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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岁月忽已晚 ...

  •   元泽六年刚刚入冬便开始陆陆续续地下雪。

      昨天倒是难得出了一个日头,晒化了一些瓦上的雪,然而到了夜间天又阴沉了下来,到了夜半又开始细细密密地飘起了雪。
      下了一夜的雪,又将宫里的过道下得不能过人了。

      清早便有宫侍宫女撒了盐然后清扫出能走人的过道来。

      谢夷之下朝的时候天依旧要亮未亮的模样,他大跨步地向着平乐宫走去,身后替他撑伞的宫侍小跑着跟着他。

      雪飘飘洒洒地落到了他的朝服上,被他的体温融化,成为锦缎上的一抹深色。

      他步伐急,然而在路过梅园的时候依旧不忘剪了一支开得最好的花枝替他母亲带去。

      平乐宫里很安静。

      谢夷之挥退了行礼的宫人,到炭火边烤热了身体才进入内殿。

      内殿也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闷闷的咳嗽,然而谢夷之知晓,这是他母亲睡梦里忍不住的咳嗽,她没有醒过来。

      睡在床边榻上的父亲眉间折痕越发深了,他睡得并不安稳,谢夷之刚刚撩开帘子他便醒了。

      “父亲。”
      谢夷之轻声唤。

      谢泠睁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好眠,此刻醒过来,竟一下子觉得眼前昏黑,眨了好几下眼才看清了站在眼前的谢夷之。

      “七郎。”谢泠朝他示意。
      谢夷之上前扶着谢泠起身。

      起身后谢泠先走到床边替床上的李询捻了捻背角,然后伸出手探了探她额头的热度,察觉到那热度好似稍稍退了一点才放心了一般退后一步,然后示意谢夷之先看顾一会儿,他出去洗漱。

      谢夷之看了他母亲一会儿之后才稍稍离开,将刚才剪来的梅枝插入床边细口花瓶里。

      谢泠穿戴洗漱好进屋的时候李询依旧没有醒,他难掩忧心地皱起了眉头。
      李询素来身体康健,上次大病还是她小产失了孩子那回,然而她心性开阔,身体底子又好,所以修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便大好了。

      然而这一回却是从深秋开始一直断断续续地病到了而今深冬。

      前天难得出了日头,她身体也有些起色,便缠着他非要出去说是要去透口气。
      他近年来越发经受不住她那般情态,便松了口。
      是替她仔仔细细裹好了狐裘戴好了帽子戴好了手套的,然而她那般的性格,说好的只能呆一刻往往也能被她拖得能呆足一个时辰。

      他不该随了她任性玩雪,在梅园里还非要站到梅枝上摇得树上的雪全部落下来。
      然而她笑得开怀,脸上的病容都少了一些,她指着谢泠说:“那年我被你骗到那静音寺里看梅花,结果梅花没看多少,被你一个雪球砸了个晕菜,那时候我哪里知晓谢二公子是这般无耻的人呐。”

      谢泠站在树下被梅树上晃下来的雪落了个满身,听了李询的埋汰,只好抬头对着她露出他惯有的温柔宠溺的笑容。

      树上的李询恍了恍神,轻轻念叨了一句:“我的妈,年纪那么大了杀伤力还那么大,是要成精啊……”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啊,李询揪着树上的梅花想着,那时候她可真不信她能同谢二公子在一块一辈子呢。
      可谁知道呀,
      这就一辈子了。

      谢泠看到他的阿询站在树上忽然就笑了,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如释重负。
      逆着冬日的阳光,披着雪白狐裘的女人笑弯了一双眼,她指着被雪压低的枝干说:

      “看,梅花。”

      白日里玩得尽兴了,当夜里便起了热,烧得脸通红通红,迷迷糊糊里还拉着七郎的手一边晃着一边说:“小七郎,你莫要恼你父亲,是我求他的。”

      后来七郎被她支开了,她便朝着他笑道:“谢泠,我这辈子是要被你宠死了。”

      谢泠听不得那个字,便难得瞪了她一眼:“胡说些什么。”

      她边咳边求饶:“好好好,咳咳,不胡说了咳咳,等我身子好了咳你再同我算账。”
      李询直觉自己是差不多要OVER了。这种大限将至的感觉很玄妙,说痛苦吧,□□的确是痛苦的,但是她有一种自己的灵魂每天每天都在变轻的感觉,这种从内里透出来的松快感几乎能叫她忽视□□上的那点痛苦。
      但是这些话是不能告诉谢泠和谢夷之的。

