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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染霜华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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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染霜华尽
那年雪下得异常大。
神帝曾说,要修成人形,必先度劫。我想,这便是我的劫了。身体僵硬地匍匐与路旁,只隐约听见雪落的声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了吧。
渐渐地,连雪落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
───楔子
一、白烬说:“那个冬天,真冷。”
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这样的冬天,没有干柴,难熬得很,家中从来只有我一人,自记事起便是如此,家旁的树林变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今日好生奇怪。”我弯腰,用木棒拨开积雪──一条黛色的小蛇,冻僵在雪中。
“冷吗?”我心疼地问,虽明知它听不见,却不自觉地问了一句。手覆上了那条小蛇,寒意便沁了过来。“一定很冷吧,来,暖暖就好了。”我伸手,将小蛇揣入怀中。
这个冬天又冷又长。
我把小蛇养在床头,日复一日。漫长的冬夜便有了好去处。
“映染,这样唤你,可否?”
那样白茫茫的记忆,却偏偏为一抹黛色所染,自此,冬夜便不再寂寥。
“映染,冬天真难熬,对不对?你也一定没有亲人吧?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我的屋子很暖和的…”
原以为这样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必也是极好的。
来年开了春,映染便无声无息地匿了踪迹。
也罢,这里终不是它的家,我叹。
二、映染说:“那个冬天,真美。”
百年的修行,千年便可化人。
那一劫总算度过,若不是白烬,怕是我早已成为灰土了吧。他掌心的温度,我依稀记得,那个冬天,我亦没忘记,只是最后的不辞而别,本不是我本意。可是,若要辞别,又该如何说呢一只会说话的蛇?亦或是修成人形的蛇妖?怕都不大妥当吧。
那时神帝曾说,若要渡劫,除非自己法力强大,要么就必有贵人相助。白烬,多好听的名字,他便是我的贵人了吧,我嘴角噙着笑意。
春天来了,我已修成人形。
又踏上了那熟悉的小径,又嗅到那人熟悉的气息,数月不见,他还安好否?
推开门扉,满目的红,冷却了笑颜。
三、白烬说:“你真美,可是,我爱她。”
邻人为我说了一门好亲事。
大喜的那日,我望着妻那艳如桃花的脸,当真人比花娇。
“夫君…”她含羞带怯。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让人有怜惜的冲动。我的手伸了过去,将要触到她的面颊——“咯吱——”门竟开了。
门外仿佛一闪而过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水波盈盈。
我放开新嫁娘,跑出小屋,不知怎的,心里空落落地难受。我无方向的跑着,不知不觉间又进了那片树林。
那是怎样的女子呵。我惊为天人,黑黑的长发直直地垂下,月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水光,白衣如雪,飘然的样子宛如谪仙。
“我…美吗”她幽幽地问。
我似是被摄了魂魄,喃喃道,“美…”她的眸中阴霾一扫而尽,眼底的火焰仿佛要将我燃烧殆尽,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皎洁的月光笼罩住她莹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沉醉的笑意,迷离的眼渐渐失了焦距……
“姑娘?姑娘!”我唤。
她的眼角染了几分苍凉,缓缓地,她问,“我与她,谁美?”
我无奈地摊摊手,“你看,你比她美,但我爱她。我们……”剩下的话哽在嘴边,我震惊地看着扑向我怀中的她,鬓发凌乱,珠珞散乱在地,衣襟歪斜……
她说,“公子,可怜可怜妾身吧,妾身孤身一人…”我惊诧地想拉她起来,却不想一用力,竟将她摔在地上。明明是春天,可寒意为何那般逼人
一个颤抖的女生更使我入坠冰窟。
“夫君,你……”
那是我的妻。瑾烟。
“瑾烟,我不认识她,真的……”我仓皇的解释。
“择个良辰吉日,娶了她过门吧。”瑾烟看向泪眼迷蒙衣冠不整的她,淡淡说道。
四、映染说:“我想要的,终归是我的。”
有是喜庆的红,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成了我。
虽是小妾,又怎样呢?一样的长相厮守,一样的举案齐眉。凡尘里不过几十载,转瞬即逝;而千年孤寂的时光,我已等了太久。
总是羡慕人类的体温,终有一天,你会给我温暖。虽手段令人不齿,但谁会在意呢?我不以为意地笑笑。神君曾说妖与人结合不会有好结果,呵,那又如何?我想要的终归是我的,千年的道行已满,凡尘中的人,能奈我何?
