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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宫溜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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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钱记馄饨,铺子不大起眼,只在门口挂了面“钱”字的三角布巾。
铺子收拾得干净,铺外三张黑漆的桌子,几条板凳。这已快到午时,三张桌子都坐着人,若到饭点,铺子里里外外一帮站着的食客。
阮景挑了张剩三面座的桌子坐下,同老板吆喝:“钱老板,六十只馄饨,装两碗。”
又向一旁的陆聪道:“站着做什么,坐下等吃馄饨。”
陆聪才坐了。他是京畿护卫家的长子,因不是什么熟读经典的公子哥儿,沾了市井气,京城里的事儿更是门清,功夫也不错,故而阮景出宫喜欢带他。
一会儿便上来两大碗馄饨。别家馄饨吃馅儿,老钱家馄饨吃的是那张皮。轻盈细滑,薄得筷子一挑就透了,入口水嫩油滑,只一星半点儿虾仁和的馅儿,陪着那皮子更是鲜美异常。阮景头一回吃这馄饨还只十二岁,忍不住连叫了四碗,十个一碗儿吃到肚痛,回宫被安和抱着揉肚子,还一个劲儿地说那馄饨什么什么滋味儿、多么多么好吃。
那时候登基不久,阮景嫌日子苦闷,就同他从小的伴读、吏部尚书家的幺子罗皓轩一道出宫,因阮景贪食了馄饨回宫闹肚子,罗皓轩被他老爹打得皮开肉绽。阮景觉得过意不去,还赏了他不少南蛮进的贡品。
许是这次促成了他往南折腾的心思,四年前罗皓轩不顾老爹气炸了胡子,跟着南下的商队去了南方,时不时还给阮景送些珍奇宝物、带封“南地苦楚、问皇上安”的书信来,气得阮景掷笔:“分明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罗皓轩这一走,倒便宜了阮景,在京城中顶着罗公子的名头招摇过市,好在没捅出什么大篓子。出宫时候侍卫都喊他“公子”,同人招呼时便自称罗二。罗姓不常见,旁人看他衣饰打扮,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同京里那户罗家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阮景饿着肚子出的宫,这会儿狼吞虎咽已吃完了,倒是陆聪还在吃。阮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虽然还馋着,又想着一会儿该吃午饭,便拖着腮帮子东看看西看看。听到陆聪唤他“公子”才扭头。
“公子,属下吃过早饭才出来的,您若不嫌弃,不如多吃些。”
阮景便接过他那碗吃了。他与罗皓轩也是自小分吃一串糖葫芦的,十岁才从皇子变作储君,这上头倒没什么顾忌。
吃完了饭,从钱袋里头捡了铜钱结了账,便从巷口儿拐个弯,到京城的主道上去。
雅芝斋,木刻烫金的匾额,售书画古董,和时下流行的画本小说,陆聪在门外等着,阮景便进了店,头一抬,墙上正对他挂着的,便是他前天夜里拓的那幅兰亭。阮景不由失笑,环顾四周,掌柜的瘦高,站在桌前习字,倒是风雅模样。
阮景问他:“掌柜的,这兰亭是真是假?”
掌柜的停了笔,抬头瞧了他一眼,开口打太极:“客人要看,我替您取下来便是。”
果然命伙计取了下来,阮景看着上头一个个印章,盖得倒是同宫里那幅一模一样的,忍不住伸手要去碰,堪堪碰到纸页,便被扼住了手腕。
“给瞧不给摸。罗兄,看看就成了,若是一个不慎,玩坏了我这幅字,那可是得买回家去了。”
阮景抬头,来人二十六七年级,一双凤目直直望着他。身上着一件墨绿绸袍,头发梳成发髻,倒不插簪子,一根丝缎束着,作江湖打扮,此时垂手而立。
正是阮景要见的裴汾。
“裴大侠说笑了,区区一幅赝品,送了我便是。”
裴汾方才在楼上便瞧见街上的阮景,下楼时恰巧阮景要去看他新放的镇斋之宝,这才来拦阮景。
“林掌柜,字收起来吧,这位罗二公子是我好友,不是来买字的,若他真要,你漫天要价就是,他最慷慨...”
