而这禁宫于他实在是太过熟稔，故而也并不在意。
方才下过霰雪，又是更深风冷，所幸丧服底下穿的暖实，只是右腿膝骨处间歇有些针砭似得寒痛，景颐并未在意，直到那疼痛愈演愈烈的时候，才不得不停下了，扶着杖弯下腰，小心地揉着右膝膝盖。
温热的掌心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块圆润的骨头一阵阵地向外冒着冷气，便呵了口热气在手心，再次捂了上去，侧耳听时，四下一片岑寂，料想是找寻太子的近卫还未到这里，又或是已经来过了。景颐抬起了头四下环顾，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一处，他真的是太熟悉了。
沿着脚下这条两侧栽满了兰草的小径向前直走，转过一个弯再抬头，就能看到猗兰殿的门楣——那里，曾是景颐母妃秦淑太妃的居所。
自从母妃过世之后，景颐就再也没有来过猗兰殿，此刻他缓缓地走到殿门前，竟有些近乡情更怯的不敢踏入。
他犹记得殿内植满了芝兰茝蕙，可那些雅量高致的香草即使不曾枯苴，此刻也应被北风吹成了一片凋敝的景象，何况兴平帝时为节省内帑、削减宫人定下了规矩，后宫中无人起居的宫殿一律不置宫人，只着人定时扫洒，算来自秦淑太妃薨后，这殿里约已有六七年不曾有人住了。
没有人气滋养的宫殿难免风冷飕飕，景颐虽不算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怕触景伤情。
他在殿前站了许久，霰雪初霁后忽有半轮皎月寒照，一缕孤光垂落在他扶杖的手上，他轻叹了口气，慢慢地走了进去。
然而入内后第一眼看的并非是石径两旁覆雪的残败香草，而是月轮清辉毕照之下，前殿的石阶上分明有小小的白白的一团什么。
忙又趋近了几步，定睛细看后景颐几乎是大惊失色了：“……太子殿下？！”
根据先前护送太子回宫的使者们回报，景皓今日情绪似乎格外的不好，肩舆行至御苑的时候他忽然就不管不顾地让停下，又执意要一个人走走，更在被劝阻后大发了一通脾气，甚至扬言“再啰嗦，等孤登基了之后就一人打你们十、不，五十廷杖！流放到岭南去！”而后便一个人跑远了，被他的反常举止吓坏了的宫人们也不敢追，连忙折回去禀报皇后，再来找时，竟已找不到了。
没想到他居然躲在这猗兰殿里。
那一声惊呼唤醒了抱着膝背倚着庭柱坐在石阶上睡着了的景皓，拖着右腿小跑到阶前的景颐清楚地看见自家侄儿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而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一脸惺忪地望向他：“……九皇叔？”
“太子殿下怎么在这里？”景颐想要蹲下身，但是右腿的膝盖僵痛得难以弯曲，索性将整条右腿一放，左膝着地跪在了景皓面前，左手就向他额上摸去，右手则在他手臂上轻轻捏了捏。
同样是不缉边的白麻衰缞，捏下去却很是绵软厚实，看来穿的足够厚，额上是一片冰凉，约是被冷风吹得，并没有病态的发热，景颐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那个孩子却低了头，用一种哀哀的语调说道：“孤……孤心里很难过。孤来过这里，春天的时候，这里开了一大片的兰花，很好看。”稚软的童声绵绵糯糯，带了哀戚在里面，便格外的叫人心疼，景颐正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孩子忽然仰起头，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黑莹莹的眼里一下子就湿润了：“九皇叔，那些兰花也死了么？他们也和父皇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么？母后说，人都是要死的。那是不是母后也会死，周姑姑也会死，外祖父也会死？那……那皓儿要怎么办……”
景颐没想到竟会招来这样一番质问，全不知应当怎样回答——父皇大行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偎在母妃怀里守灵守得睡了过去，而母妃过世时，除了悲切，更多的是心冷。此刻眼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就这么哭了起来。他竟有些手足无措，方才逼宫永寿殿的从容闲适分毫不见，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拥住了自家这个侄儿，温声哄道：“不会的，不会的。哪怕……哪怕真有那么一天，皇叔也会陪着你的。”
柔软的小太子被厚厚的冬衣裹得越发软绵，抽泣哽咽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早殇的同母弟弟。
同样是昭帝嫡系固有的粉雕玉琢的漂亮相貌，同样是这么又小又软的一团，就连稚气又委屈地抽噎哭诉都这么像，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是他的弟弟只活到五岁就成了靖和帝诸多夭折的皇子的其中之一，而这个孩子，却即将登临九重。
景颐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双臂收紧了一些，他呢喃地重复道：“皇叔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陪伴的许诺并不能安抚一个哭劲儿上来了的孩子，景皓越发哭得厉害了，并且钻牛角尖地问出了让景颐嘴角一抽的问题：“可皇叔也是要死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景颐轻轻地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之后却被勾起了些许深思，他学着记忆中不多的印象，轻轻地拍着景皓的后背：“可那并非是逝去……而是轮回。就好比这殿前的兰花，虽说是枯黄凋敝，可是轮回之后，到明春，便又是兹荣华发，苒苒葳蕤。”
