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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林花著雨胭脂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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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应观下有木安桥,是前朝晋安年间所建,历数风雨四百载,到而今尚在。
谢绪自司州返京,途经木安桥,遇公主仪仗,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公主有封号者不过一掌之数,且年岁尚小,不能出宫,一念过后谢绪便知遇到的这位殿下必然是圣上仅有的那位小妹,那一位,出了名的大长公主。
谢绪并未下马,只叫人向那头公主传告一声,聊表礼数。
那头公主也并未出现,亦只叫下仆引着谢绪一众过木安桥。
下仆四十左右年纪,蓄了短须,颇恭敬,言辞从容,观之不似宫内出身。
谢绪晃了晃手中的鞭子记起自家二弟给他来信中提了一笔,大长公主下降了安家幼子,繁阳安家。
安家非士族,本朝开立时方显赫,祖上一直居于西北胡汉混居之地,后迁至繁阳。
谢绪去过繁阳,前朝旧都繁阳。
他走在城中昔日官道上的时候,想到的是,若大业成,不好迁都,上京居要道,南北贯通,只缺一水路,若能如繁阳一般有大河直连江南,则南地粮草可快运至京城。
谢绪也见过安家人,安家嫡长子安泽。
他同安泽煮了三壶烈酒,切了一斤牛肉。
繁阳的冬天雪比上京还要大,鹅毛大雪落于瓦屋,簌簌有声,支开的西窗外是一支半枯的老梅,依稀只开了三四朵花。
谢绪半倚在榻上,指着窗外的老梅对安泽说:“郎君这支老梅,仅有风骨不剩命了,他日随绪回上京,邀君一赏那千年金钱绿萼。”
安泽笼了红色的狐裘,琉璃似的眼珠子浅淡浅淡,他喝净了手中那一杯酒,酒杯上尚且有余温,他转了一下酒杯若有所思,然后对谢绪说:“应君之约,泽必赴之。”
木安桥尽头妖妖一树柳,知应观底下浓浓一处荫,谢绪骑马悠悠过,上京城里未碰见当年所约惊才绝艳的安家大郎,却是撞见了同公主滚做一堆的安家幼子安小郎君。
谢绪移开眼睛,掂了掂手中的马鞭,然后凌厉一鞭抽下。
骏马嘶鸣飞奔,惊扰了那光天化日下的一对浪荡子。
安平扯着衣衫给李安平盖,李安平不从,扭着身体从他身侧站了出来。
压鬓发的那一支海棠早已落在了地上,零零碎碎的发丝落在她的肩头,她只着了一件绣花抹胸,望着那头骑马离开的谢绪。
安平就吃干醋了,咬了一口那白玉似的肩膀,还挺用力,收了牙齿便见那红印,然后又不免心疼,嘟嘟囔囔地又亲了几口:“怪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见过他,长得没我好看。”
李安平收回目光,扭头看自家驸马,只见他浓白的脸颊上还飞着一抹红霞,神情似恼似嗔,她就悄悄凑到他耳边道:“我只是替小三儿看看她未来夫君,你酸什么?”
安平似是吃了一惊,他张大了嘴问:“什么?圣上想让谢绪尚主?”愣了一下,然后接着问:“谢绪肯?谢家肯?”
李安平听了,嗤笑了一声,神情里依稀是天家子弟骨子里的傲慢:“什么肯不肯的。”
她没说完,可安小郎君知道他的殿下在想些什么。
这个江山姓李。
可是……
安平皱起了脸。
直觉告诉他,谢绪不会乐意。
……管他乐意不乐意干嘛……
安平张开臂膀搂住他的殿下撒娇:“再来一次,要再来一次!”
李安平侧过身子笑,探出身子咬住了安平的耳垂,舌尖一扫而过。
她开口,热气暖暖搔过耳廓,安平忍不住抖了一下,觉得自己已经箭在弦上,然后他听到李安平说:“那就再来一次。”
不!能!忍!
