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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东风桃叶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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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公主。唐昭烈顺德孝皇帝三女,名询,封号长宁,世称三公主。
很少有人用她的封号喊她了。
李询想,也难为了表妹同学,从不知道哪个历史的垃圾堆里挖出了她这个封号,然后在本朝的皇后殿里,冲着她一个前朝公主,行了那么一个礼。
长……宁。
长长久久,安安宁宁的,长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李询终于还是决定拒绝这一份明晃晃的落井下石。
于是李询微笑着上前,用尽全身的演技去做一个经历风雨之后变得胆小如鼠柔顺温婉的小女人。
于是心脏还在剧烈地砰砰跳动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只知道李询回来了进宫了到皇后殿了见面了啊啊啊啊激动得内心尖叫不已的表妹同学就看到了昔日里最是亲而不近的李三低眉顺眼地说了句:“妾身已非昨日,顾小姐唤妾身名讳便好。”
名讳……
顾菀怔了一怔,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腾得一下就红了,然而红了不过一瞬,那点红又瞬间褪尽变为了苍白。
挺漂亮一大姑娘却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的,情绪起伏也是蛮大。
李询当然不知道站在她面前这个大姑娘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她,当然不仅仅是她,还有他啊,他啊,她啊,他啊之类的人。
“殿下。”顾小姐声音细细柔柔的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可真是温柔得紧,三月春风四月春水似的,温柔得李询觉得一阵恶寒。
这顾小姐真不愧是谢泠表妹兼脑残粉,特么这压着嗓子说话那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劲儿都一毛一样。
为了安抚自己倒立的寒毛,再不给对方恶寒她的机会,李询决定单刀直入不给对方扯东扯西说话的机会。
“皇后娘娘是唤顾小姐来叫妾身了么?”快说是,谢谢。
被抢了话的顾菀硬生生地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那些心间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的那些问候,这许多年里,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两人独处着说话的,然而那些想了那么多年的问候,却终究还是没法也没机会说出口。
于是,顾菀终究只好顺着李询的意,说了一声是。
至于内心怎么样泪流成海,则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顾小姐哽着声音说了一声是之后就直接转身了,李询挺识相地跟了上去。
从偏殿到皇后正殿也不过就那么几步路,更何况李询对这里是熟悉得很,闭着眼睛也能安安稳稳地走到。
偏殿被皇后整得像个冷宫,这正殿也没怎么逃过去。
也许是这些年里皇后娘娘变了个性子喜欢吃斋念佛了,这皇后殿里有着那么一股子浓浓的香火味儿。
当然了,香是好香,不至于熏到人,只是到底不大习惯,于是李询没忍住,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还没等打第四个,李询已经被一个人搂到了怀里。
呵呵,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李询接旨的时候谢泠正和她一起吃饭,换好衣服出门了谢泠也没用吃完,慢悠悠地用筷子挑挑剔剔地拨弄着饭粒。
他没说要同一起她去,李询就更加不会主动要求谢泠陪着,虽然李询猜也猜到谢泠会进宫,但没想到他会过来陪她一起见他妈。
李询看到了正坐在首位的皇后,清清落落一身风华,看着她的目光冷冷淡淡,没丁点儿温度。
不太意外,李询皱了皱鼻子想要甩开谢泠去行一个礼——没甩开。
谢泠委实不负那些瞎了眼的世人所称,是个妥妥当当的君子,伪的。
这厮不让她行礼,伸了手就来摸她脸,一点也不忌讳这满屋子的人,一边摸一边说凉了,还问她冷不冷,李询低了头懒得理他,谢泠浑然不在意,使唤了人去拿披风。
披风拿来了,却是谢夷之亲自去拿的,小少年脸色红润,目光也水汪汪的,他也问:“母亲可是受凉了?”
李询摇了摇头,谢泠想要伸手去拿儿子手上的披风给李询围上,谢七郎却自然地移开了手没让父亲拿到,反而自己微踮了脚尖,替母亲环上了。
李询低了头让七郎系带子,谢泠就在身边看着,嘴角含了笑。
这场景能入画了。
也能把人气煞。
然则皇后真是好耐心好忍性,她就那么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那么多人面前甩她脸,毫不动气。
李询又打了一个喷嚏,忍不住想要伸手揉揉鼻子。
但是总归还是知道这个场合做这个动作是不太妥当的,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举起手来。
谢泠凑过来安慰似地轻声说:“夫人稍作忍耐,今日过后便全部都好了。”
李询抿了抿嘴角,抬眼看谢泠,目光却不小心同谢泠身后的顾小姐撞上了。
乖乖的娘啊,李询咽了一口唾沫。
这眼神是有点犀利了,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也不知是要生吞了谢泠还是要活剥了李询。
受不住了,李询移开眼,她宁可和皇后娘娘那低至冰点的眼神相遇。
等到谢泠终于松开李询的手端正了姿势站好了,李询才对着皇后行了一个礼。
大礼那种。
认认真真地叩拜,手掌落地,膝盖着地,额头低至手指指尖,李询恍然记起,上一次让她这么跪地弯腰心甘情愿低头的,还是多年前她出嫁的时候了。
那可真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但是今天这个礼,李询行得可真是没有一丝的不情愿。
虽说跪天跪地跪父母,然而此刻就算是血海深仇了,只要这面前的女人是七郎的亲奶奶,能护得住七郎,那么她李询跪的就是心甘情愿。
皇后过了许久才叫起。
声音凉凉的,颇似对李询的这一跪毫无动容的样子,李询也不在意,皇后叫起了她就起了。
只是谢泠殷勤,上前便伸出手扶李询,扶着起了身后还替她理了理衣摆。
然后接下来——接下来就没李询什么事了。
皇后是个话不多的,只是到底许久不见自己的小儿子了,谢泠离京许久,在南下途中又病了一场,好似还挺严重的,于是皇后也免不得要多问几句了。
李询听不进去这些,于是照旧神游,皇后总也问不到她身上来。
只是……
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位顾小姐目光太过热切,虽则说那小姐看的是谢泠,但是李询总觉得自己被连累着也被那眼神一直折磨。
情谊委实是深厚的,怕都是要入魔障了。
李询唏嘘了一会儿之后,低着头继续神游。
谢泠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文文雅雅温温和和的,他说了挺多,李询没过脑子。
好像是提到了封妃之类的事情,总之都不是李询能做主的事。
说了很多之后,皇后留了吃晚饭,说是皇帝挺忙的现在,刚刚提的那些事情等晚上皇帝过来了再一起讨论吧。
出了皇后的宫,李询才觉得自己的魂回来了。
此际风好云好,日头高照,面对着宫墙,李询缓缓地吐尽了一口浊气。
麻蛋皇后宫里那佛香味儿真是够了!