景皓似是被他这番话哄住了，稍止住了抽噎看了眼阶下的那些枯苴的兰草，却还是存有疑惑：“可人死不能复生……”
“只是换了个躯壳。”景颐掏出锦帕小心翼翼的拭去那张柔软的小脸上的泪水，“殿下可知道麟趾殿前那棵百年桃树么？百年来每岁枯荣，今年开的花必然不同于去年的，也绝非是明年的，可那便不是那棵树开出的花了么？”
“唔……”周岁不足六的小太子被这一番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话给说服了，微微仰起脸看向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忽又开始确认他的许诺：“那，皇叔会一直陪着皓儿么？”
景颐愣了愣，而后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的笑：“会的，直到太子殿下不再需要臣为止。”
这一句倒不是胡诌的，毕竟等景皓能够亲政之后，他这个摄政王便再没有理由在京中逗留，辞陛就藩是早晚的事。
景皓眨了眨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景颐却没有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他把那副温柔的笑意收了收，盯着小太子泪水未干的大眼睛：“殿下今日的举止，实在是太不应该。殿下可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么？殿下可知道，皇后殿下得知殿下不见了，有多心急如焚么？殿下可知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整个大齐都在看着殿下么？”
这一串话问得严厉，景皓仰起的脸又垂了下去，嗫喏着道：“皓儿……孤，不想登基。”
景颐蓦地就怔住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地问道：“……为何呢？”
“母后说，登基了就是天子，要肩负起大齐的江山。”景皓仍旧抓着景颐的袖子，低低地道：“皓儿还小，没有力气，连父皇的弓都拉不开，要怎么才能背起那么重的江山呢？”
“但这是天命。”景颐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沉，仿佛很是艰难地说道：“你是昭帝嫡脉，和帝之孙，大行皇帝的嫡长子。还记得那枚传说中的传国玉玺么？上面镌着的字，便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太子殿下，你不想要的东西不知多少人机关算尽一辈子也求不来呢，所以不想登基这种孩子气的话，还是休要再提了，若是让皇后听到了，恐怕少不了责备的。”
景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慢慢地站了起来，“母后肯定很担心……皇叔，我们回去吧。”
景颐点了点头，正欲站起身子，却发现自家侄儿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并未松开，不由问道：“怎么了？不是说要回去了么？”
“自从父皇驾崩之后，母后就不肯抱孤了……母后说，天子是不能让人抱着的，没有体统……可是……”景皓怏怏地垂着头，满是委屈的诉说让景颐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撒娇。他几乎是失笑了起来，忍不住轻轻刮了一下自家侄儿的鼻子：“是啊，天子哪能让人抱着。”
“可是，周公就抱过成王，还被画下来了。”景皓振振有词地道，“母后说，皇叔是孤的周公，所以皇叔若是……若是抱一抱孤……就连母后也不能说什么的。”
景颐乐不可支地看着自家侄儿：“是周公负成王图，并非是抱着的。”
那孩子的小脸涨得通红，支吾着还想说些什么，景颐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来，而后弯下腰将景皓抱了起来：“天子不能叫人抱着，但是太子可以，今日这是最后一次，明日登基大典之后，哪怕臣觍颜自认周公，也不能僭越至此了。”
景皓窝在他怀里甜甜地应了一声，渐渐地又觉得困倦，慢慢地也就睡了过去。
其实就是蔡皇后或是先帝也只会将他抱在膝上或者怀里，少有这般抱着他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发觉自家皇叔的怀抱很是颠簸。
一瘸一拐地走出猗兰殿，便看见了那两个龙骧卫在门墙两侧站的笔挺，景颐稍稍调整了一下站姿，看了眼龙骧卫那身鲜亮结实、泛着冷光的铁甲，到底是没把怀里的景皓递过去，只是低声道：“速去回禀皇后殿下，太子找到了。”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听到了报讯匆匆赶来的宋游|行至半路，就看到一天清辉之下，一身缟素的摄政王拖着伤腿抱着熟睡的太子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后只跟着一个披坚执锐的龙骧卫。
作为私交极好的郎舅，他见多了景颐倜傥风流的模样，但是后来年纪大了，渐渐地也就忘了，唯独明帝登基前那夜，月光下景颐抱着后来的明帝蹒跚踦行时那副又狼狈又温柔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让他记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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