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乔穆

2、一

　　公子第一次见到沉月的时候，那姑娘只有十岁的模样。
　　青崖山以高险著称，整座山遍布嶙峋怪石，攀登之难，也不知她仅仅一个十岁的女童是怎样爬上来的。只是那血痕纵横的小脸却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倔强和隐忍，青衣麻布，身上的布料早已是破烂不堪，她背后背着一把剑，用褐色的粗布厚厚地裹了好几层，剑身比她整个身子还要高出半截，她看上去委实有几分费力。
　　然而她一看到公子，那双黑黑的眼睛亮了又暗，一出口便又是惊讶了我。
　　她走上前来，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看，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头抵在双手旁，态度恭谨又敬畏，然而那背脊却是绷得直直的，使得她像是一朵怒放的睡莲。
　　“小女沉月，求公子引路，拜见白鹿山庄庄主傅钰。”十岁的女童，声音却出奇地喑哑，然而她的镇定，倒让我吃惊不少。
　　公子蹲下身去，扶住她的胳膊，问道：“你找庄主作甚？”
　　沉月抬起头来，目光如炬，仿佛有一把火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向他借样东西。”
　　“哦？”公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什么东西？”
　　良久，沉月缓缓说：“白鹿刀。”
　　公子扶她起来，嘴角噙着笑：“你觉得庄主会借你吗？你没有资本没有回报，而且，你太小太弱，凭什么庄主会借？”
　　沉月仰头望他。她实在太小了，身高只到公子的胸腹间，可那语气，却如同与公子并肩而谈：“凭我是楚阔的女儿，凭我有青崖剑，凭我背负着楚门上下三百二十一口的血海深仇……庄主凭什么不借给我？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出奇地坚定：“我会变强，我会比任何人都强。”
　　公子瞧见她那样，忍不住轻轻用长袖替她擦拭脸上的血垢，轻声说：“沉月是吗？从此，你便跟着我吧。”
　　我家公子傅钰，在他十六岁的时候老庄主便已离世，因为有守护着白鹿刀和白鹿山庄的职责，自小就养成了沉稳薄幸的性子，江湖暗涌，几多沉浮。觊觎白鹿刀和青崖剑的人比比皆是，既想要在这大江大浪中全身而退，又守护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谈何容易。公子少年老成，这时不过才刚刚及冠，眉宇间却是如同经历了半生沧桑。
　　青崖剑在多年前被楚门的人夺去，却引起了如今的一场灭门之灾，沉月能活着逃出来，简直称得上是个奇迹。
　　我起先不明白为何公子要收养自己的半个仇人，直到看到沉月的眉眼，心中一惊……公子，是觉得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吧……
　　我比老庄主小上五岁，庄主唤我一声宁叔，是拿我当自家人的，我看着他长大，从烂漫天真到如今的心机深重，我是一路看着他这般走过来的，心里，不是不心疼。
　　可他这满身伤痕，哪里是我能够心疼得过来的。
　　沉月带着青崖剑来到白鹿山庄，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孩子，身上总带着一股戾气。她的仇家血洗楚门时一定没想到会留下她这么个后患，更加没想到这个后患将给他们带来的灾难。
　　她身体不好，时常犯风寒，公子教她练武，不止是花招，还有内力。然而沉月的身体，弱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一日，风雪甚大，沉月已有十三岁了。
　　三年下来，她的身体仍是不好，公子替她诊过脉，她是先天性的心寒症，受不得冷。公子让她过了几招，风雪愈加大了起来，他便令她先回屋待着。不知沉月这脾气是随了谁，死活不愿进去，只求公子继续教她练武。
　　我立在一旁，替公子撑伞挡雪，沉月却任凭那大雪纷飞，几乎快模糊了她倔强的小脸：“庄主教我习武，沉月感激不尽，可是庄主别忘了，我只是来向你借东西的人，并不是你白鹿山庄的人。”
　　瞧这说的没心没肺的。
　　公子似乎也生气了，冷笑道：“没错，你确然不是我白鹿山庄的人，既然你要练，就在这里练上几天吧。”说完便拂袖一走了之，我撑着伞追着公子的步子，对着沉月叹息一声。
　　无可奈何啊，对着两个同样倔强的人。
　　沉月身子本来就弱，却一直咬牙站到了夜深。
　　公子令人点了火烛，打开一扇窗，握着笔想要临帖，却又不知是在沉思什么，迟迟不肯下笔，我这才提醒他：“少主，您忘记蘸墨了。”
　　他一瞬间回了神，这样失神的瞬间，若是放在外人面前，公子不知被杀死多少回了。所以他从不让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即便是从前对着我，他也不曾这般。
　　谁知他轻轻将笔搁下，指尖舒展眉头，叹道：“宁叔，沉月与我，太像了。”
　　我沉默着，没有应答。他或许在沉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忍不住要去纵容要去怜惜，却在这样的同时，告诉自己，没人能帮她坚强。
　　“宁叔，我们出去看看她吧。”
　　我应声，拿过他的紫貂大氅和一把竹骨伞，随着他走了出去。
　　然而满庭深雪，哪里还有沉月那娇小的半个影子？公子却快步走了过去，伞遮不住他肩头的风雪，不知他是从哪里发现，沉月被白雪覆盖掩埋的。
　　沉月显然是冻晕了过去，她全身僵硬，唯有脸蛋一片通红，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有一丝呼吸。令我未曾想到的是，公子突然问我：“宁叔，我是不是做错了？她还是个孩子。”
　　我想回答他，少主，您没有做错，对任何人任何事，唯有狠字而已，包括自己。而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不忍戳穿这样残酷的事实，只答道：“少主，沉月身子弱，先将她带进屋子暖暖吧。”
　　他轻轻拂去沉月身上的雪花，将她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屋子。
　　我那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几分欣慰，因为我发现，公子也许从此后，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哪怕孤独，都有一个人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