近日,他留宿我的房内,却是瑾烟安排。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忿忿然。他心里只有瑾烟,每夜寒凉,他点一豆烛火,独坐中宵。
我渐渐地开始看不透他了。
他研读的那些书,上面有我看不懂的文字,他舞枪弄剑,我再也不能靠近分毫。
寂寞如雪的日子,我怎甘心?
五、瑾烟说:“你不懂白烬,也不必懂。”
近日来,我安排白烬就寝于映染房中。
白烬问我,为何将他往映染那里推?为何?我怎能说呢?只好笑笑便罢。
出厢房,见了映染。这丫头这几日鬼鬼祟祟的。她福了福身,“姐姐好。”
我行至她身旁,低声说:“白烬的事,你不懂,也不必懂。与其花心思给他下足份量的药,倒不如学学琴棋书画,以后好再找个好人家…”话毕,心知失言,急急辞去。只听得映染闻:“姐姐…何出此言?”语气中带了几分惊疑与胆怯。估量她也未听得最后那句,我便又应她:“映染,有些事,我不说出,你只消得珍惜眼前罢。”
那丫头毕竟道行尚浅啊。
下药这等事,岂是说做便做得的?莫说是前年蛇妖的心头血,就是天界神君的神谕,瞒过我怕也难得很,我浅浅地笑了笑。只是映染这孩子估计真是动了心了。自损修行换白烬倾心,当真划不来啊。也罢,人生苦短,自烬这一世随了映染也未尝不可。
只是情既是劫啊。
映染,这傻丫头。你可知,你未过门那时,白烬知你叫映染,便起了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呢,他疑你是妖,故疏远你,转而亲近我。他看不透他自己的心,只可惜,他先遇了我。
情便是局。在局外无论多么通透,一旦入了局,就变得痴妄了。
六、白烬说:“我不能负了你,亦不能负了她。”
瑾烟告诉我,若不再读书,那便迟了。
可是,那些书晦涩难懂,又枯燥无味,当真令人生厌的很,近日不知为何,映染同与我读书。本想撵她走,但一见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又狠不下心。
“白烬白烬,你看这页图,像不像闪电穿过一只猴子?哈哈哈,笑死了……”她侧头看向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傻瓜。”我暗骂。书中岂有这种荒诞不经的东西?疑惑着拿书过来看,却真的有七八分相像,只是──那不是猴子,更像是:人。
刹那间我变了脸色,将书背于身后,僵硬的笑着对映染说:“书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出去透透气的好。”
那天映染因我陪她而开心得不得了,而我却心事重重。
那是瑾烟给我修习术法的书。
当夜,瑾烟便找到我。开门见山:“白烬,现在,你总该明白为什么再不读书便迟了吧。”我痛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瑾烟垂了眼眸,平淡的语气一如既往,“只因,你和别人不同。”她转身离去,门外洒落一地的白霜。
再见瑾烟与映染,心中百味杂陈。若我不修习术法,结局便无异于书中的人,我如何是好。我不能负了你,亦不能负了她。若我一死,她们又该如何呢?
