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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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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班里的男同学,圆圆的脑袋,白白的牙齿,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露出一颗酒窝。他在男生队伍里个子并不是最高,却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的同桌也是个男生,眼眶细长,长得白嫩,有一个听起来女性化的名字,他们俩相处融洽,称兄道弟,感情很好。
对了,我喜欢的这个人,叫梁海。他在高兴、烦躁,或者发怒的时候,喜欢说方言,带着很浓的家乡口音。曾经有人来问我,说你和他都是同一个镇上的人,怎么口音差那么多。
我已经完全记不起第一次见他是在哪里,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什么,存在我脑海里零散而深刻的记忆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我是因为喜欢他才认识他。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觉。
他坐在后门边,我坐在中间的窗边,我们中间隔了六排桌子,十四个人,我回头的时候都看不到他,这并不是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我们之间没有最远的距离,只有更远的。
班主任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想法,敢尝试,对班级实行完全民主管理。开学三周后选正式的班委,他自荐当班长,全班过半的人举手赞成,我没表态。也许是我发呆的脸在这种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班主任注意到我,问我有什么想法。我站起来指着他的同桌,说:我选许方。没有理由,也没有人要听解释,谁的兴趣都不会在我身上,自然不会发现,其实是我在刻意拉开两个人表面上的距离。
他用半节班会课的时间组织大家选出第一届班委,许方也当上副班长。后来的事实证明,许方是班里最调皮的,连班主任都头疼,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我竟有些许快意。
他在班里推行轮流值日班长制,每人按学号排序值日。当上一个同学把值日记录簿交给我,我随意地接过来,往前翻了几页,就塞进抽屉里,我心里有些矛盾,助理班长选谁好。
一个夜晚,睡多久就做多久的梦,梦里自己忙得团团转,谁都不配合,行事总错,非常懊恼。
第二天,我选了许方,大家都等着看好戏,他的笑容为我鼓劲,眼神却很担心。早课前,我把许方叫到走廊上,什么都还没说,他丢给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告诉我他不会给我惹麻烦,但也绝对不会帮我。对我来说,他这样已是最好。
一个白天下来没出什么纰漏,如果能继续安安稳稳度过晚自习的两个半小时,这一天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然而,天不从人愿,晚自习还是出事儿了。
许方跟猛女打架,是许方先动手,他站起来把汉语词典重重砸在猛女的头上。猛女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猛”,脾气火爆,爱运动,身体结实,力气大,她抡起凳子回敬许方,许方没避开,凳子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鼻子上,鼻梁骨变形,血流不止。
许方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嗷嗷叫,猛女愣着没动,教室里一阵骚乱,连隔壁班的同学都跑来看热闹。梁海最先反应过来,他用力拉起许方往医务室跑,我也要跟去,他回身喝止我,让我留在班里。
值周老师很快赶来,我正在拖地,她问我们班里谁管事,我说:是我。我放好拖把就跟她去办公室,事情的起因我不知道,我只能把看到的叙述一遍,她让我回教室把猛女叫来。我过天桥的时候看到梁海和猛女,猛女的脸上全是泪,眼珠子写满惊恐和后悔。我问梁海:许方怎么样,血有没有止住,还在不在医务室。梁海看了看猛女,说:许方被他叔叔送医院了,你先回教室去,老师那边我会解释。
这件事的最后,猛女和许方都受了处分,因为班主任和梁海的竭力恳求,校方才没有在档案上留底。同时,许方被撤去副班长的职务,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管上课下课都跟周围的同学玩闹,梁海没有再组织选副班长,大家谁也没提,班里大大小小的事,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能做的很好。
等到第二个学期,许方转学了,有消息传来,说许方上课小动作多,手脚不老实,是因为得了多动症。开学一个多月,他回来看梁海,一群男生围着他,我从前门进去,站在讲台上远远地看一眼,刚好碰上他也在看我,他朝我招手,满脸笑容喊我的名字:楼俊,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许方送我的是一本硬壳记事本,在扉页上用钢笔写着:
赠好友楼俊
好友许方赠
我和许方并没有多少交集,他会想起我,也许是因为他在新班级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站起来指着他说:我选许方。
许方一左一右搂着我和梁海,站在教室后的黑板报前拍照,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突然转头看向梁海,拍照的同学不悦,说:楼俊你别乱动,被你浪费了一张底片。许方摆摆手,说:重拍一张,我买的交卷,你心疼个屁。
照片洗好后寄给梁海,梁海再给我,三个人看着镜头,他俩笑的自然,我笑的腼腆。我问梁海还有一张呢,梁海摇头说:没有,许方就给了这张。
