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尽头》凌弋

33、Chapter 33

　　它的枝叶曾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棵都要繁茂，都要圣洁。仿佛没有星光，也能散发着银白的光晕，远远地看着就像是被无垠的苍天所笼罩的一盏盛开的莲花。在这古老的大地上绽放，在这方无人涉足的天地沉默地呼吸，发散着不屑人迫察的美丽。

　　它是尤安塔林中心最美的一棵树，凝聚了他深厚的灵力。

　　而今它负了苍雪，却仍然坚固高大。

　　“战争结束后，想不想和我去其他地方看看？那些更奇险的风光，更旖旎的景致，都是你想象不到的美丽。”

　　是的，我相信，我愿意。

　　只是，再美，也不是我的家乡。

　　不是我想和你一起守护的地方。

　　艾梅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双手紧贴着那棵高大的尤安塔树。火红的长发在飞雪之中浅浅摇曳，伴着长袍上翻飞舒卷的流苏，如烟，如霞。

　　“露西，记住这棵树，在最绝望的时候，它会是安抚森林的良药。”

　　她能感到体内的灵力慢慢地流入这棵无法比拟的大树，灵力传输顺畅得如同血液在相同的血管中流动一样。

　　如果，再无法信缰策马。

　　如果，就此失去你所珍视的自由。

　　至少，我能让你看到的，不是沦为枯槁的牢笼。

　　“是，我想。”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更为广阔的世界，听听不同的歌谣。所以，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他骑在神鹿背上，紧紧地握住那一纸暗黄的信笺，仿佛看到她努力拿起笔的模样。

　　她受了伤，为了他的王国……

　　I will be there for you, always.

　　I will be there for you……

　　Always……

　　他的露辛达……

　　美丽的，自由的，如烈火燃烧的生命……

　　“露西，战争结束后，想不想和我去其他地方看看？那些更奇险的风光，更旖旎的景致，都是你想象不到的美丽。”

　　然而谁能想到战争足足打了七年。

　　七年之后，他已是大绿林的王。

　　国王带着最后的将士们回到家园时已是这一年最后的时节。

　　隆冬的森林下起了大雪。一片素裹银装之中，艾尔伦领主和露辛达小姐带着精灵卫士在边境迎接离家已久的战士。

　　陈旧的旗帜在凛冽寒风中依然飒飒飘扬，茫茫风雪之中她一眼便认出高大神鹿上端坐的王者。

　　露辛达心中蓦地一紧。

　　那是他？或不是他？

　　战争的风霜无损他完美的容颜与赫赫的威仪，只是冰蓝双眸更加淡漠，也更加寒冷，像是覆上万年冰雪，是最温柔的阳光亦不能软化的所在。

　　他冷峻更甚从前。

　　战士们看到了熟悉的家乡与亲人，早已经控制不住地冲了过来，有的泪流满面，有的欢欣不已。他们投进家人的怀抱，诉说着思念，诉说着恐惧。而他们的王，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的子民们热烈地拥抱，亲吻。漫天风雪卷起了他苍冷的金发，也掩埋住他所有的表情。

　　艾尔伦将军前行几步，在风雪中与女儿一起朝瑟兰督伊王跪了下去。

　　“吾王陛下，欢迎凯旋。”

　　冰蓝幽寂的双眼淡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绿林，它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清，都要憔悴，都急切地需要他的抚慰。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那里面有一缕清冷流银的发，是他亲自烧掉先王在阿尔达的身躯前留下来的最后关于父亲的东西。

　　他将它放到了艾尔伦手中。

　　大将军抬起头来，茫然地望进国王冷寂不化的眸。

　　淡漠更甚飞雪的声音残酷地提醒他那个最令森林痛苦的事实。

　　“艾尔伦将军，这是属于ada的东西，我把它交给你。”

　　从此将我最后仅存的软弱，舍弃。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眼，坐在异常沉默的神鹿背上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走进那片他的父亲为之献出生命的森林，走进那片他所热爱所庇护的却也从此要折断他飞往更广袤世界的两翼的森林，再也没有回头。

　　露辛达瞬间红了眼眶，站在冰天雪地里，全身发寒。

　　“国王陛下……”

　　艾尔伦转身把女儿搂进怀中，她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陛下他……瑟兰……”

　　大将军抬头看着苍白的天穹，嘴唇紧抿，眼圈发红。可是能怎么样呢，大绿林总不能被这一场风雪击垮。

　　绿林之王并没有在南部停留，而是直接回了阿蒙兰。王国七年无主，要处理的事务实在是太多，他已经等不及来年开春。

　　艾尔伦去告诉女儿国王陛下已经离开的那时，露辛达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即使以他苛刻的眼光来看技艺也相当精湛的匕首，

　　“他走了，我知道……”露辛达根本没有看将军一眼，食指慢慢拂过那雪亮的刀刃，典雅的刀柄，眼中浮现薄泪，“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个……”

　　当年他过的那个乱七八糟的生日，她为他重现明霓国斯的辉煌，他用他的匕首为她片肉吃。

　　她很喜欢那把匕首。当时他说那太沉了不适合她，而今，这一把款式一模一样的，却正是为她量身定做。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几乎让她要忽视掉那眼底沉淀的刻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

