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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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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战船到达水扬码头时尚为清晨,孙权推开舱门便觉有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咳了几声。
从离开许昌,面上看,他的精神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谁知这病弱与惶恐是真是假呢?孙权低头冷冷扯了嘴角,向岸上踏去。
“公子,主公正在等你。”
他看一眼张紘,抬首望向码头,终见了满目素白战甲,尽为江东男儿。
在很久以后,久到张紘已经记不清那年孙权是十七八岁还是十八九岁,他却还记得到达水扬,少年公子踏上江东土地那一刻的目光。没办法形容,说欣喜也非欣喜,说肃穆又带着那么丝流转灵光。慧黠,胸怀,和坚冷融合起来,转瞬即逝之间,留给张子纲一股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意。
行船一路上孙权说话很少,少得让人常常忘记其实际年龄。直到见着岸上带了一群白袍将领等候的孙策,他才显露出少年人那几分安心又带着委屈的神色,远远地便疾走起来,直直行到孙策身前竟扑通一声跪拜下去——
“孙权拜见……”
“权弟!”孙策大惊,立即上前一把将他拽住,要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孙权抬起脸怔怔看着自家兄长,看了半晌,方才垂下头去,“我没有用,连累了兄长用兵……”
孙策闻言心头一梗,皱眉看去,只见孙权形销骨立,一身年前按他旧衣物做好的深衣,穿在身上竟是松松垮垮,眼中便显出几分痛色。
“你这是什么话!我何曾怪过你这个。”
孙权低着头只是摇,双手握了拳要从孙策桎梏中挣开,却很快露出手臂上已快消去的印痕和伤疤。
“孙权为曹操所掳耽误兄长用兵乃是事实,请兄长治罪……”
“这是什么?”孙策一双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
少年惶惑抬头,随即受了惊吓一般立时要抽回手去,却不肯多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曹操就这么对你?他们敢对你用刑?”孙策紧紧盯着他,然后将目光转向吕范和张紘。那吕范冷汗直冒,心道在许昌时那曹操又不曾让我等单独见公子,行船路上他也不曾说过什么,况且当时公子精神分明不错……这、这我等何以知晓?!
众将领心中对孙权本还存着几分怨气,此时见这景况,也纷纷生出对曹营的愤怒和对孙权的同情。
“哪个狗娘养的敢这般欺负我们江东的公子!”
“就是!待我们杀过江去,也杀杀他曹家的人!”
周瑜只是冷着一张俊俏面容,淡然立在那里。
孙权此时还半跪在地上。他不动声色间将众人反应一一收入眼中,然后慢慢从孙策手中抽回臂膀,用大袖掩去,便低声道:“众将军看见什么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孙策愣了愣。
那站在不远处本还置身事外的周瑜,便也若有所思瞥过来一眼。
孙权低声一笑,抬头看向孙策:“兄长岂不知男儿本色,何惧耶?”
说罢他就着孙策扶持的力道起得身来,却微躬着腰背,作揖行礼:“兄长,各位将军,孙权年少无知,能力浅薄,身贵而位重,却未能谨慎行事,以致为曹操所掳,若有因此而延误江东大事,延误各位军机要务,孙权便在此,赔罪。”
“权弟……”
众将被他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
孙策心下难受,上前将他扶了,竟半搂在怀里:“咱们是亲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战场之上,本是刀剑无眼,你能好好活着回来,我甚至要谢谢那曹操了!”
孙权微微侧了身,不愿被他搂着,抬首道:“哥,那你不怪我了?”
孙策叹了一声:“我为何要怪你?我可是那等心狠之人?”
孙权抿唇,随即强笑道:“我这便随你回去见母亲!我这一路,最担心的便是母亲,怕她为我伤心落泪,坏了身子。”
孙策心中内疚更深了几分,众将领亦大赞孙权乃是重孝道之人。
孙策拉着孙权就要送他上那马车,却被孙权拦着笑道:“哥,我现下尚有些精神,还是骑马罢,快些。”
吕范与张紘便也忙跟了上去。
孙权上马之前,还冷冷看了吕范一眼,张紘心头微跳,皱眉垂首,掩去了眼中那一丝探究神色。
吴侯府中,吴氏静静看着小儿子坐在案前吞咽细肉面汤,面上终漾出欣慰安然的笑来:“慢些吃,没人抢你的。”
孙权便仰起头笑道:“许久吃不上母亲下的汤饼,实在想得慌。”
吴氏伸手去摸摸少年乌黑的发顶:“这半年,委屈你了。”
孙权一怔,手臂便又往袖子里缩了缩。
“母亲……”
吴氏擦去眼角又忍不住渗出的水渍,忙唤了人:“我还做了些小菜备着,怕你不够吃。来人啊,去小厨里将那两盘菜盛上来。”
孙权咬唇,低下头去将面汤喝了个干净。
“母亲,”待侍从们都下去了,孙权方抬眼笑得纯良,“嫂子如今快临盆了吧?”