阮景往他肩上捶了一拳:“八分江湖都在你手里,还贪我这点小钱。人心不足蛇吞象。”
裴汾眯眼笑:“多多益善。”
“贪多食不烂。哎,我想死了金玉楼那道红烧圆蹄,这便去吧。”
阮景拖着他往外头走,招呼了陆聪,街对面就是那间金玉楼。阮景问:“彭掌柜呢?怎么换了个这么死气沉沉的来。”
彭掌柜是个圆脸胖子,弥勒似的成天笑呵呵。
“七日前告假回乡,这才换的林掌柜。”
阮景点头,想到那幅字:“你那兰亭还挺真,章子都盖得分毫不差。”
裴汾双目一转:“罗兄怎知,你那幅是真,我这幅便是假的?”
“宫...家里头一直供着的,这还有假?”
“罗兄忘了,头一回怎么见到我的?”
阮景呆了一呆。他十二岁登基大典当晚,累得倒头就睡,迷迷糊糊被人推醒,却是两个男人站在床头,险些吓得溺了。见他醒了,唰地跪下,行了大礼:“属下裴正阳,携犬子裴汾,见过皇上!”
这便是阮景头一回知道,皇帝手上还有江湖势力,只十二岁,被奇人异士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飞檐走壁对他们轻而易举。既然如此,裴汾要把他那幅兰亭偷出来掉个包,更是不在话下。
说话间已到了店内,到二楼找个隔间坐了,阮景扶额叹气:“看着是没差,罢了,还是买回去吧。”
裴汾才想着他说的什么,哑然失笑:“你那幅自然是真的!这幅是我找匠人摹的,前前后后倒是废了大半年功夫,前儿才挂上,已经好些人来询价。”
裴汾流水似向小二报菜名,阮景才放了心,瞧见陆聪还站在一旁,同他道:“你也找张桌吃饭就是,不用客气。”又对小二道:“账算我头上。”
隔间剩下他们两人,阮景才正色道:“帮朕查个人,向元明,八年前的武状元,平西夷的副将。”
裴汾点头说“知道了”:“昨日凯旋的向将军?皇上疑他什么?”
“勾结夷人,叛国欺君。”
裴汾沉了脸:“这是重罪,属下知道了,即刻派人去办。”
阮景点头品茶,裴汾便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例如峨眉如何出了个男掌门,少林寺怎么丢了上任方丈的舍利,倒是十分有趣。
珠帘轻动,小二上菜来,头一道就是红烧圆蹄,阮景大快朵颐,吃了两筷子,才忽然道:“江湖上恁多热闹事,把你拘在京城里,真是委屈了。”
裴汾正色道:“裴家世代忠君不二,若是裴汾做得不好,请皇上明示。”
他说着就要跪下,阮景忙去扶道:“不是那个意思。你瞧,彭掌柜都告假了,你自三年前接了你父亲的班,倒是没告过假的。”
裴汾展颜一笑:“我要告假自然会求皇上,京里有趣的事儿也多,倒是不闷的。”
“也是,你又没成家,京城处处销金窟,自然好解闷儿。”
裴汾脸上有些赧然:“主子别调笑属下了。”
阮景摇头:“哪里是调笑。你这把年纪,你父亲都不曾催过你?”
裴汾道:“二弟三弟俱有所出。”
阮景才点头,又边说着些江湖风物,边用饭。末了,阮景道:“你也花些银两,去捐个官,朕底下人都自称臣子,就你一个‘属下’,好不别扭。”
裴汾无可无不可:“皇上替属下出那捐官的银两,属下便却之不恭。”
“啧啧,真是掉钱眼里头了,这顿朕请就是。”
阮景拿帕子抹嘴,招呼道:“小二,结帐!”
