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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水荇牵风翠带长 ...


  •   唐大观十五年有记,京城及周边大雨下了足足七天,一时泛滥成灾。

      李安平殿下和安小郎君及安家小姑娘三个是到了半月之后才又重新归京,路上尚且还有水灾过后痕迹。

      李安平在燃着香炉的车里依旧能闻到飘在空气里的那一股腥味。

      京郊难民无家可归,围拢在上京城外乞讨为生,有士族搭棚做善事,一碗薄粥好过吃树根。

      安平望着那景象,忽记起谢绪借住那第二日清早。

      那天雨势稍减,他正趴在回廊上看池塘里的红鲤吃荷叶,猫儿团在他身上睡觉,那头谢绪自门外走来。

      谢绪穿了一身粗布短打,挽起了裤管,手上还拿了蓑衣,他是来辞别的。

      安平问他:“雨还在下,谢大郎不若等雨停了再走?”

      谢绪行了礼道了谢,也谢绝了安平这个友好的挽留,他并不多言,姿态也并不怎么清高,安平那时候真心觉得这个谢绪和传闻里那个谢绪并不大一样。

      安平送谢绪出门,谢绪穿了蓑衣上马,雨打落在他白皙脸庞,他牵了马缰,回头又对安平道:“公主同驸马若要归京,不妨等雨停后再等上七八天。”

      安平应了声好,然后便见谢绪微微颔首,然后人同马一起没入了青灰色的山际雨幕。

      他那个时候没有问谢绪为何如此着急要走,也没有问谢绪如此着急要走是去哪儿,那一副同平日里峨冠博带全然不同的打扮又是为何。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这灾后模样,安平总觉得他似是知道了些什么。

      归京之后还尚未好好安顿,安小郎君便看到自家殿下回屋换了一身华丽衣裳,整装待发就要去宫里见陛下。

      安平拦她:“嗨呀,你这是作甚?”

      李安平冷冷一笑:“我倒要去问问兄长,上京城外如此模样,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数!”

      安小郎君撒泼都没能拦住李安平,最后抱着安小姑娘坐在房门口,心情很是一阵低落。

      李安平怒气冲冲进宫,没能见到她的兄长,被宫人拦在了议事殿外。

      等了半个时辰后,她稍平了些怒气,转身去找宫里的李三儿说事。

      三公主姓李名询封号长宁,磕磕绊绊长到四岁才开口说话,十岁才读书认字,李安平去找她的时候,只见李三公主懒洋洋地散着头发躺在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读闲书。

      十四岁的三公主容色渐盛,所有人都说李三同李安平越长越像,只是气质天差地别。

      那时候上京城里已经有了李三公主是个蠢材的说法,李安平听了很是嗤之以鼻。

      李安平是喜爱李询万事不上心的性子,可有时候也免不了觉得她不争气。

      但凡她去争一争,私底下的贵女里头也不敢把一个公主埋汰成这个样子。

      李安平伸手便抽掉了李三手上的书,李三被吓了一跳,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才长叹了一口气,颇是有些老气横秋地道:“您也老大不小了,行事还是稳健一点好,神出鬼没无声无息是要吓死狗?”

      李安平瞄了一眼手中的《繁阳偶拾》,团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敲了李三额头一记。

      李三嘶地一声倒吸了口气:“疼疼疼疼疼!”

      李安平冷笑:“我不吓死狗,我准备打死狗。”

      李三默了默,抬眸可怜巴巴地冲李安平汪了一声。

      李安平嘴角微微一动,可那一脸冷凝的神态到底再也作不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终是轻声叹了口气,抚平了衣衫坐到了李三身旁,然后望着手上那一本《繁阳偶拾》怔怔发呆。

      李三看了看李安平,看了看她手中的书,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回过头看了看李安平鬓角的海棠。

      “姑姑去住了几日,别庄的海棠可都被你采了作发饰?”

      李安平回神,然后放下了手中被她捏皱了的书,对李三说:“天公下了七天的雨,海棠都叫雨化作了泥了。”

      李三长长地哦了一声。

      李安平望了望窗外天际,轻声道:“看这天色,像是又要落雨了。”

      李三垂下了眼眸,玩着自己发梢上挂着的玉坠子。

      李安平道:“天子脚下这般灾祸,王公无一不出,倒是叫那些假惺惺的东西去做了一场戏,博了个好名声,呵,如今当真是扯掉了遮羞布了,也真不怕那份大逆不道叫他们落个满门抄斩!”

      李·茫然·三:“……哈?”