“恩,快了。”吴氏却不太开心,淡淡看孙权一眼,道,“你怎么又叫起她嫂子来?不是与你说过,不必这样唤么。将来若你兄长娶回正妻,看你们这些小的又怎么分辩。所谓理法纲常……”
孙权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笑道:“是是是,母亲教训得对。这不也是哥他吩咐的么……毕竟大乔得宠。”
话是这样说,听得吴氏那一番训诫,少年心中到底松了一口气,暗道母亲果真并不因大乔有孕而高看其一等。
大乔……确实是很美的女人。孙权伸出手去夹菜,那细瘦的骨节看得吴氏一阵心疼,他却并无所觉,只默然回忆起初见大小乔时,那园中碧波金橘,姐妹二人说不出的风华姿态。孙策,周瑜,琴音,笑语,少年将军,眼中便再见不了别的人,入不了别的事。
筷子就着菜食含在嘴里,孙权心下便将路上回忆了无数遍的过往又筛选一遍,始终未能回忆出大乔有什么筹谋或见识。他离开江东这么久,那女人都未能拉拢最该拉拢之人,甚至连令其对自己改观都做不到,可见一斑。
“许是个才智普通的女子。”
“唔,手握恩宠,怀有麟儿……且才智普通的女子。”他在心中又默默加了一句,随即抬首对吴氏笑道:“母亲,这鱼好吃得紧!且味道与以往不同,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做了?”
那少年秀气面容上开怀青涩的笑容便晃得吴氏一阵心暖,忙指着鱼汤柔声道:“也不是什么特别法子,不过是……”
屋外吹着秋末的冷风,屋内却是一片暖意。这对太久没有相见的母子,便在食物的香气与轻快的闲聊中慢慢度过了半日时光。吴氏没有问起江北的事,孙权便也不去说。她其实看到了孙权手臂上的伤,但她与其他人一样,以为那是曹营对他的折磨和亏待。她以为自己不去提,这个孩子便能少想一些那等可怕的时光和痛楚。
不论别人怎样看待,做母亲的眼中,总是会觉得自家孩儿受了莫大伤害与委屈,自己别的不能做,总该给他一个温暖的,可以坐着吃些小食,闲聊说话的地方。哪怕他什么也不愿意说,但总该让他笑着,吃下回江东后的第一顿饭。
孙策听从吴氏的安排,便将接风宴往后推了几日。到底孙权需要好好休养,他亦是看在眼里。
“他已好好的回来了,你还不开心?”
孙策抬眼,那小周郎正举着酒盏悠然浅尝,问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微不可闻叹一声:“权弟如今已开始防备着我。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周瑜举盏的手臂便一顿,挑眉道:“想是赌气,何必担忧。”
孙策摇摇头:“并非赌气那般简单。派去的死士,单闳单闵单戎单继四人皆亡,我细细思量,总觉得漏掉了什么……权弟定然遇到极多的险况,且大多的险况连我们也无从得知。从他那双手臂,可见一斑。”
周瑜闻言不语,静静等他接下话去。
“当初你我定下计谋,交给吕范去办,我这心里,其实并不踏实。所以我才连单戎也派了去。所有死士里,单戎才是我最信任的一个,连你,都不曾见过他。只有他去,我才能稍稍放下一点心。没想到,最后连他也死了……可见此番劫数,权弟不知有多少次是性命堪忧。哼,到头来,却还是让曹贼得了便宜。”
周瑜想了想,道:“吕范此人灵敏多智,对江东忠心得很,除却他,本也没有合适人选。况且你自己也明白,到后来,曹操对孙权已不能再起杀心。只要他能在山中躲藏一定时日,你我早已西进,曹操也不敢为难咱们。要怪,便只怪那曹操智谋如鬼,常人难及了。”
“……公瑾,父亲走的时候,我十七岁,权弟九岁。大部分兵将都叛了,我不过是带着残部,就要挑起他的担子。他们说,我的性命,绝不能有虞。因着这个理由,我们让一个九岁的孩子,代替我去向刘表讨要父亲尸首。”
周瑜抬头看他:“难道你至今还觉得心中有愧?”
孙策默然半晌,方才摇摇头:“那是权弟最后一次,在众将面前,展现其才智……从此以后,孙家的小公子孙仲谋,便再没有什么能名动江东之事了。我不能说心中有愧,有些事,他必须让步和牺牲,我也只能这么做。”
周瑜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看着孙策,手指点着桌案,淡淡道:“江东不需要一个才智超群的少主公。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孙权才智超群,他如今只使小手段,我未见有大筹谋。”
孙策闻言默然不语,只一口接一口喝着对方倒来的酒。
孙权住处还是老样子。听闻曾有人要在这院中换一两个侍从,都被吴氏拦了下来。对此孙权也不甚在意,毕竟他自己的心腹,早在江陵时便死去大半。
夜深露重,屋内挂起了厚重帘幕。
安神香远远飘出袅袅烟雾,细微的风从半开的幕布间吹过,便将那一缕烟也吹散了。
少年辗转反侧,却明明是紧闭双眼睡梦之中的样子。
“他睡了?”孙策踏入房中,四面环顾按他吩咐严实围起的深色幔帐,压低声线问那侍从。
女子垂首柔声道:“半个时辰前服侍公子上的榻。公子以前入眠很快,今日却辗转至此,奴婢们也没有办法。”
“可进去询问过?”
