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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四十九章 ...

  •   景颐悠悠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有些偏了,他慢慢地撑起身来,吴绫里子的薄衾擦着蜀锦的中衣,无声无息地滑至腰下。面颊上不知怎么被锦被压出一条印痕来,越发显得一副惺忪而无害的样子,纯润静美得就像是南海深处的老蚌呕心沥血耗费千载光阴结出的宝珠,那样钟灵毓秀的柔和润泽,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琳琅就站在榻边,不知道是才来还是根本没走过,只是一如既往地明艳端方着,见他起身,便转过身端过一盏正温热的茶水捧过去,景颐半闭着眼接了,呷了一口,琳琅已经捧过了错金银的莲纹铜漱盂。

      唾了第一口茶,又略饮了些茶水,景颐闭上眼,沉默着仿佛况味什么似的,许久才说:“把窗打开。”

      便有侍女连忙支起了雕花的窗棂。

      王府的主人慢慢睁开眼,温声细语道:“是栀子开了。”

      他的嗓音十分温柔,带些缱绻疏倦的慵懒,拂耳之际,甚至会带起些微的酥热。

      他是在书房小憩的,此处不同于正寝,向来鲜少焚香,都是取时鲜花果作清供闻香,于是即使关着窗都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栀子花香,打开窗后便显得越发清幽起来。

      琳琅应了一声,又取了件袍子搭在自家主子的肩头:“前两日就见开了,可是栀子香得太炽烈,怕殿下不喜欢,就没让她们剪来插瓶。”

      景颐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闻香盘,就看见里头满满一盘香白杏码得整齐。

      香白杏是出名的甜美多汁香气浓烈偏又不耐贮存,哪怕是洛阳这样的集人间繁华富贵处,宦官豪门世家里,也少见有拿来摆盘闻香的。

      这还是贡品,前两日才御赐下来的。

      他款款站起身来趿着缎面的软鞋走过去,拈起一个,用指甲捻着果皮小心撕开一条,这样慢条斯理地剥出来可以下口的一小块果肉来,凑到唇边咬了口。

      很香甜,虽然因为已经在屋中摆了两日,没有之前吃到的那么多汁了,但也还是不错的果子。

      琳琅看着自家主人像是不省事的垂髫童子一样,饶有兴致地偷吃着书斋闻香的果品,略低了低头,微微笑着接过对方手中那个咬了一口的杏子,小心地将剩余的果皮都剥开了,仍旧递还他唇边。

      景颐神色仍旧是淡淡的,一边接过了侍女递来的手巾将手上的汁水揩尽了,一边就着琳琅将那枚杏子吃完,轻声道:“挺好吃的,就这么摆坏了就可惜了。”

      他说着就坐回了榻边,琳琅做了个手势,便有侍女捧起了闻香盘跪在榻边,琳琅侍立一旁,拈起一颗杏子,慢条斯理地剥去了果皮。

      女官莹润的指尖被沁出的汁水沾染得十分动人,景颐却似未见,只是垂着眼,似乎十分专注地在看那盘香白杏,又或者是透过那一颗颗杏子上看着些别的什么。

      琳琅想起前日大貂珰德让送杏来的时候曾提过,这些都是天子亲手挑选的,自家殿下当时还皱了眉头,叫德让回话说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岂能操持这样的琐碎庶务?如今看来,却未必不受用。
      但这种受用底下更深邃的意思让她一时有些失神,干净整洁并未用豆蔻点染的淡粉色指甲嵌入了果肉里,她怔了怔,慢慢地收敛了心神。

      景颐又吃了几个杏子,才像是终于彻底醒转了一样眨了眨眼睛,无巧不巧,外间有人匆匆而来,轻声道:“王爷,宫中来人了。”

      “嗯,更衣。”平静得像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一样,景颐甚至没有问此时宣召所谓何事,只是从容地站起身来,想起什么了似得,指着那盘杏子对贴身服侍的几个侍女说:“你们几个分着吃罢,本王待左右亲随,从不刻薄。”

      这一句好像只是随口提及,又似乎若有所指,几个侍女都福身谢过,琳琅正在净手,闻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视线交流。

      俊美绝伦的亲王眼角眉梢仍旧被依约的困顿缀满了,王府的内司女官若有所思地擦干了手掌,捧起侍女奉上的象牙篦子款步上前,不紧不慢地开始为对方打理因为午睡而显得凌乱的长发。

      此时宫中的氛围却并不似豫王府中一样静好,年轻的吴王用一种执拗至极的姿势梗着脖子站在那里,微有些青白的嘴唇让人疑心他是否痼疾发作,而御榻上的天子面色亦是不善,面色冷锐得恨不得化作漫天霜刀雪剑削下来。

      仿佛受不了这样凝滞的气氛,景皓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水,稍稍放软了表情,沉着嗓子道:“你先坐吧,朕已经让人去请皇叔了。”

      景皊咬了咬嘴唇,近乎怆然地问:“皇兄还是不信我?”

      “朕已经让人去请皇叔了。”好不容易放缓的脸色再次冷了下来,年轻的帝王语气里多了三分不耐,以及七分的不容置疑,久在绝顶的威严颇为慑人,可执意和他对峙的年轻人却不愿退让分毫:“皇兄……哥哥!那个人,他要我死啊!”

      天子与对方相仿的深灰色瞳仁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许久才缓缓道:“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何况这太无稽了……他为什么要杀你?”