      李安平嗤笑了一声,却是拂了袖子起身:“三三,你若是嫁了士族子弟,听姑姑一句,莫去信他们,甜言蜜语,花言巧语,你一句都不要信。”

      李·依旧茫然·三:“……哦,哦”

      那夜星月未起,浓云罩城三刻,又有雨落。

      李安平披了衣裳看屋外廊檐口的雨珠,淅淅沥沥渐渐汇聚成串珠,又渐变成一线水溪。

      安平夜里醒了三次,李安平都未歇。

      第二日一早,雨小了些,李安平亲了亲自己家的小姑娘,便换了一身男装撑伞出门。

      安小爷要跟,李安平哄他,最后安小爷再次抱着安小姑娘坐在门口,心情继续低落。

      从长公主府出门,不消多少时间便是几家士族宅邸。

      高门府邸,连下人都管教有方,比之内宫,未有不及。

      待走到内城城门口,便只见那偏门处车马挤作一堆。

      李安平冷眼看着。

      雨渐渐落大了。

      李安平的鞋履早已湿透,身上衣衫也叫雨打得湿重。

      入城者,无一不富贵,入城者,无一不贿赂。

      出城者,车马粮草重,出城者,却无一王公。

      李安平差点便以为李家子弟已经死绝了,也差点以为这殿上皇帝换了人。

      她还真不信皇兄不出手赈灾,纵使皇兄心并不慈,可他何等好面子,可是等

      了这许久,居然未见一个是秉持着圣上的旨意,以官家身份出城的,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

      李安平转身欲回,未走三步,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颇为发出惊讶的一声:“安

      平公主?”

      李安平侧身望去。

      青衣广袖,莹白玉冠,竹骨绸伞,士族公子。

      李安平望向那如松如玉的容色出众的男子,一怔之后,嘴角慢慢挑起了一抹笑。

      雨声骤急的时候,李安平已经坐在了谢家大公子的马车里。

      三本书,一壶茶,半局棋。

      一笼香炉,几缕青烟。

      甜梨似的味。

      李安平收拢的伞上尚有水迹,马车晃晃悠悠,水迹从这头慢慢流到了那头。

      谢绪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着。

      李安平便大大方方地看他。

      谢绪仿若未觉,倒是李安平,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

      她着男装束起了发,一身青肃压低了身上几分浓艳风情,可一笑到底不同,眼角眉梢全是女子的妩媚情浓。

      她道:“谢大郎真君子。”

      谢绪神色从容不变,礼貌性地抬头望向马车另一头的公主。

      公主在笑,衣衫湿透,鞋履湿透,她夸他,真君子。

      谢绪微微一笑,默认了。

      士族多半厚颜,李安平早就习惯了。

      她望着谢绪一会儿,笑了笑,然后低了头伸手便去脱鞋袜。

      李安平长得好。

      从头到脚,

      都长得好。

      谢绪看向她。

      李安平在笑,冲着他笑。

      袅袅青烟,甜梨似的香。

      谢绪的鼻尖却仿佛嗅到一股子浓郁黏稠的女人香。

      李安平声音曼丽,如她着盛装时那额头绘的牡丹花纹,她道:“衣衫湿重,大郎可否借一身,以解我……燃眉之急?”

      女人的发是湿的,衣是湿的。

      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是湿的。

      女人的指尖是烫的,眼是烫的。

      唇齿呼吸间的气息是烫的。

      谢绪自不动,垂眸看她。

      李安平在笑,笑意是冷的,好似在说:痴枉凡愚,莫装。

      青烟袅袅浮过三重,女人的衣衫褪了露出胸r腰肢。

      李安平咬住谢绪的耳垂问他:

      “大郎可解燃眉之急否?”

      可否?

      谢绪看她,自上而下看她。

      脂玉一般一根食指从锁骨滑落至那一点落雪红梅。

      忽地,唇角微启一弧笑。

      他终于开口,唇舌相碰,尾音稍长,他说:“可啊。”

      李安平霍然抬头看他。

      玉人公子眼若点漆,唇齿含笑,端若圣人,全然一番虚伪的矜持贵重。

      李安平看着他,半晌后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从捂脸闷笑到最后的哈哈大笑。

      女人衣衫半解,玉白的肩膀,纤秾合度的腰,她笑得趴倒在谢绪满满甜梨香的衣襟处。

      夜雨及至第二天天明方止。

      李安平归家的时候,天际还未亮透,哒哒的马蹄声敲落在长街的青石板,溅起低洼处的水,颇有几分凉意。

      内院里的灯火未灭,李安平挥退了婢女,悄声进屋,见了屋内场景,便微微笑了。

      安平抱着枕头靠在矮几上睡了过去,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还压出了一条痕迹,眉心里全然一股子委屈。

      想来是等了她一宿。

      李安平脱去衣衫,安安静静偎到他身旁,许久才闭目睡去。

      唐大观十五年的水灾在入盛夏之后再无人提一字。

      蝉鸣一夏,安辛小姑娘开始学走路。

      安平非要说安小姑娘“性似其父,胆大无畏”,所以当小姑娘颤颤巍巍站起来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时候,他都不要人去帮她哄她。