************关于那些李询已经忘记了的,并且将永远不被记起的事***********
顾菀所爱慕的人,叫长宁。
前朝大观十八年春,顾小姐在京城外的杏花林里遇见了一个少年公子,公子风流倜傥,笑容明亮,他替顾菀捡起了吹挂在杏花枝头的绣帕,细心地折好之后,微笑地递还给了她。
顾菀羞红了脸,侍女刚接过帕子,顾菀便转身掩入了那大片的粉色花海里。
其实她没有走远,她就躲在那株老树后头,然后顾菀听到了那公子身边的随从喊他,长宁公子。
那长宁公子好似喜爱杏花得很。
后来顾菀才知晓,她是最爱提一壶酒,卧倒在杏花林里且赏且醉且吟歌。
长宁公子,他不晓得他自己长了一双几多多情的眼眸,他那一笑是能勾动少女的心的。
顾菀回去之后才敢在无人的地方拿出那帕子。
素净的水蓝色,角落里绣了一丛石兰并一个菀字。
顾菀记得长宁公子的手指曾抚过那个菀字,她不由红着脸回忆起那双秀致的手然后又不由地从那双手想起了长宁公子的笑容。
顾菀有两位名闻天下的表兄,当为世家子弟之表率,谢绪仪范清泠,风神轩举,谢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但凡少女,少有不为之倾倒者,然而此番过后,顾菀想来,却觉得,那长宁公子不过一个笑容,便把两位兄长比了过去。
少女的心动缘由总是清浅的,然则那爱恋却是媲美天雷地火的。
顾菀在那方合拢的帕子里找到了三瓣杏花,她细心地收藏,压入了床头诗经中。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大观十八年春,顾菀去了五次杏花林,待得花枝落尽了,她统共见了长宁公子三回。
她不晓得他出生,不晓得他年岁,不晓得他是否有婚配,是否已有心上人,是否曾记得他替一个女郎捡过绣帕,是否记得他的手指还抚过女郎的名字。
大约,是不记得的。
长宁公子容色出众,小有风流,也常引得不矜持的世家少女偷偷看她,甚有大胆的,朝他掷果,他便笑,笑得好生开怀坦荡的模样,那果子他便也吃了,吃了还会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说,长宁谢过各位女郎。
顾菀就在后头捏紧了帕子咬紧了唇。
那是顾菀第一次知晓嫉妒的滋味。
她哪里知晓,接下来的半生,她都要被这嫉妒跗骨,这些嫉妒啃咬着她的肉她的魂,疼得她几要疯癫。
顾菀是在大观十九年谢泠同三公主成亲前夕才知晓,她的长宁公子原来不是公子,而是公主。
长宁公主。
世人极少用她的封号来称呼这一位坊间没什么雅名的公主,提起长宁大多数人都记不清是哪一位,然则一提起三公主,大家便都知晓了,原来说的是李询。
长宁公主→李询→谢泠即将要娶的妻子→表嫂。
顾菀于是开始整夜整夜地睁眼到天明。
顾菀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姨母,那李三公主是个怎样的人,二表兄……可曾满意这婚事。
姨母话从来便只爱说三分,妄议公主自然不好,但是便是那三分话也足够让顾菀知晓,姨母不喜李询,表兄谢泠似乎也并不对这位妻子有什么期待。
虽然快要成婚了,但是谢泠也极少提起李询,那一份轻视的不在意让顾菀如鲠在喉。
妻子,长宁,谢泠将娶的妻子。
妻子——
顾菀望着水池里自己的影子发怔。
长宁公子爱秀色,想来,如若顾菀能作公子的妻子,应该是能得他欢心的。
想到能得长宁的欢心,顾菀便不由地笑。
笑了一会儿之后她又沉默了下来。
怔怔地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发呆似得看了许久之久,她忽然伸手摘掉了头上的簪子,侧过头对着水影看了一会儿,又扯掉了耳畔的步摇。
顾菀抖着手散了自己的发鬓,然后对着水影用手比对着,梳起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自那天后,顾菀开始作男子打扮。
她身量不算娇小,容貌也长得像母家人,稍稍画浓了眉,梳男子发式,穿上广袖衫,便是顾菀母亲都说:你这般,倒像你谢二表兄了。
对啊,真是像,连身体羸弱这一点都像。
可是再怎么像,她依旧不是谢泠。
大观十九年,谢泠尚主,三公主下嫁。
当夜里顾菀第一次见她的公子着女装。
花钗大袖,雍容貌美,长宁,长宁。
顾菀曾于佛前叩首三百遍心中默念:
切盼谢泠会爱慕你如我爱慕你,
切盼谢泠会永不负你如我永不负你。
切盼谢泠懂你怜你宠你重你山河变故沧海桑田皆不会变。
亦切盼……你永不会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