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晖》羿落九日

1、第 1 章

　　闺情
　　——李端
　　月落星稀天欲明，
　　孤灯未灭梦难成。
　　披衣更向门前望，
　　不忿朝来鹊喜声！

　　多年后的寸草,默默记着这首诗.当初他懊恼听到它,之后接踵而至的绵绵悠长的痛苦似乎都因它而开启.可若没有当初那些酸涩如今的他会不会后悔?

　　他记得那天薄暮凉凉,寒梅寂寂柳迟迟,踏着粘润的春泥,乍暖还寒的清晨他掌中的剑柄也沾染了些潮气,他喜欢这样清清静静空气,独自一人肆情,挽出的朵朵剑花在湿漉漉的园墙上划下浅浅的痕.他知道心里有股郁郁的气幽幽的泄.地上的滑刺有些影响他平稳的吐纳,停下机械的动作,微微一抬头就看到那些稀稀松松的梅花树后的窗.这园角有些荒凉,但正合他意,除了清净,还有不经意就能瞟到那个窗口的视角.平时他没敢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过,那天不知为何愣愣的,直到那虚掩的窗缓缓支起来.他永远记得那天的小姐未施粉黛,也未绾发,长长的青丝撒在白衫上,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她涣散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凝固了一般,任时间水一般的流,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小姐朦胧的目光慑着他,他看到她微微启唇,他听到了他这生的痛苦与幸福的渊源：“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鹊喜声！”

　　寸草从来没有奢望过,可是这样的眷顾还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后来当所有人都说他被狐狸精迷住了被那个自私骄横的女人害了一生时,他还是固执的认为那是老天的眷顾。

　　八岁时的寸草有些愚钝,目光呆滞,不是个怎么讨好的孩子.不过再怎么不聪明他也知道爹把他卖给了何府,这样家里就可以抵掉欠下的租子.只不过八岁不怎么值钱可是爹是舍不得卖两个哥哥的他们比自己劳力大得多也灵活得多.而他就在何府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打杂小厮.日子没那么惨不忍睹.
　　他老实听话勤快,反应有些慢所以也就没察觉大孩子们若有若无的欺负,久了那些只不过图图乐子的家伙也无趣的不太搭理他了.他只不过是在膳房里打打下手给马捡捡草什么的.
　　府里像他一样签了卖身契的长工大多都和林大管家一样一家都在府里服侍平日里都是有家可回的,丫鬟们也各自在自家主子的下房住着,不过他也有马棚旁的柴房可以睡.饿了还有糠和玉米面,总的说来竟比家里除了挨饿就是挨打的日子好得多.有时也有过小小的好奇高高在上的主子们都是什么样?他只不过是个下等佣人连主子们的吃食都看不到怕是更没可能看到本人了,想想也就过了他以为日子永远就这么一成不变了。

　　生活当然不可能如止水般昏昏碌碌就走完,像寸草这样的孩子越是没有想法没有奢望越是麻木茫然命运反而不会放过他,正如那些天天企求奇迹的不安分人们反而在忿忿中越来越平凡一样。

　　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何老爷,那时还是何大少爷,老太爷还没有过身,不过谁都知道大少爷已经是真正的主事人了.
　　他的目光在寸草身上停了一下对旁边的林管家示意加上他.
　　寸草很茫然,并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过那时他注意力都在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身上,有些失望,好像并没像他想象般威猛高大,看上去竟不比他高多少,那么多的猪啊鸡啊也没把他养得丰润,有些无精打采.
　　没一会他就来不及担心大少爷的身体了,因为他入选了家丁的后备人员.林管家带着他和另两个比他大好几岁却和他一般高的伙计来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寸草皱了皱眉,那个男人一身的烟酒味,壮得像个屠夫的身材却感觉软耙耙的,林管家告诉他们这就是负责教授他们武艺的师傅,姓冯.简单交代了几句,林管家转身离去了.
　　冯师傅开口了:“本来拜师是有一定规矩的，可念在你们这些小娃没见过世面，不知者无罪，就简单嗑几个头吧。”
　　待他们跪下去，冯师傅又开口了：“让你们来是看你们几个身子骨还硬朗，练武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要看天赋看悟性，你们师傅我当年也是经过重重考验才进的武当，你们以为武当派的俗门弟子是谁都能进的么？如今你们拜我为师也就是入了武当派，要有身为名门正派的骄傲和正气，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

　　多少年后寸草有点啼笑皆非自己竟是这么成为武当弟子的，那时的他对于武当这个词是那么的茫然，只能在冯师傅滔滔不绝的回忆录精采绝伦的当年史中朦胧的感到那是另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他如此痴迷向往却从来没想过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世界。

　　冯师傅的教授是毫无章法的，惹得另外两个师兄常常怨声载道，他一会儿叫他们扎马步一会儿叫他们背一些基础的入门口诀，往往他们还没从上一件事中理出头绪来冯师傅又突然兴致来了般传他们几招简单的拳脚。
　　寸草知道自己愚钝，从来跟不上师兄们的反应速度，有些惶惶然。总是在一招一式之间纠结很久，还是茫然无措，冯师傅却从来有些把他们当天才，对于心法口诀只是一遍遍诵读，一招一式也只是一味的示范，没两遍就急急的问懂了吗？懂了没有？每当这时两位师兄的头就点得像鸡啄米样，只有他迟迟的才摇摇头，气得冯师傅骂他木鱼脑袋并真把他的头敲得像木鱼一样砰砰砰砰的。