      于是争执的内容再次回到最初的时候,如是相持了将近半个时辰,竟连一点进展也无。

      玉锦偷偷抬眼,而后极快地低下头,重新装作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动声色,心下对出宫传召豫王殿下去了的德让十分羡艳,又忍不住想,陛下和吴王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就连生气倔强的模样都这般相仿。

      忽然听闻当年还是徐王的吴王殿下被人谋害落水,险些溺毙的事竟与豫王殿下有所牵连的时候尚仪女官自忖也是惊愕得不能自己,但她很快便有了与天子一般的疑问:他凭什么要对当时只有七岁的年幼亲王下手?

      何况当年行凶的常尚仪早已死去,被昭德皇后(蔡后)查出的幕后元凶乔太妃也已经在冷宫自缢,这件事早在当年就已经尘埃落定,绝不该于十年之后再次被提起,甚至牵扯到了那位殿下的身上。

      她自幼随侍驾前,深知豫王之于当今天子,到底是怎么样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何况是这样险恶的控诉呵,倘若是在矫诏之事还未发生、甚至在德良还未投缳,吴王还未开口要兵权之前,他忽然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天子都会惊惶无措地大加震怒,但现在的天子很震惊,虽然酝酿着怒意,但她直觉那样的怒气的对象并非是不知何时会赶来的豫王殿下。

      信重时有多宽柔亲昵,那么不再相信之后,就有多么猜疑忌惮。

      当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却伤了他的时候,就别再指望他会愿意对你付出半点真心和信任,尤其当那个人向来以刚愎凌厉著称的时候,格外如此。

      世事人情虽殊异,然而此心古来攸同。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被辜负,总要越是亲近的人,伤得才越是深刻。

      她垂了眼想,或许是因为之前陛下都把吴王殿下保护得太好,宠爱太过了,才会有今时今日罢。这位任性倔强的殿下确实是很像他的兄长,对人心世情却远没有他的兄长敏锐,否则在他自以为澄清了伪诏事件,天子却没有收回让他提前就藩的诏命的时候他就该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已经不是他可以恃宠而骄任性妄为的时候了,愿意娇惯着他的兄长对他只剩下了忌惮,他竟毫无所觉,甚至妄想要撼动真正在他兄长心中无可比拟难以取代的那一人……已经注定了的胜负,实在是让人连猜度输赢,期待骰盅揭开的那一刹那的激动都没有,只剩下漠然的怜悯。

      妃色宫装的尚仪女官无意识地将头颈压得更低,生怕自己眼角眉梢的悲悯被两位主子无意觑见些许,方此时寂静的东暖阁里总算有了声响,德让匆匆上来,打眼一扫,便垂下头轻声通传:“陛下,太傅豫王殿下奉召入宫,正在阁外请见。”

      普天下最尊贵的兄弟两人同时望向他,目光锐利得让久在御前深宫行走的大貂珰悚然一惊,听得天子开金口漫道了一声:“宣。”便如蒙敕赦,匆匆下去了。

      然后一阵让兄弟两个都十分熟悉的脚步声,踩着特有的不紧不慢的优雅节奏翩翩然拾阶而上。
      景皊微微眯起了眼。

      仿佛从有记忆起,这位皇叔就一直是这样雍容持重风度无双。若非宫中的老人偶尔会提起,豫王殿下也曾弓马娴熟衣袂风流,精通骑射技击之道,是文武双全的大好男儿,他几乎真的要以为那是生而有之的清贵高华,而非是因为那被人讳莫如深的残疾。

      随着一道嵌玉的金冠浮上朱红阑干,两声轻咳也传了过来,景皓眉心一蹙,下意识地忖度着其时已至孟夏,不该再着了寒凉,目光一转看到胞弟青白的唇色,心头便更沉三分。

      怎么可能呢……那太荒谬了。

      景颐站在最后一重阶上扫了一圈,方才咳嗽时虚握在唇边的左拳松开,而后抬起揉了揉左脸上适才在铜镜里怎么看都能分明看见,因为午睡而压出印痕的侧脸,而后垂着眼跨上这一重楼阶,缓步走到天子面前欠身下拜。

      这样泰然自若的举动越发让人觉得他心地磊落,景皓抿了抿唇,如常道:“皇叔免礼。”又指了指旁边的装饰了螺钿的紫檀交椅道:“皇叔请坐。”

      “谢陛下。”景颐从容宁定地踱过去坐下,像是才看见景皊一样,将他这个小侄儿上下端详了片刻,方才看向御榻坐着上的天子,微微笑道:“不知陛下相召,有何要事?总不是阿淘又做了什么糊涂事,惹陛下生气了罢?”

      温柔和蔼得真的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叔父,亲切循循。

      景皓未及答话,景皊已经转过去瞪着他冷然开口:“当年本王落水险些溺毙的事,皇叔可还记得?”

      “记得。”景颐微微颔首,略加思索后道:“当时本王和陛下也是在这东暖阁中,议事方毕,忽然有人来报徐王落水,陛下震怒非常,甚至扬言要复开人殉,随后昭德皇后身边的内监陈福过来说,林太医施针后,你尚有气息,叫本王速速去请圣手神医杜衍进宫问疾。”

      这样平静得有条不紊的叙述却越发挑起了年轻的吴王的怒气,景皊猛地冷笑一声,指着他叔父的鼻子扬声喝问道:“那皇叔也该记得,你是怎么指使本王身边的尚仪常氏行凶的罢!”

      景颐怔了怔,旋即轻笑了一声:“尚仪常氏是乔太妃指使的,怎么成了本王指使?”

      景皓皱了皱眉,觉得自家胞弟实在是太过失礼,正要呵斥,景皊已经厉声道破:“一直贴身照料本王的尚宫楼婆婆曾和常氏交好,今日本王才知道常氏亲口与她说过,曾受过猗兰殿秦淑太妃天大恩德,不敢不报!而常氏自缢的白绫上,写的正是大恩已报,此生不悔!皇叔,呵……景颐!你可还有话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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