小二肩上搁着汗巾,兴冲冲来结帐来了,裴汾坐着打个揖:“多谢罗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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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聪早候在一楼大堂,阮景同裴汾道个别,出了门便向左拐。主道再往前,穿过一条卖花鸟鱼虫的小巷,便是张胜府上。他那幢宅子是御赐,因和花鸟巷子近,时常照顾邻居生意,不久便将院子都塞满了,四季花开不败。
才到张府门前,隔着厚重木门,便闻到桂花扑鼻,阮景深深吸了一口,扣着门环同陆聪道:“张胜这桂花养得益发好了,好些日子没尝桂花糖糕了,非得打下半斤带回家去。”
说话间门便开了,是张府上的管家,叫唐伯的,瞧见是阮景,不由一惊:“哎呦我的皇上,您来怎么也不差人送个信儿来,我好有点准备。”
当下就要跪下,阮景忙叫陆聪扶了。
“胜哥哥可在家?我来问他讨桂花吃。”
“将军出门访友,才半柱香功夫。桂花您要,我就差小厮来打,这点主我老唐还是做得。”
果不其然,入目便是一片金黄,灿烂夺目。阮景闭上眼又嗅了一嗅,真真是醉人,又甜又香。一会儿便觉得腿上有什么来蹭,睁眼时,果然是张胜养了许久的一条草狗儿,叫二黄的。阮景蹲下来去挠他脖子:“胜哥哥好久不回来,一回来又只顾着地往外跑,二黄你定是闷坏了。”
他倒是想过索性把这狗接到宫里去养,不过念着唐伯,张胜家里头本就冷清,有条狗也热闹些。
二黄吐着舌头热切地来舔他,唐伯喊着“皇上小心”。阮景一个不慎,便被狗舔了一脸口水,他倒不恼,拿袖子擦了擦,拍着二黄说:“仔细你的脑袋。”
二黄自然听不懂,傻乎乎只一个劲儿舔他,阮景往后靠了些,二黄碰不到脸,不过舔舔手心儿都是好的。
阮景不由笑了:“真不知怎么养出这么黏人一条狗。”又逗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站起身时,唐伯已差人取了盆水来,给他洗手擦脸。
又有两个小厮来了,往两棵桂树底下各铺了块麻布,又拿了长长的竹帚,抬头敲着桂枝。桂花便雪似的落下来,更是满院飘香。二黄要去踩那麻布,被唐伯呵斥着,回屋里去了。
这会儿唐伯又搬了张椅子,道:“打这桂花儿还得一会儿,皇上您先坐。”
阮景刚蹲了半天脚疼,便坐下瞧那俩小厮打桂花。他小时候也玩过,不过打得不好,还总踩到打下来的花,转头瞧见陆聪眼巴巴地望着,便对唐伯道:“陆聪身子健壮,让他去打会儿。”
陆聪喜笑颜开:“谢皇上。”接了其中一个小厮的竹帚,啪啪啪打得起劲,阮景替张胜心疼起那颗桂树来:“你省着点儿劲,回头这树被你打死了,张将军得寻你赔他。”
他有些讪讪地收手,这才同旁边那小厮一样,温吞水似慢悠悠打着。
唐伯端了杯热茶,阮景嫌天热:“有没有凉的?”