　　“这个给你，很实用。”他至始至终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他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没有认真地，看过她。

　　“瑟兰督伊……”

　　“如果他不能留下，露辛达，那便去阿蒙兰，看看我们的陛下吧。”艾尔伦认真地说，“南部有ada足够了。”

　　她蓦然一震，转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点头，是的，我心爱的，现在能够让陛下真正解脱出来的，只有你了。

　　冰雪初融的迷人风光，阿蒙兰的庄严与气派都完全没有引起精灵的注意。

　　见到红发碧眼肩上还有落雪的森林之女，星光之下的桃瑞丝夫人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夫人……陛下他……”

　　“露辛达！”桃瑞丝反应过来，几乎不敢置信，“哦，好样的！我亲爱的，我这就带你去见陛下……”

　　“陛下不喜打扰，不过，他肯定希望能够见到你……”

　　王宫是如此的美轮美奂，却又是如此的冰冷幽寒。绕过卫士所指的凉亭，露辛达远远便望见那斜躺在长椅上双腿交叠的精灵。

　　她的心突然急速地跳动，急速的步子一下子慢了下来。她甚至不敢相信，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他指间是千年没变过的盛满暗红液体的酒杯，他侧头睨着满天的星斗，不发一语，像是融在了星辰的冷光之中。

　　夜幕顺着他金发一路低垂，沉沉地压在露辛达心头喘不过气来。芬芳的酒味提醒了她这王宫中唯一彻夜陪伴他的是什么。她的心揪了起来，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在路上没有再快一点。

　　“露辛达，觐见……陛下。”红发精灵行以优雅的屈膝礼。

　　瑟兰督伊的目光从无尽的夜色中转过来，缓缓地移到面前的一团静火之上，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挣扎。

　　“你来了。”

　　她慢慢地抬起头。

　　他的眉宇深邃，他的眼眸清冷。

　　绿林精灵拥有见鬼的夜视力。露辛达见到她的精灵王。冷峻依旧，完美依旧。

　　他的眼中很平静。

　　没有狂乱的痛苦，没有相逢的喜悦，没有麻木的沧桑。

　　没有深不可测，没有锐利倨傲，没有算计锋芒。

　　像是不起涟漪的一泊湖或没有飞鸟的一座山。

　　没有呼吸的湖，没有脉搏的山。

　　很静，很静。

　　可是……太静了……

　　红发精灵压下口中险些溢出的一丝哽咽，艰难地开口：“我想谢谢陛下……那把匕首，是我见过的，最喜欢的。我很高兴。”

　　他默然不动。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碧眼中是无可抑制的祈求与坚持：“也请陛下……哪怕为了子民着想……也……一定要快乐。”

　　他转过头去，淡淡地：“露辛达，多谢。”

　　“陛下……”

　　“别怕，我会很快乐。”他平静地道。

　　“可是我很怕，陛下。”她强忍着喉头的疼痛，喃喃道。

　　他的呼吸一滞。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知道吗？我怕你的眼睛，陛下，我害怕见到你的眼睛……”

　　他的心突然紧缩，在一声声陌生的呼唤里握紧了手中的酒杯，看着颤抖的红发精灵，有些无奈地，有些头痛地，有些疲倦地扶额。

　　“叫我瑟兰督伊吧……父王去后，就再也不能听到这名字了……”

　　露辛达的泪水夺眶而出。

　　当她能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扑到了他的跟前，半跪在地上，埋首在他的腰间，哽咽了出来。

　　“我担心你……瑟兰督伊，我担心你。”

　　“你是不是很难过，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像我一样，会好受很多。”

　　苦艾绵涩的余味麻木了舌尖，牵动不起任何一分神经的反应。一片死寂的心湖却因这一句话泛起颤抖的涟漪。

　　“像你一样啊……不行呢……我的露辛达……”

　　永恒一样漫长的叹息和着混乱的酒香萦绕在小小的亭子里，瑟兰督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头火焰般的长发，任由它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他的手指，就像任由细细的热流包裹住父王去后他冰冷到极点的心脏……久久的，细小，微弱却绵延不绝。冰蓝眼瞳中终于浮现出迷雾山脉终年不散的雾魇，他仰脖狠狠饮下杯中最后的残酒。

　　修长的双臂再也无法控制地缓缓伸出，环住红发精灵的身体，蓦地狠狠收进怀中，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金发丝丝流泻下来，他突然垂首，疲惫地靠在她的肩膀。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心脏难以抑制地疼痛起来。

　　她在他的耳边低喃，一遍又一遍：“我在这里……你记住，瑟兰，我在这里……”

　　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拥抱他，想让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在他的身边。

　　良久的静谧，良久的沉寂，良久的拥抱，直到不远处森林精灵的歌声渐渐止歇，直到红发精灵最后的哽咽也低不可闻。

　　“你是唯一，要努力地……想要救赎我的……”

　　大绿林金发的国王，靠着红发精灵美丽的肩膀，抚着她柔软厚密的头发，轻轻地，怔怔地开口。

　　“那么，森林之女，露辛达，一直待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