我不敢想。
我不能想。
我把自己关进了书阁,谁料映染也跟了进来。每次见她我都心神不宁,也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终是把她赶出了书阁。
七.映染说,“我不怕死相依,只怕生别离。”
你以为我看不到你眼中的慌乱,你以为我看不懂书中的结局。可我为了你赴汤蹈火也愿,我不怕死相依,又怕生别离。
我悄悄地又一次看了那本书。
果然如我所料。
三年后的那日,或是白烬的忌日,或是白烬飞升。位列仙班之时。
白烬,你真是凡人吗?我看不透你。
每每瞥见你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看着瑾烟教你凌厉的术法,掌风将你击出数十米的时候。我想,我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那书真是难懂啊,自那一日。我再没有踏出书阁半步,却也只仅仅学得了一招半式。是我功夫尚浅,道行不够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书中有一招可祭出满天落花,煞是美丽。待到下月中秋佳节,我来演给他吧。就算他不喜欢我,演个戏法宽宽他的心也好。
但我没想到,那天他却动了怒。
满天雪白的花朵在空中凋零,我惊讶地张开了嘴──给他演前我并未见过。满天落花固是美极,可这凋零的白花…确实有些不吉。白烬愠怒,他抓住我的手腕,问我从何习得此等禁忌之术。禁忌?我微怔,他气极,将我赶入房中,锁上了房门。
独坐床头,泪连串滚落,床头还依稀听得那是他说:“映染,这样唤你,可否?
八.瑾烟说:“你走吧,剩下的事交与我亦可。
我在映染门前徘徊了好久。
听得她一声声低泣,我更是拿不定主意,白烬啊白烬,这等苦差事我来做?停了半晌到底推门进了去。
我狠狠心,将一纸休书沿着书桌推了过去,“映染…我们…对不住你…”她眼角尚挂着残泪,缓缓伸出手,接过了这沉重的纸页。
我开口:“映染,你走吧。剩下的事交与我亦可。”他伸手将休书撕了粉碎,飞快抓过床旁的佩刀,抵到脖颈,清泪两行,“瑾烟,我爱他,我不走,除非,我死。”
“映染,你可知留在他身边,比死好不了多少?即便这样,也要坚持?”我合上眼,掩盖住内心的不忍。
“人活百年不足惜,映染惟愿白首不相离。”她坚持着她的坚持。
“那好,这个给你。”我从怀中抽出那本书,放置映染手心。
我本不想再利用映染,本想许映染白烬一世清欢,可终究天命难违。
时间不多了
白烬,是生是死,现已无法把握了。
神帝曾说人与妖结合不会有善果,映染你可知,妖与神相恋又会是怎样的结局?本想将你赶出家门,怎料你竟痴情至此呢。
那么,白烬,到现在了,你还不懂你的心吗?
九.白烬说:“若我爆尸荒野,烦请替我立个冢。”
我万万想不到映染她竟会去修行禁忌之术,我不能让她继续下去。所以,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瑾烟对我说,我本是天上的神,来凡间度劫。而天劫将至,我却未能修习好法术,她但她会设法护我周全。
护我周全?她到想得出来。男子汉大丈夫,竟还要女人保护,倒不如一死痛快,我打定主意,宁拼尽最后一滴鲜血,也不委于女子身后。
心中突有些疑惑,“瑾烟,不是原定三年之后吗?为何今又变成了下月”瑾烟扭头,避开我的视线,“天意难测。”
瑾烟,那个谜一般的女子,自娶她那天起,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她处事波澜不惊,她为人从容淡定,而她知道太多我根本没听说过的事。映染则不然,她顽皮任性,只有时太过一意孤行,我本想让映染远离这是非之地,怎料瑾烟留下了她。
也罢,去看看她吧,也许以后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她绘着柳叶眉,梳着飞天髻,精致的面庞,妖艳的妆容,她端坐着,对我展颜一笑,“白烬,许久未见了。”
我又一次看呆了。
遥想当时,她不着粉黛,一样的摄人魂魄。那是多久远的事了呢?那时一切都懵懂,而今怕是要天人永隔了。