      等跌跌撞撞在软榻里能从这头扑到那头的时候,已是金秋。

      安辛张开手要母亲抱,冲着那头盛装打扮的女人一直喊。

      李安平半蹲下身说:“辛辛,过来,到娘这里来。”

      小姑娘戴着帽子,穿着金红色的缎衣,被放在了地上就推开了奶妈想要搀她的手,歪着脚颤巍巍地扑腾扑腾跑。

      活似一头小牛犊。

      等冲到了自己娘亲软香软香的怀抱里,她便又抬起头,甜蜜蜜地冲着女人笑。

      小牛犊子眉目如画,好看得不得了,李安平的心化作了蜜糖水。

      秋日的上京城天蓝如洗,暖金色的日光照在暖金色的落叶上。

      李安平牵着安辛的手,弯着腰,慢悠悠地走在宫城内道上。

      自前殿入后宫,还碰上了几位上值的官员。

      李安平同他们也认识,微笑地颔首,安辛小姑娘则大大方方地冲他们咧着嘴笑。

      她除了亲近的几个,并不记人,好在性子好,总是遇人就笑,很是讨喜。

      几位官员冲了李安平行礼,顺便还低下头逗弄了一下安辛,这位刚受封的小郡主。

      皇家子嗣不丰,连带着嫁出去了的公主生的孩子也十分金贵,沾亲带故地几乎也同皇族一般看待。

      李安平身份又尤其尊贵了一些。

      待几位官员告退,李安平便蹲下身子,替安辛整了整帽子。

      安辛手里握了好些小玩意儿,都是刚才那几人赠的。

      李安平轻声问:“辛辛欢喜这些吗?”

      安辛低下头盯着它们看,然后笑着歪到母亲的脖颈里。

      李安平纵容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了女儿便要继续走。

      刚及转身,入目便是一尊玉人。

      谢绪身着绛色官袍,悄然无声,不知已看了多久。

      李安平抬眼看他,大公子今朝容色上佳,长眉墨瞳,雍容笑意,不比当初散发敞衣时风流,规规矩矩,别有一番风味。

      这么想着,李安平面上的笑意便霎时显得轻佻了些。

      谢绪看懂了她的眼神,看懂了她的笑,看懂了她时晴时雨的脸色,他不动声色地只微微俯身行了礼。

      李安平抱着安辛,小姑娘软糯糯地蹭来蹭去,转过头去看那个好看的男人。

      她咿咿呀呀地伸手指着谢绪。

      李安平轻声哄问小姑娘:“辛辛,什么?”

      安辛扭着身子要扑到那头去。

      李安平纵容地顺着她的力道走到谢绪身畔。

      大公子微挑长眉,移动眼珠看向女人怀里的小娃娃。

      小娃娃长着一只胖乎乎白嫩嫩的手儿,嫩藕似的,直往他脸庞伸。

      谢绪也不躲,依旧是从容自然的模样,嘴角笑意甚至更浓了几分。

      然后,小姑娘抓住了他垂于颊畔的玉石璎珞。

      谢绪看了那小胖手一眼,转过目光去看那小胖手的主人。

      小姑娘眉目如描如画,瞳色微浅,一如其父,一笑弯起新月似的眼睛,又是好奇又是胆大,颇是无畏,像足了其母。

      谢绪于是凑了过去,玩笑似地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尖说:“想要啊?”

      安辛小姑娘眼巴巴望着他。

      谢绪说:“贪心鬼,不给你。”

      小姑娘似懂非懂,可还是领会到了那一份拒绝,她转过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母亲,瞬间瘪起了幼嫩的小嘴巴,一股子要哭的腔调。

      李安平似笑非笑地同谢绪道:“大公子好本事。”

      谢绪也不回她话,只那般望着小姑娘,小姑娘就那么要哭不哭地一直皱着脸,哼哼唧唧了两声,可到底没有金豆豆下来,可是那股子委屈劲儿真真得趣。

      安辛趴在母亲的肩头上咬着自己的手指尖尖,就那么瞅着谢绪,眼睛水汪汪的。

      谢绪看着她好一会儿,又笑了笑,然后才转过头同李安平道:“小郡主天真可爱,公主驸马好福气。”

      李安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谢绪见她这副模样便也不多话,垂手行了个礼又伸手捏了一把小姑娘软乎乎的脸颊,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安辛咿呀了一声,手指指着谢绪,李安平对女儿说:“母亲替你找更好的,辛辛不惦记他的,好不好?”

      安辛收回手,两根小手指绞在一块儿,她将头紧紧贴在母亲的脖颈处,扭了

      扭屁股。

      李安平抱着小姑娘往宫里走去,她道:“待见了你表姐,你且向她撒娇,小珠子小坠子得塞满你的手去。”

      安辛瞬间收起了委屈,又甜蜜蜜地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水荇牵风翠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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