这个学期全国实行学生减负活动,学校取消了晚自习,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都去,五十六张桌子的教室,经常只有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里面,总有一个是梁海。
梁海的身边从来不寂寞,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他们围在一起讨论问题、嬉闹聊天。我背着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书或者写作业,心总是一不注意就会飞到他那里去。我从不回头看他,耳朵就是我的眼睛,他说话,我就听着,他不说话,我就坐立不安。没人知道我的心思,一个人在心里狂恋另一个人,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如果我不是我,我会不会认为这是一件可悲的事。
有一晚,教室里女生多,叽叽喳喳相谈甚欢,我心里逐渐烦躁,想到外面透透气,刚出门口,梁海跑过来问我去哪里。我当时的状态是看似随处可去,实则是无处可去,就随口编了个谎,说:肚子饿,去食堂买馄饨吃。梁海双掌一拍,说:下课了再去,我也饿,我们一起去。
下课后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馄饨,他抢着付钱,还买了两根油炸香蕉。我低头吃馄饨,他把一只礼品袋放到桌上,推给我,说:给你,生日礼物。我很紧张,半天才挤出一个发僵的笑脸,道了谢谢却不敢去碰那只礼品袋。我三两下吃完馄饨,梁海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我要不要再叫一碗。
回教室的路上,梁海突然说,谢谢你送我的篮球,我很喜欢。我没有署名,教室熄灯后我偷偷潜回去放到他的桌上,还以为不会有人看见。秘密被人道破后的心情很复杂,欣喜是有的,窘迫是有的,担惊受怕也是有的。路灯昏黄,梁海的眸子很亮,我弓起食指碰了碰鼻尖,说:本来是应该要当面给你,来的时候忘了带,回去拿来你又走了,只好放到你桌上。梁海伸手揽我的肩,用力一收,我们的身体相撞,是愉悦的触觉。
那只礼品袋一直被我藏在床头柜里,直到放假才打开,是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是个奇怪的人,别人收到礼物,谁不是欢天喜地当场拆开看,只有我,像捧个龙蛋,心里期待得要命,可就是硬着不肯打开。
暑假过后是初二,教室搬到实验楼后的小旧教学楼里,换了班主任,梁海也不当班长,他依旧坐在后门边的位子,我仍坚守在窗边。我的同桌是个文静的丫头,齐刘海,乌黑的长发笔直,喜欢穿墨绿色的衣服,她不爱学习,只钟情画画。她有很多速写本,一天到晚都在画,我经常给她当模特,按照她的要求摆出各种姿势。有时候,我可以借这样的机会一动不动盯着梁海看很久,不会有人起疑。他左边的空桌一到课间就会出现一副棋,有时象棋,有时军棋,有时五子棋,他棋艺不精,多半都输,输了要受罚,抓着门框做引体向上,或是趴在地上做俯卧撑。
教学楼前种了两排梧桐树,夏季枝叶茂密,树上经常有绿色软乎乎的肥虫或挂下来或掉到地上,胆大的会抓这些肥虫吓胆小的。那些天,相邻几个班都是差不多的状况,女生尖叫连连,男生得意大笑。猛女是所有男生不可挑战的极限,无人敢惹,几个坏家伙一合计,把梁海推了出来,理由是梁海对猛女有恩。梁海收了七八只胖虫,把猛女的文具盒塞得满满,猛女吓得直接在课上大哭,课上的老师怒发冲冠,罚梁海站着听完一节课。课后大家都自觉地站队,女生哇啦哇啦指责不休,始作俑者围到梁哲身前,猛女把自己的书全塞进那张空桌,笑眯眯地一字一句说话:来而无往非礼也,我以后每天都送你一只,不用谢我。
那个我幻想了一年多的位子,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别人拿了去。如果我不那么别扭,如果我能大大方方提出做他的同桌,那我们的后来会不会稍微变得不一样?
我经常看到猛女竖起书挡住脸,跟梁海挨得很近,他们说悄悄话,说一阵笑一阵,我觉得她喜欢梁海,跟猛女要好的女生也喜欢梁海,还有前排的那个男生,总是转过来借书问作业,只要是跟梁海走得近的人,那些人都对他另有企图。
我管不了自己丑陋的嫉妒心。
期中考试后迎来校运动会,梁海参加跳高,那是他的专长,我参加三千米长跑,纯粹是凑人数。比赛当天,他的跳高和我的长跑同一时间段进行。我在四百米的环形跑道上,他在跑道内的足球场中央,很多人围着他,也有很多人围着我,我们之间隔着不只十四个人,我依然看不到他。我一圈一圈的跑,在心里丈量跟他的直线距离,近了,远了,又近了。
人群一阵阵欢腾,梁海破了去年的记录,毫无悬念夺冠,我也完成三千米长跑,成绩比训练时要好一些,七人一组,我倒数第二。这么糟的成绩却不影响同学们的热情,男的女的挤在终点处,一拥而上,把我左扶右搂走了一段,教我如何呼吸如何放松。
梁海领了奖回到班级大本营,我先看到他,对他招手,说:又破记录,真厉害,给班里加了不少分,大功臣一个。他穿着短衣短裤跑过来把奖牌挂在我脖子上,说:你也是大功臣,你加五分呢。
三千米是个特殊的项目,班里只要有人报名,并跑满全程,就加五分。我这五分拿的可真是轻松。
运动会后体委组织运动员聚餐,班费出一点,我们自己添一点,请了班主任一起,在体育场路口的三元火锅店里吃自助火锅。班主任睁只眼闭只眼,准我们叫了啤酒,她一走,我们马上来劲,抽签分组,女生多少矜持些,男生越喝越狂,最后个个拼得烂醉。
我趴在洗手台上吐得一塌糊涂,脑子一半清醒一半混沌,高兴的事儿越想越高兴,伤心的事儿越想越伤心,我独自发着神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梁海凑到我眼前,我闻到他身上酒气之外的味道,想起自己伪装地这么辛苦,心里委屈地不得了,抓着他的衣领,眼泪鼻涕都擦在他的衣服上。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我舌头打结,说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懂,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只听得梁海说:又倒了一个,发酒疯呢。另一个说;我靠,只剩咱俩,那还拼不拼?