安平一个饿狼扑羊就上去了。
等日落的时候,两个人是坐马车一路晃悠晃悠晃回去的。
李安平带出来的几套衣服都被安小郎君给撕破了,安小郎君也没讨什么好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觉得自己腿有点软。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渐月升。
安平爬下马车,伸手要去抱李安平,李安平看了安平一眼,安平被看得有点心虚,于是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李安平笑出声。
住处是在京郊的一处别庄,入了夜之后便点了灯,整个别庄都灯火通明。
奶嬷嬷抱了刚吃完奶的小姑娘给年轻的父母看,小姑娘还没睡,睁着一双眼儿,吧唧着小嘴吐口水。
安平洗了澡,换了身衣服,伸手去抱小姑娘。
小姑娘从女人软软的怀抱进到了一个不怎么柔软的怀抱,下意识就瘪了瘪嘴。
安平起身轻悠悠地,小幅度地晃,嘴巴里还在哄:“小蜜糖,小辛辛,爹爹的小宝贝儿~”
小姑娘皱了皱脸,算是吃下了这几句好话,张了张幼嫩的小嘴打了个哈欠。
安平稀罕得不得了,觉得自己都像是泡在蜂蜜罐里。
就是抱久了不免有点手软。
不是他没有力道,而是今天他真的……
安平找了个能靠的椅子坐下,继续抱着小姑娘,眼睛直溜溜盯着她看。
李安平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散了发穿了宽衣的安平看上去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少年气,轻手轻脚抱着小姑娘,嘴角傻里傻气地含着慈父的笑。
眼睛又软又明亮,他有一双琥珀一般剔透清澈的眼。
除了安平和小三儿,李安平没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干净眼睛。
李安平喜欢这样的眼睛,李安平喜欢这样的人。
夜里安睡到三更,起了雨,渐渐大了,李安平听着屋子外的落雨迷迷蒙蒙又睡去。
第二日是被婢子唤醒的。
雨依旧在下,天色灰暗,点了支灯,正映在房内轻纱上。
安辛小姑娘依旧睡得熟,小脸红扑扑的。
李安平在梳妆,安平支开了窗向外望去,不由咋舌:“这雨好生大!”
屋外一只山猫正躲在海棠花下瑟瑟躲雨,雨势好生大,零落了一地的花瓣,打得那山猫抬不起头。
猫儿尚幼,也不知怎生迷路,迷到了这边来,只见它瘦骨嶙峋浑身湿透,安平只犹豫了一下就钻到了屋外将那山猫抱进了屋。
猫儿毫无力气,依旧瑟瑟发抖。
安平脱下了被雨打湿的衣裳替它擦水珠,水渍染上了绸缎。
李安平插上了最后一支玉簪子,转身看他,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今朝这般大雨,想来不好出门,只是……
李安平记起昨夜三更雨势,不由皱了皱眉。
午后雨势依旧不见小,那头安平拿了珍珠逗猫儿玩。
那猫活过来了,倒也不枉费他抱了它好些时候。
待得将将入夜,有婢子来告,屋外有人敲门借宿。
李安平自回廊提灯去前屋,风雨簌簌,海棠已落尽,前堂明灯下有人长身玉立,半湿衣衫不怯风华灼灼,他转身朝她望来,墨色瞳孔,远山长眉,他欠身行礼,声如击玉:“谢绪见过安平公主。”
李安平望他,手指轻敲了手中灯杆三下,回道:“原是谢家大郎君。”
那头安平抱着猫追来,口中还喊着:“殿下,是谁?”
谢绪眼珠微动,不动声色自身前女子望向那头男子。
锦缎衣,艳姿容,相貌倒也同安泽有六分像,只眼神跳脱,神情全然不似,手中抱着一只杂毛山猫,冒冒失失撞进了这边两人略略沉凝的气氛里头。
李安平这才又笑了。
谢绪朝着安平行了一个平辈的礼,安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哦地一声恍然大悟:
“你是谢绪!”
未来李三的夫君!
要改口叫他作姑父的小辈!
安平的眼睛里瞬间就透露出了几分长辈似的和气。
谢绪朝着安平行了一个平辈的礼,安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哦地一声恍然大悟:
“你是谢绪!”
未来李三的夫君!
要改口叫他作姑父的小辈!
安平的眼睛里瞬间就透露出了几分长辈似的和气。
“大郎自何处来?”
风急雨疾,李安平的声音被打碎了飘在半空里。
谢绪垂下眼,烛火瞬亮瞬灭,他的神情隐在这明明灭灭灯火里,他道:“绪自京郊三合村来。”
李安平笑道:“本宫道那日大郎是归京,原不是。”
谢绪亦微微笑,不动声色回:“绪家二弟住三合村外一山居养病,绪归家前去看望一下二弟。”
李安平听了当即便嗤笑了一声。
安平抱着山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低下头摸了摸瘦骨嶙峋的猫脊背。
李安平终于冷淡下了容颜,她瞥了一眼谢绪,然后对身后婢子道:“安排谢家大郎住下,当以贵客待之。”
话落便转身提灯入了那风雨回廊,不再多看谢绪一眼。
山猫尖利喵地一声,在安平怀里挣扎。
谢绪抬眼看去,只见安小郎君正神色莫名地望着他。
然后,安小郎君忽地垂下了眼睛,一句不发地转身就去追那隐入风雨的一灯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