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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岁暮时节,连日头都落得较往日早些。晚些时候,稍显突兀的更鼓声蓦地就打散了困倦,跪在大行皇帝灵前的景颐不动声色地舒展了一下肩头,而后自袖中掏出了一块素白的帕子,轻轻擦了擦被香火烟气熏得发疼的眼睛。

      右腿上仍旧不断地传来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不适感,缠绵地提醒他自己再也无法骑马,不能开弓,甚至无法久立疾行。

      他以摄政王之尊跪在百官头前,先帝的妃嫔们则在内殿的灵柩前呜呜咽咽的哭着,太子景皓本也应该跪在此处,只是那孩子毕竟太过年幼,明日又是登基大典,方才便与几位宰辅一道早早地劝他回去歇下了。

      明日起,那个孩子便是大齐的新君。

      景颐深深地垂下眼帘,却在这时,有人走到了他身边,小声地道:“豫王殿下,皇后殿下有请。”

      抬眼看了看那个女官,确实是蔡皇后身边的周尚仪,景颐略迟疑了片刻,微微颔首,手向地上一撑,双腿用力正想站起来,右腿伤处蓦地炸起一阵近乎于抽搐的疼痛感。

      几乎是立时便跌了回去,却也只是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而后拾起了手边那打磨得连一丝毛刺都没有、光滑青翠的青竹手杖,撑起身子,慢慢地随那女官进了偏殿。

      于偏殿里听内殿传来的呜咽声,似乎要比在外殿里听到的更杂乱哀切一些,蔡皇后衰服素白云鬓散乱,红着眼迎了上来,景颐正要欠身行礼,却不及稍弯下腰就听到一声带着泣音的“摄政王快请免礼。”

      景颐同样拥有昭帝一脉嫡系那种极具代表性的俊美,但与先帝和燕王不同,他的五官轮廓更为柔和精致,整个人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如玉君子之感,与天潢贵胄的雍容糅合在一起,便格外的清贵高华,哪怕与子都卫玠相较,亦是不逊。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白的衰絰*,未着冠的发髻上亦缠着一道不缉边的白麻带,重伤未愈的面孔上犹显得憔悴,苍白得连两片薄唇上都血色缺缺,倒像极了哀毁骨立的意味,却又别有一番脱俗的风流自那双质地纯润的黑玉瞳子里辗转流出,不知怎么的就会让人想起一句市井俚语道:“女要俏,一身孝。”

      殿中侍立的几个小宫女都不自觉地别开了眼,蔡皇后却无心欣赏自家小叔子的倜傥风流,只是颤声道:“太子……皓儿、皓儿他不见了!”

      景颐很是怔了一下,方才皱起了眉头,乍现锋锐的目光向四下一扫,直教那些方才都还芳心摇曳的宫女们立时低下了头,连仪态都更恭谨了些,这才问道:“何时不见的?有多少人知道?可曾开始找了?”

      蔡皇后强自定了定心神:“皓儿他这两日一直都有些神志恍惚,本宫只当他是哀毁过度,谁知方才叫那几个不中用的奴才送他回寝宫,回报时只说太子执意要一个人走走,回头便寻不见人了!本宫也不敢声张,一面着几个心腹人去找,一面赶紧寻摄政王前来商量……”

      景颐的眉头蹙得更紧,右腿的抽痛仍未稍息,他略倾了倾身体,将大半重量都倚在手中那支细细的青竹杖上,复又问道:“可曾上禀母后了?”

      明日便是太皇太后的何太后虽非他的生母,却仍是他的嫡母,作为大行皇帝的生母、新君的嫡亲祖母,毋庸置疑,仍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蔡皇后的却不免迟疑了一下,芊芊玉指绞紧了素白的帕子,而后竟似鼓起了勇气一般的向景颐道了个福礼:“摄政王先前卧病不知,本宫却不敢相瞒,母后她、母后她对燕王之事始终挂怀,总认为是……燕王是为人所陷害的。”说到此处,蔡皇后的面色委实有些难看,却很快便说了下去:“这后宫中虽尊本宫为首,但先帝仁孝,始终是母后的亲信更多些,本宫实在是……叔叔是明理的人!须知区区一个嫡孙,到底比不上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金贵,禁军统领是明威将军何放——他可是是太后的亲侄儿——如果出动禁军,明日龙椅上坐着的便不知是谁了……!”