两天后去学校,还没见到梁海,光想想自己发酒疯的丑态就窘的慌。那晚的事可远不只我记得的那些,等酒精完全上脑,我也变成另一个人。我缠着梁海,又哭又闹,满嘴酒话,任谁劝都不撒手,最后也是梁海送我回家。体委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梁海牵起一边的嘴角冲我笑,我不知说什么好,索性装傻。
我心里隐隐担心,自己是否已经对梁海暴露了心意,越是担心就越是怀疑,越是怀疑就越是肯定,连梁海的笑都变得嘲弄,我陷进恐慌的牢笼,不能自持。
暑期来临前,最大的事是年级篮球决赛,我们班对三班,两班全体出动助威。体委带着一群女生买了水在篮球架下候着,我站我们班男生群里,比赛开始后我的眼睛就一直追着梁海看,赤裸的,无需遮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优美,我的喉咙燥热,不停喝水。
半场休息,队员都去篮球架下喝水休息,他却朝我跑来,一把拿过我手中的水,就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喝得太急,水从唇边溢出来,他撩起衣领从左往右抹嘴,然后把瓶子递给我,说:再买一瓶。我指指左边,示意他看,他早没理我,又上场了。
即使是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朝我跑来的时候,脸上那个明朗的笑容,像天上的太阳,能把冰山都融化。
转眼就是初三,副课全部取消,一周休息半天,节日不放假,校内所有活动都与我们无缘。大家没日没夜做题,连我那只爱画画的同桌也开始紧张。
突然有一天,梁海没来学校,我猜他是病了。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有没出现。我向班主任询问,他确实请了假,但不是病假,是事假。一周后他回来拿他的东西,得知他被邻市的省重点高校看重,提前录取。他跟所有认识的人告别,我站在讲台上远远看他,他却没有像许方那样看到我。
我想起上一次班会,班主任让我们说自己的愿望,梁海说:我的愿望是打败猛女。轮到我,我说:我想看李瑶的画展。我看李瑶的时候,用余光偷偷看梁海,梁海在看我,猛女也在看我,或者说全班都在看我,大家都以为我喜欢李瑶,连班主任都提醒我不能影响学习。
我搬去跟猛女同桌,坐在梁海曾经的位子上,这人果真小气,连一块橡皮都没有留下,我安慰自己,不哭不哭,我们还有高中。
我没有考上他在的那所学校,最后直升进了本校的高中部,初中的同学全部打乱,分到各个班级。高一第一个学期,梁海回来看我们,就像当初许方回来看我们一样。我有事出校痛失机会,有人帮他转交给我一只信封,我把信封夹在语文书里三天后才打开,里面装着两张过期的电影票和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就是我问他要的那张,不知是他骗我,还是特意为我向许方讨来。
高二分班,我不顾劝阻选了自己最不擅长的理科,只希望能跟他的距离缩短一点。我努力学习,但最终还是没考上他在的那所大学,他去了北方,我留在南方。我安慰自己,不哭不哭,我们还有研究生。
大二的暑假,我突然想起李瑶,就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画展的事,她却给我带来另一个消息,她说:我把自己嫁出去了,那个人你也认识,初中同班同学,跟你同一个地方的人,你猜猜。我马上想到梁海,我拼命祈祷不是他。但,就是梁海。我假装信号不好,挂了电话抠了电池,最后还是没忍住直接把手机摔到地上。
我挺直腰杆低头看着七零八落的手机碎片,渐渐平静下来,回头看自己过去的五年半,有没有一次主动联系梁海,谁都没有许谁什么,我这是在跟谁较劲?!
我放弃追逐了八年的影子,顿觉一身轻松。我真的是个奇怪的人,可以一转身就忘念了八年的人。
今年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在礼金簿上看到梁海的名字,发了一会儿愣,我所能想起他的样子,只剩下圆圆的脑袋和白白的牙齿。他没有来,桌上的同学提起他,说他已经结婚,老婆是个北方人,穿上高跟鞋比他还高。
他的事一件一件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再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已经能够很平静地面对他了。从前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每次想起他都会无比烦躁,这么激烈的心情,如今已是半分都没有了。
再见啦,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