      等到李询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已渐巳时。

      谢泠坐在榻边正盯着瓶中的梅枝怔怔出神,直到李询出了声才回过神。

      “夫人,泠在。”
      谢泠倒了水,扶着李询慢慢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喂了她。

      李询头很晕,喉咙口也毛毛的,但是她忍住了没咳出来,她强睁了眼看了看谢泠说:“什么鬼,你又在这守了一夜?”
      说了一句话忍不住闷咳了一下,接着又道:“外头的人呢,凡事都要你来不成,你休息去。”

      谢泠将头埋入李询的肩颈:“不去,泠守着夫人。”

      李询哭笑不得:“我又跑不了,咳,快去,免得我好了,然后就轮到我看着你了,我可嫌累的、咳咳。”

      谢泠不去应她,只管抱着她。

      “好了!天天对着你我都烦了,咳,替我将七郎叫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谢泠恋恋不舍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借着出去替她拿吃的起身离开。
      谢泠走了一会儿谢夷之便进来了,李询一猜就知道儿子估计是下了朝就直接往这边来了,估计刚刚就在外头。

      这儿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沉,李询刚开始还会觉得少年总应该有些少年意气才好,然而后来一想到他如今将面对的是整个政治海洋,而且他还必须成为一个最高领导人,一个优秀完美的最高领导人,那么沉稳内敛并且叫人捉摸不透心思也就不是什么缺点了。

      谢夷之在六年前便登极了,但是就岁数来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李询一直觉得她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她儿子,你看,她在她儿子的人生里好像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好事。
      现下,在谢夷之最好的,最雄心勃勃渴望能做出一番世界的年纪里,她目测又将成为他人生里的一个打击了。

      李询朝着谢夷之挥挥手,让他坐到她身边来。
      谢夷之很听话,顺从着便跪坐到李询的身畔。

      李询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吃了一把嫩豆腐:“脸上还是凉的。”

      谢夷之抿着嘴,这是他只有面对李询时候才有的神态,他轻声说:“刚刚在外头呆了一会儿,不冷的。”

      李询点了点头:“那梅花是你今早新剪过来的?”

      谢夷之应了一声是。

      李询眯着眼睛笑了笑,夸道:“好看,不像你父亲,过于求什么枝形的,剪一枝开得最热闹的明明就好了,看着也开心。”

      听了这话,谢夷之脸上带出了一些笑意,他眉眼秀丽明艳,一笑就好看得叫人心发颤。
      李询挺得意,儿子生得好没办法。

      谢夷之又轻声同她说了一些近日的趣事,无非就是今年春日里哪个大人家的小儿子惹出了什么祸事,什么纵马踩坏了隔壁谁谁家庄子里的农田,吵了大半年的架都没吵出个结果,然后闹到了朝堂上,那大人不顾士族的脸面当堂就大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说家门不幸臣管教不严之类的求情废话,谢夷之就说没事,小孩子年纪轻不懂劳作辛苦,自己下地去种一回就知晓了,然后这家的士族小公子就被拉到田里种地去了。

      李询问:“大冬天的种什么地?”

      谢夷之说:“先去农家呆几日适应一下,待到了来年他也跑不掉。”

      李询捂着嘴巴笑。
      笑了一会儿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小七郎。”许久之后李询轻声说:“我死了之后将我烧了,不进地宫,骨灰撒了就好,撒哪里都可以,你父亲若阻止就说是我说的,你告诉他,李询顺了他一辈子,万事都不曾逆过他的意,死了之后就且顺着李询自己的意思一回吧。”

      “前些年我做主,想要替他纳妾,他和我闹脾气,气得三天都不吃饭,以后我不在了他想必也再做不出这种幼稚的事来,你便说服他找个续弦吧,你就说是我放心不下他好了,想着他身边有个人才放心。”

      李询偏了偏头笑了笑 :“这种话想来他是不信的,然而七郎,你就是要同他这么说。”

      “你得多劝几回,一回两回的恐怕他不肯的。若是……若是、若是他实在不愿意,那也便算了。自己想要孤独终老,谁能拦得住他。”