“回主公,小声问了,公子并不答应。”
孙策便皱起眉,上前掀起幕布,轻步行到了孙权卧榻前。少年面色比初时好一些,却也还透着些不健康的白。大约睡得很不舒服,眉间隐隐显出个川字。细瘦的身体盖在被褥下,大约缩在一处,看着更觉单薄。
“权儿?”
孙策坐到榻边,见他辗转着发出细微呢喃,怕他梦魇,便凑上去唤他。
“……唔……”
“权儿?”孙策皱眉,凑得更近些,“在念什么?”
细细听了半天,终是听到瑟缩的一声“曹操”,孙策当下心中大痛,直道孙权连梦中都怕得这副模样,便将侍女都挥退出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想将那川字抹去:“别怕,哥哥在这儿。”
孙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家中的卧榻上还睡得这般不安稳。梦里有个人抓着他,把他牢牢扣在胸前,带他站在宫城的后山上,说:“这天下早晚都是我的。包括江东,更包括你。”
然后他便惊醒了。
孙策正看着他:“权儿?”
“……哥?”孙权有些迷糊,微微睁着眼去看天花板,这才恍然察觉自己已回了江东。渐渐清明的视线慢慢转会到孙策俊朗而微含霸气的脸上,他哑着嗓子笑道:“你怎么?”
孙策笑着给他掖掖被角,唤人取热水热巾子来,方才道:“我怕你睡不好,过来看看你。果真是没睡安稳。可是这被褥不舒服?还是冷?”
孙权垂眸:“没什么……大约是在外久了。”
“在外久了,回家应当睡得香才是。”
孙权便只摇头:“我也不知道……”
孙策叹一口气,只得接过侍者递来的巾子给他擦擦脸。
“哥我自己来。”
“别动。好好躺你的。”
孙权有些不好意思。埋藏心中的怨愤和猜忌在这一刻似乎稍稍远离一点,他仰起头,想着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为他擦拭梦魇后的冷汗。
“哥 ,梦魇过了就好。你不去睡么?”
孙策将巾子递给侍从,将人挥退,方才道:“自打你回来,你我兄弟也不曾好好说会话。”
孙权闻言一愣,随即连目光也暗了下去:“哥哥要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单继究竟怎么死的?”
“……哥哥何出此言?”孙权心下大惊,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微微作出了惋惜模样,“他自然是为曹贼所杀。”
“权儿!”孙策皱眉,“曹营里有我江东细作。报回来的消息,那单继身上只有一处刀伤,再无其他伤口,你觉得,那般景况下以他的武艺被一刀毙命,正常么!”
孙权默然。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少年开始觉察到一股压迫感。他咬唇,随即带了些冷冷笑意,直看向孙策:“哥哥知道这些又有何意义?是要做什么?打压什么?还是,为我这个做弟弟的,出一口恶气呢?”
孙策眉头便狠狠揪起来:“恶气……”
孙权却不再多说,慢慢将身子转过去面对了墙壁,背对着自家兄长。
“我要睡了。哥哥若想知道什么,何不去问问吕范?事情都由他安排,难道我一个被掳的,还能越过他去么。”
那声音闷闷的,很有些小孩子气。
孙策思量着他定然受了大委屈,还想说什么,却见那脊背僵直肩膀亦微微发抖,终是摇摇头,不再多说,只伸手拍拍少年,起身离去。
孙权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身体便慢慢转回,平躺着静静看向房顶。
江东多用深木清漆,还绘了云纹,比许昌的好看许多。
他记得小时候孙策抱着他去买糖饴。晶莹透亮和琥珀一样的糖饴,用油纸包了,扎出好看的花,俊俏少年便买两包,全塞在他手里。
可再怎么回想,他也明白,那是小时候。
他想,就算信单继的话,孙策不会连亲弟弟的性命也要抛开,更不会使那等毒计,自己在北边经历的一切,也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透露。他咬咬牙,抬手按住胸口。那处隐隐的酸疼,被他紧紧按在□□之中。
孙策是他的哥哥,却也是他的主公。
若他傻乎乎将自己猜疑的那吕范及几位重臣所作所为尽数告知孙策时,孙策与他之间的兄弟情义,兴许就会彻底消失,再难维系。
他是孙策亲弟,是江东公子,但同样的,他没有带过兵,没有威信,没有权势,而动那些人,都需要长时间的谋划和对可能发生动荡的准备。孙策不会选择为孙权报仇出气。他甚至,不会全然相信他的说辞。
也许会信两成?三成?孙权冷冷笑了笑,慢慢闭上眼睛。
曹孟德,你说得对,如履薄冰。可我不想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