　　很久很久以后师兄们嘲笑他时非常无奈的问他：“师傅从来没有考查过我们的功夫到底学会了没有，只要点头就行了，你没发现吗？”
　　寸草懊恼的低下头。虽然是师兄弟的关系，可他们从来没有正正经经的以师兄弟相称，毕竟冯师傅没有要求过也从没有听院里其他人这样称呼过互相叫起来怕是谁都有点别扭吧！师兄们叫他蠢草，他唤他们大哥二哥，这让他想起了他家里的两个亲哥哥。虽然他们一样都会以嘲笑他为乐都喜欢小小的欺负他占点体力或是物资上的小便宜，但在玩玩乐乐的时候都会想到他甚至会在有吃食的时候通知他拉上他一起。他一直很感激，老天毕竟也想得起补偿他失去的亲情。

　　日子一天天的流逝，何大少爷成了何老爷，寸草从来没计算过年月因为那对他的意义并不大，在他看来除了越来越高越来越壮的身子骨哪天都一样。
　　冯师傅却一天比一天昏沉，醉着的日子永远比醒着的多，大哥二哥也越来越懒散越来越不把冯师傅教的东西当一回事，反正从来也没有人和他们较真，何况他们并不是除了练武就无事可干，严格的说他们还是杂役，有的是时候让他们累得腰酸背疼。
　　慢慢的冯师傅絮絮叨叨的故事也少了，其实他们都明白那些故事里添油加醋的东拼西凑的成分有多少，以前是当作消遣听着好玩，久而久之都是那些陈词滥调他们也多觉无趣，冯师傅也渐渐疲了懒得在嘴皮子上过自己的大侠瘾了，于是师傅和徒弟竟连见面都越来越少了。
　　估计这里面也只有寸草很是失落，不知怎么的以前那些让他苦恼的武功心法和招式竟慢慢的在他的脑子里和身体里躁动不已，有一时半刻不撩动一下他竟觉得浑身不带劲，可惜的是他只能把那有限的几招几式反反复复的演练，有意无意的他的武艺竟然没有落下。

　　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功夫大有长进时他欣喜若狂，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能到真正的武馆当弟子。
　　那天何老爷无意溜到了很少会去的柴房，然后他看到了寸草在劈柴。那把厚钝的斑驳的铁斧在寸草手里仿佛比菜刀还要轻巧，他砍得很专注可他却有明明毫不费力，那脆弱的木料们仿佛在斧刃接触到它之前已经被刃锋强大的压迫力逼得不得不裂开了口。
　　何老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然后会去对林管家说，把他送到隔壁武馆去学学吧，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的，免得每每事到临头都去找人家借人。

　　何府从来没有给一个包身工出过银子学武的，于是下人们都知道寸草多半以后就代替冯师傅成为家丁们的教头了。

　　寸草终于能真真系统的练武了，他如痴如醉，他知道习武恐怕是他这一生唯一的追求了。习武能满足他的单纯的快乐，习武能让他心无杂念并且感到无比充实。
　　世界突然在他眼前清晰明亮了起来，以前的朦胧茫然和混混浊浊离他远去了，仿佛无论脑子还是肢体都越来越轻松灵活，不过寸草还是那个憨厚老实的寸草，他永远都学不会心细如丝。

　　严格的说来，在送亲之前，寸草并没有真正见过小姐。平日里听得最多的不过是男丁们之间常常津津乐道小姐的侍婢小兰是多么的娇俏可人。再怎么放肆的下人都是不敢随便拿小姐当谈资的，且不说大家闺秀的生活规矩让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小姐，就算偶尔看上那么一两眼，那冷冷的眉眼也能让人打个哆嗦，哪有小兰那么低眉浅笑活泼多情。
　　于是当老爷让他护送小姐去京城时，他很有些恐慌。直到出发的当天，小姐上轿了，明知道隔着红盖头，他都没敢抬头看一眼。他第一次独自担这么重的任务，虽然这时的他在武馆里已经是公认的一把好手了，虽然还带着二十多号武师同行保驾护航。
　　小姐是要去京城和袁家二公子成亲的，徽州到京城足足要一个多月的脚程，这一路上要小心提防周遭的危险，还要照顾好小姐的衣食住行。可怜的五大三粗的寸草，常常忙到灰头土脸还换不来那些丫鬟婆子们一顿好脸色。
　　“寸草！”
　　这一声呼喊让寸草一愣，放下手中正在削的木桩，听马叔说着四周有几里内都是山野森林，看来今晚怕是要扯帐扎营，不抓紧时间削齐木桩今晚他们都要风餐露宿了。
　　“寸草！”伴着越来越近的呼声，小兰那张红扑扑的脸停在寸草面前，
　　“小姐说她还要吃你们上次埋在火堆里的那种白薯，她不要喝羊肝羹，骚得慌。”
　　“这”寸草很是为难，
　　“冯妈妈说小姐前次被沙迷了眼要用羊肝羹养养，而且烘白薯要看火候，很是费时的。”
　　“我不管，小姐是这么说的。”小兰傲慢的说，可神情娇滴滴的有些耍赖的味道，
　　“话我是吩咐下了。”
　　说完有些似笑非笑颔了首眼珠却有一眼没一眼瞟着寸草仿佛在等着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