我伸手扶上她的脸,“还好吗”
她笑,妖冶地令人挪不开眼,“到底最后你还是放不下我。那我这一辈子,也算值得了。”我叹一口气,瑾烟定是将一切都告诉她了。“映染,你听好了,”我拟住心头的酸楚,“若我回来了,我此生当与你白首;若我曝尸荒野,还烦请你替我立个冢,你…再去找个好人家…”她冰凉的手指覆上我的唇,菀尔一笑,“不会的。”
日子一天天近了。
十.映染说:“你既度我劫,那我只好以命来抵。”
今日飞沙走石,真不是个好日子。
我穿上血色的嫁衣,悄悄跟白烬到了那个寺庙。
寺庙里气象万千。白烬一招招应着,倒也从容不迫。我托腮看着,心中却隐隐不安。
半个时辰后,天上开始下雨,雨打在身上,灼人地痛。我浅浅的惊呼一声。
白烬却听见了。“映染?映染!你怎在这里,快回去。”他伸出手护住我。
他真温暖啊。
雨越来越大。白烬的身体努力想不颤抖得那样明显,可他瞒不了我。
一道闪电劈下,他生生受住;又一道闪电劈下,他捏紧我的手腕,低声呼,“不要,映染。”我清晰地看见他额角的涔涔冷汗。
又一道闪电打了过来,他的嘴角渗了点点殷红。
天边亮了起来,白得刺眼的光戳进我的身体,又一道带着火光的闪电冲了下来──突然,满天的繁花,白的扎眼。
这一次总算没在空中凋零。我扯了扯嘴角,却再无力给他一个笑。
看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寒光笼罩住他的身体,我安心地合上了眼。他的劫,总算度了。
我却飘散在空气中。
你即度我劫,那我只好以命来抵。
此生,也算不枉了。
十一、瑾烟说“映染,这是我欠你的,等我来还。”
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映染,你何苦呢?你以为我会阻止你帮白烬度劫吗?其实,你仔细想想看,神帝怎会不让自己的儿子平安度劫呢?只是因为他度劫还需一个人愿用性命助他。我才允你留下,谁料白烬对你动了情,于是神帝震怒,提前了日期,誓将你打得灰飞烟灭。
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我锁在家里,误了时辰。我虽为上仙,可神君的法器我却着实抵不过。神君有心要看白烬的面毁灭你,我原想为你求情,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映染,我欠了你一世的因缘。
白烬,我欠了你一生的爱恋。
等我来还。
十二、白烬说,“映染,倾我一生来祭奠”。
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映染,你真傻。修习禁忌之术,我悔我未挡住你,明明只是千年小妖,何苦为我孤注一掷。修行千年只为助我度劫,而自己却灰飞烟灭。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
不知不觉,指甲嵌进了手心。
究竟为何神妖不能相恋?这般下场,父君,你可满意?瑾烟,你打的又是怎样的如意算盘,你……竟卑劣至此。
这一世,终究又是离殇。
映染,我爱你。
愿倾吾一生,祭奠你的音容。
十三、瑾烟说,“尘世不过多了生死而已。”
白烬,你想要的,马上就可以得到了。
我自请剔去仙骨,来集映染的魂魄,我说过,我欠你们的。
人间天上,不过如此而已。大彻大悟之后,也就无所挂念了。
当日神君央我助你下界,那在凡尘中的日子,美好如斯。此后坠入六道轮回,只望守着故地,莫让回忆又凉。
白烬,去等她吧。也许百年之后,又是一桩美满姻缘呢。
只是,白烬,我到最后终究还是放不下你。
情,真的是劫啊。
尾声
阴冷湿暗的地府,白烬已等了三百年。
瑾烟已入凡尘,而白烬自请离开天界,去阎界守护过往的魂魄。三百年前,天界神帝与其子白烬战数月,终许白烬接管阎界。
映染,何时才能再见呢?
又是几载年华,白烬接引一条小蛇的魂魄入轮回。
“冬天真冷,对不对,映染?”白烬笑问。
一如初相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