“皇上您尝尝,这是自家院里薄荷沏的,饮着倒不觉着热。”
阮景尝了尝,果然不错,又想着太后嗜凉,便叫唐伯收拾一袋薄荷茶叶一块儿带回宫去。
品着茶赏着花儿,再惬意也没有了。阮景眼尖,瞧见桂花树后头葡萄藤,搁了茶碗,转到后头去,果然是葡萄,秋日里长得正好,沉甸甸一串串,每颗都有半指长,翡翠似的挂下来。阮景踮着脚摘了一颗下来,入口甜得快化了,忙问唐伯:“这是什么种的葡萄?我倒没见过。”
“这是向大人去年送的葡萄藤种的,倒是没见过。”
阮景并不大嗜甜,不过尝个新鲜,瞧葡萄生得挺多,便道:“这也剪两串回去。”
一会儿功夫,那边桂花也打得差不多,阮景又叫唐伯包了,这才满载而归,临走不忘同唐伯道:“替我谢谢胜哥哥。回头宫里厨子做好桂花糖糕,送过来叫他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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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路上又走的主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路不少卖点心吃食、绸缎衣饰的店铺。因快到中秋,几家面点铺子在街上支了摊子,现做现卖,瞧见榨菜鲜肉月饼,阮景便买了一袋子,热乎乎地同陆聪一人吃了一个。
边吃边想着孜亚没来过中原,或许什么都觉得新鲜,想买些什么玩意儿回宫,一解他思乡之苦。阮景下不定主意,便问陆聪道:“西夷那三皇子初来乍到,你说,我带点儿什么给他瞧瞧?”
“这...属下也不知道。但凡公子相中的,总是好的。”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间绸缎铺子,琳琅满目,阮景瞧见一匹宝蓝的缎面挺好,便伸手摸了摸。比宫里的差些,颜色却极好看,轻易衬不起来,非得孜亚那样白。
越想越觉得来劲,便朝陆聪道:“索性买匹布料,叫他们给他做身衣服。家里头倒是不缺布,就是没见过这么鲜亮的。”
说着便要询价,绸缎铺子的老板娘自然穿得亮丽,挥着一块碧绿帕子,笑盈盈道:“公子眼光顶好,庄子里头最好的料子,一眼就相中了。”
身边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女眷,瞧他们二人的眼光便有些玩味。阮景瞧陆聪时,果然脸上也有些不自在,阮景想着买了这匹布快些走人便是,老板娘却“公子,这匹极衬肤色”“公子,那匹做成衣裳可显身段儿”地,一匹一匹推个不停。
最后买了四匹布,除了阮景相中那匹,另有一匹大红卷云纹、橘红柳叶纹和碧绿光面缎子,都是陆聪在提,倒是不碍阮景什么事儿。不过他想着铺子里头都是女眷,不免奇怪:“陆聪,城里男人都不买布料吗?”
“回少爷,有也是有的,就是少。”
其实陆聪在铺子里便想到了,寻常男人买布,择个赭色或玄青便走,哪有伸手摸摸看看的,除非南风馆里头的小倌,阮景又生得这样一张唇红齿白脸,难怪被人误会。只是这话不能同阮景说了,只好避重就轻。
阮景回宫抄的近道,还是走那条猫儿巷,看着钱记馄饨还开着,只三五个食客,心中一动,想着孜亚或许没尝过馄饨,要尝就尝最好的,便盛了一漆盒,带回宫去。陆聪手上已是四匹布料、还有张胜家讨来的东西,阮景便自己拿了。因怕汤洒了,手里端得小心翼翼,入了宫,有侍卫要替他端,因怕他们笨手笨脚,还是自己端了。
好容易回到寝殿,两条手臂都僵了,这才喊了安和,连串葡萄、月饼一块儿送去孜亚屋里,还特地叮嘱趁热吃。
又喊来崇福,把桂花送去膳房,布匹送去内务府,茶叶和葡萄送去太后处。才交代完,安和便回来了,盘上原封不动,道:“三皇子只摘了颗葡萄,说不用皇上费心。”
阮景早料到孜亚是个难讨好的,听他摘了颗葡萄,便道:“没事,让他去吧。”
他固然不心疼那买馄饨的几十个铜板,一路小心翼翼端了回来,到底可惜,揭开漆盒,馄饨已糊了一片儿。
不过抬头瞧见安和,道:“说要给你带吃的玩的,都忘了。老钱家馄饨可好吃,你若饿了,不如尝尝?还有月饼也挺好,比宫里做得糙些,就图新鲜。”
安和忙要跪谢:“谢皇上赐食。”阮景自然在他跪下前便扶了他,又道:“眼下这儿没人,你就在这儿吃吧,说是我吃的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