      皇后的言下之意,字字诛心,却也属实——满朝上下都晓得,太后到底是疼燕王,同是亲生,对燕王的喜爱甚至尤甚大行皇帝,若是一朝废立……

      可燕王已经被废为庶人,甚至宗谱除名,除非太后能为他翻案,否则根本不可能妄言废立。然而能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朱雀大道上重伤一位亲王需要怎样的能量和动机简直不言而喻,如果要为燕王平反,那么矛头所指未免太过明显。

      需知一旦燕王坐罪,豫王身死,那么能够继承帝位的就只有皇长子——这盆脏水,大可泼到皇后和她身后的蔡泽一党身上。甚至于,这远比燕王自己放着唾手可得的帝位不要,反而做下这般戕害兄弟谋刺亲王的事来的合情合理。

      再说燕王这一桩事本来就很是匪夷所思,需知景颐虽然更有贤名,也更得先帝信重亲近,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后一定只会支持自己的亲生骨肉继位,而素来仁孝,继位十余载,犹让太后执掌后宫的先帝根本就不会违逆他母亲的意思。

      听了蔡后的陈述,景颐沉默了片刻,继而长长地太息了一声,而后平静地望向蔡后,字斟句酌地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实在是担当不起。”

      蔡后忙打断了他的不知是推阻还是客套的后文,哽咽着道:“叔叔切莫这般说,叔叔的母妃仙逝后,先帝是将叔叔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先帝生前最信重的,不是一母同胞的燕王,而是叔叔你啊!如今先帝大行,犹以叔叔为摄政王,这可是开国以来头一桩!本宫相信先帝不会看错人……还请叔叔一定要为本宫和太子这一对儿孤儿寡母做主,本宫只能信叔叔你了!”

      听到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儿“孤儿寡母”要叫他当家做主,景颐忽然就有些想笑,他不知道蔡皇后的话里有几分真,倒是能分辨得出,她是真的只愿意相信自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先帝钦命的摄政王。

      景颐垂下了眼看着自己犹自疼痛的右腿,无声地轻哂了一声。

      更因为自己是先帝最信重的弟弟;更因为如果燕王继位,自己就只能在封地终老一生,摄政王一说全然就成了笑话;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在数月前的那场刺杀中落下了蹩疾。

      一个跛子,又非嫡非长,要凭什么来君临天下?能得先帝委国,辅摄朝政,已经是大齐开国以来,鲜有的权势了——天子家业,向来是宁愿交予外人,也决计不肯让自家人掌握的。

      这算是补偿么?

      这一声并未问出口,也再无从问出口。原该被质问的对象已经溘然长逝,只留下这么一对尊贵无匹的“孤儿寡母”给自己,还有那偌大的,不知害了多少人的天子家业,叫自己代为保管。

      景颐回头看了一眼先帝梓宫停放的位置,忽然有些想笑,可到底是没有笑出来,只是将手中的青竹杖攥得更紧,应得却很轻:“嗯。臣明白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太子。”

      蔡后压抑在喉间的哽咽颇有些愈演愈烈之嫌:“禁宫如此之大,本宫信得过的人却实在是少,要怎么才能找到太子……”

      “请殿下允臣宫中行走。”景颐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手中的青竹杖轻点着地面,想了片刻又道:“先帝龙驭宾天之前,可曾给了殿下半片玉璜?”

      “确实有……但本宫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蔡后有些迟疑地低头,自腰间的荷包里倒出了半块玉璜——先帝弥留的时候,勉强下了遗诏就不会言语了,只将半片黄玉雕琢的龙形玉璜塞入她手中,若非景颐此时提起,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景颐看过了那块玉璜,不由微微颔首,“正是。这是调动禁军精锐,天子龙骧卫的龙璜玉符……请殿下速召驸马都尉宋游入殿,虎符的另外半块,是在他那处的。”

      蔡皇后松了口气,叫尚仪女官速去传召宋游,一面将心放了下来。

      宋游是舞阳公主的驸马,现任太常少卿、礼部侍郎。舞阳公主乃是太后亲生的女儿,天子亲妹,燕王亲姊,但宋游与舞阳公主夫妻失和早已是洛都的旧闻,这一对天家怨偶算不得势同水火,也已是相看两相厌的态势,宋游不仅在公主府外另有外宅,更与燕王有隙,反倒是和豫王景颐交好。

      虽不知先帝为何会将虎符的另外半片交予宋游,但是如果拿到了完整的龙璜玉符,即可调动禁军最精锐的龙骧卫,哪怕是禁军统领何放,也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

      眼看着周尚仪走出去,蔡皇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向殿中的侍女吩咐道:“都只会看着!怎么不给摄政王看座奉茶?”

      景颐的嘴唇动了动,习惯性的想拒绝,但是右足伤处传来的愈演愈烈的疼痛将那句客套的婉拒深深地压下,终究只是欠身致谢,而后在侍女搬来的太师椅上缓缓地坐下了。

      受伤已数月,他到底还是没能习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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