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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卷 长相思兮长相忆,心念卿兮卿毋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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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林里终于只有他一人。
只有他和她。
他缓缓坐下,动作里显见得不比当年的迅捷隼利。
“体质到底不好……我这就老了……”
“他把你葬在这了,倒也是遂了你的心愿,不枉你这二十余年倾力倾心待他一场。”
“别怪他,我不怪他……罢了,你心里必是比我更明白的,他总是为了你……而今的深重悔意,对他也是太重的罚。”
“也怨不得……谁叫我的霏儿如此光华璀璨,谁能抵了这般无双的人去……”
“那年初见我还说你胖的没人形……我是嫉妒你身姿如燕……”
“你可是榨光了我御窖里珍藏的好酒……”
额际早添了细纹的中年男子,静静坐在坟茔前,语气里竟是如此深重的宠溺娇纵。
忽而就窒了呼吸。
句句埋藏在心底二十七年的真言,一点点勾连起人生里最是独一无二的回忆。
幼年登基,历遍了巍巍皇城宫城翠柳下的血色残忍,尝尽了独居高位清寒难耐里的深重孤凉。他以为他此生注定如此——在高高在上的金銮御座上,孑然孤影行去,于身周凝一方薄脆的冰凌罩,纵是寒冷如斯,却总算是助他御得尊荣之巅上如刀的冰风。
却不想遇到了她。
也曾怦然心动,也曾惊喜至斯,却终于将这一生最为绮丽美好的幻想归结于个苍凉的认知——
这一生,她是他的缘起,她是他的情尽。
缘起于他不知花费了几世的辗转苦修才换来的相遇。
情尽于他不知多少次默默祈祷却终暖不得命运森凉的转身。
不是没有过不甘,不是没有过失落,不是没有过自嘲,然,那又能怎样?难道真的弃了轩辕国万里江山,难道真不顾一切带走了大成皇朝开国帝后的掌上明珠?
她化去了他身周的冰凌罩,却又决然不顾而去,留他在那高位之上受尽峰巅冰风如割,看尽人生凄苦孤凉,从此永堕暗夜,辗转挣扎而永不得解脱。
渐渐却也就明白了,明白了这样苍凉的结局,明白了这样无奈的结局,明白了这样——于他与她都是最好的结局。
是最好的结局……那是他们的命——纵是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自嘲似的浅浅一笑:“我又多愁善感了不是?来给你看看……这几个月我为你备的东西。”
自那边马上取了箱笼,他几近于虔诚的打开——
第一层,一壶美酒。
那年桐花树上,满满天地的暗香里少女慧黠的眸纤洁的腕,晶莹的骨瓷酒壶折射了璀璨的日光,竟不比那人眼底独秀的春光。
第二层,俏生生的尖尖小荷。
那年客栈桥上,月色倾下银光明灭的色晕,正衬得一人眸中漫天的星光。“看着我的眼睛”,她如此说,他如此做,于是将一生看尽,从此永无纾解。
第三层,闪烁暗金的花瓣。
那年北境雪山,他携她行去,幽蓝水心,步步生莲,无言的雪山见过他们携手并肩相依而去,无波的镜湖映过他们眼底潋滟温存山河万里。算而今——重到须惊。
第四层,冷硬的铁黑飞箭。
那年帝侣洞中,他见得她父母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亦终于懂得她心底对那般悠悠幸福的深深渴慕。然而却给不了她。情,何以堪?
终于到了最下一层。
他纤长手指轻抚过精致木盒的边角,便豁然启了盒盖掀了素色的绒布,一瞬间最为华贵明艳的红如旭日初升般于天地间喷薄,漫山的春色都黯淡。
嫁衣。
一件嫁衣。
一件惊艳至此的嫁衣。
一件永远等不到它的主人的嫁衣。
霏儿,有一个誓言——你不知道,而他记得。
“情之一字,有人以簪花小楷书就,有人以放浪狂草挥洒,而我——愿为你铁画银钩写下此生最为惊喜的相逢相知,以不谢的深情铭刻——于你心上。
且等吧,我在做着我要做的事,便以此为契,待我以这万里江山舆图为底,为你织就了最华美明朗的嫁衣,护持你安然走过这人世凉薄一生风景。”
她终于走过这人世凉薄一生风景。
却再不在他身侧。
二十七年的永夜,他以为自己已尝过世间最是黑暗最是孤凉的滋味,而那日密卫匆匆报上消息来——宁熙长公主薨。
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生不是夜。原来在极远极远的地方,还有那么一毫的光芒,照亮他人生暗沉;原来在极高极高的地方,还有那么一微的星火,温暖他人生清寒。原来直至今日,才是人生永夜。
唇角忽然有笑意泛起,一点点绽放,一点点绚烂,一点点——写尽一生薄脆孤凉。
轻轻将那一件嫁衣展开在碑前,指尖流转过如水光滑的丝缎,一如无数次在梦中,抚过那人颊侧唇角温柔轻软的笑意。他说——
“霏儿,你可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