      李询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她头有些晕,这些事情又从来不是她的长项,她是的确想要替谢泠想的,但是这些想出来的法子要是叫谢泠知道,恐怕又是要气得他三天不吃饭了。
      如今这个时代死个老婆娶个续弦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七郎又大了,谢泠就算找个小老婆也对七郎没什么影响了。
      何况她早已对这些事情不在意了。

      只是,“我到底是盼他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的。”

      李询叹了口气,觉得死个人也挺烦的,这些身后事都是一团乱,她活着的时候无论什么事都有谢泠和谢夷之替她打点得妥当,用不着她费一点心思,但是临到要死了反而突然冒出来那么多事情也是醉了。

      谢夷之静静跪坐着,听着李询的话没有打断。
      直到李询讲到咳嗽处才上前替她抚着后背顺气。

      李询讲了蛮多,刚开始还有个头绪,到了后头她头越发晕,于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东西了。
      她只觉得自己可算是要解脱了。

      谢夷之看着自己的母亲再一次沉沉睡去,替她盖好被子,轻声退了出去。

      帘子外的谢泠端着食案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谢夷之向着父亲行了一个礼,然后垂下眼径直离开了这个屋子。

      谢泠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拿走了手上的食案,他的手有些酸疼,但是他的胸口疼得更厉害,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于是捂着胸口靠在柱子上歇了好一会儿。
      喉咙口像是有些腥甜,谢泠将它咽了下去。

      平乐宫外又落起了雪,树枝不堪冬雪,雪簌簌落入院中。

      元泽六年的雪一直断断续续下到了元泽七年的初春。
      下完最后一场春雪之后,李询终于如愿以偿地死了。

      谢夷之遵照了她的遗愿,骨灰最后撒在了她生前同谢泠长居的京郊小山居。
      谢泠大病一场之后便再不过问政事,独居在小山居里。

      谢夷之没有在父亲的心头再去戳两刀的意愿,什么续弦之类的话当然还是没有提。

      小山居里的东西都是当年两人年轻时候用的物件,好多都是尚且是新婚情浓的那几年甜蜜之下的产物,有些字画玩意若是不翻出来便是谢泠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些东西。
      谢泠年少的时候爱给夫人画像。
      只是可惜,当年书房烧毁了大半,留下倒是不多。

      当年夸耀谢泠画技的人多,谢泠虽然不表,心里却到底也是有些得意的,后来谢泠想想便要失笑,他那时候早已爱慕上李询,自己却不自知。
      他画了那么多的李询,画了那么多年的李询,画得笔下心里都是她了,连知晓外人偷画她的画像,知晓她让别人画过扇面这些事都要恨上委屈上半天。

      他只愿自己这般讨好她,却见不得外人这般讨好她。

      他扔了那伞,扔了别人送的珠子,拈酸吃醋地闹别扭,李询却当他在抽风。

      谢泠想,世人其实说的真是没错,李三就是个蠢的。

      元泽七年春末,小山居在谢泠入住之后终于又有了人气。
      那些繁花似景鸟雀莺啼又成了此际最好的景色,比起记忆里那铺天盖地的雪天,谢泠当然更爱这里闹意腾腾的四季。

      穿过坠着红花的小径,踏过圆滑的小石,谢泠记得李询在这里跌过一跤。
      过了木廊,檐下挂着李询当年做的风铃,转角便是一丛蔷薇,已开得极好,粉意融融。
      谢泠弯下腰挑挑拣拣地采了一朵。
      在过去是一方小塘,曾养了几尾金鲤,现下早已入了那人的口腹,后来便被她用来养乌龟了,乌龟长寿,正趴在池边礁石上晒太阳,谢泠微笑地看了一会儿。
      小池上铺了木制的小拱桥,刷了暗红的漆,桥的尽头是两株并肩的杏花树,那是二十多年前两人一起种的,浇水施肥跟亲儿子似地养,果真活下来了。
      杏花早就落尽了,今年结的果也全都送进了宫给了七郎。

      谢泠不爱吃这个,他只爱吃江南的梅子,新鲜的那种。

      然则却也一生都没能同她去采一回。

      可惜啊。
      谢泠将花儿放在杏花树下,他微笑着轻声道:

      “夫人,待来年便陪泠去江南采梅子可好?”

      ——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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