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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丞狼归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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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太后吃得少,用完膳便掩口打着哈欠,似乎是觉得乏了,起身同张胜道:“哀家回去睡个回笼。胜儿方才光顾着说话,记得多吃些。”张胜应了,太后又朝阮景道:“皇帝前些日子气得不行,朝堂上的话都传到后宫来了,那个什么不听话的副将,叫什么来着?看在胜儿的面上,也一并饶了吧。”
阮景道:“必然不罚他,倒也不能给他什么好果子吃,否则,不是个个都忘了是谁家臣子。”
太后挥着帕子道“由你处置”,采荷来扶她起身,阮景、张胜立起来同她道别。
待太后走了,话题才转到战事上,张胜说起当日同三千精兵深入腹地,只带了七日粮草,沿着从敌方得来的地图行军,却越走越偏,饿着肚子拖延到第十日,全军士气低落,只当要葬身于此。此时向元明领了八百人从天而降,带的粮食与张胜手上人均分,虽只够两天口粮,却救了当下的急。张胜这才知手上那张敌方地图有诈,依照向元明新得来的图改道行军,次日便到绿洲,入夜时将余粮尽数吃下,饱食最后一餐,连夜行兵,深夜抵达西夷王廷,这才一举擒获王族。
阮景听完不免震动,道了声:“天佑我大荆。”
这才想起来:“你说向元明第十日便与你会合,那朕得到的消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谁的字?”
张胜移开椅子,掸了袍子,跪得笔挺:“元明在营中留了字,说皇上若催一次两次消息,便由他去,第三次才叫人送这字条。他离军的消息万万不可泄漏,违令者斩。”
“哈哈,这出瞒天过海,连朕都以为,当年钦点的武状元会乖乖在军中坐以待毙。”
阮景口气猜不出喜怒,张胜试探着抬头问道:“皇上...”
“好一个向元明!欺君大计,做得滴水不漏!”
这再无会错意的可能了,皇帝气得厉害,张胜磕下头去:“是臣治下不严,求皇上恕罪...若要降罪,求皇上降微臣的罪,元明他...若没有他,臣与三千将士早尽数埋身大漠。”
阮景“哼”了一声,半天不见声响。张胜伏地跪着,不知阮景何时消气,却很快便见他脚尖动了,再是被皇帝托起来,握着他手道:“胜哥哥,我怎么忍心罚你。他救了你的命,我自然要感激的,欺君...罢了罢了,将功赎罪,非但赎完了,还得赏他。”
阮景声音软下来,“胜哥哥”是他皇子时候对张胜的称呼,这才知道他是念着旧情,张胜道:“景儿,多谢你。”
阮景摇头,语气又恢复成先前样,只稍软和一些:“朕这边固然可饶他,满朝文武,难保有几个得了消息,是时候参他一本...这次他欺君,有多少人知道?”
“我手下三千人,元明带来的八百人,还有他营中的亲兵。”
阮景点头:“朕想着,怎么都是朕钦点的武状元,不至于蠢到,令全军上下皆知,副将跟着主将一齐去送死。三千八百人...还是太多了,走漏消息是一定的。向元明这个人,朕还想用,未免将来有心人钻这空子,就...让他今日在朝堂上告罪,朕找几个人保他...”
阮景想得周到,却不知向元明早料到瞒不过的,索性让张胜先捅出来,皇帝心里有个准备。张胜的武人脑袋自然顾虑不到这许多,听阮景细细盘算,倒是和向元明料想的一模一样。
阮景已经招手,让崇福取了笔墨来,收拾了半边餐桌就开始写字条,写到一半,又抬头问张胜:“他同届在朝的文武举人,同他交情好的有没有?若是有,快快报上名来,朕差人去传消息,要再有一个时辰才上朝,此时还来得及。”
阮景说着想留着向元明,心里却有另一层顾虑,张胜无条件信他,阮景却未必尽然信他,例如向元明手上那张敌方地图是怎么得来,或有蹊跷处。此时不好查,但吩咐下去,安置两三个线人在身边,积年累月,若是真有不尽详实处,总能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
阮景本不是多心的人,但被推到天子这位子上,便由不得他不多心。想起邓太后那句“我只信你”,忽然恍如隔世。他方才那声“胜哥哥”,七分真情三分假意,他猜张胜同向元明,并肩沙场必然情谊深厚,便不好在他面前露出犹疑,索性先将此事揭过,安抚了张胜,再做打算。向张胜问起向元明朝中好友,也是想瞧瞧他同谁为伍。
张胜却道:“并没听他说起过。武人不比文人弯弯肚肠,同侪相争,哪还能做到面上一套肚里一套。”
张胜是先皇钦点的武榜眼,阮景即位后,同届的状元、榜眼、探花,在朝上争得不可开交,他不得不将三位分开放远了些,这才有安生日子过。阮景点点头,写完手谕,便差崇福将他送去给各位大人,口中说着:“做得轻巧些,别被人瞧见了。”
崇福应了一声,领命而去。类似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皇帝要保谁,既然派了崇福去,没有不被人瞧见的道理,皇帝宠谁、信谁,这便是做给百官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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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景换了节庆的朝服,顶着沉甸甸的珠冕上朝。班师回朝,将军自然是要着战甲的,张胜用过早膳便回了宫外营地、换过衣裳,这才赶上回朝的队伍。
午门大开,迎大军,端的气势非凡。阮景在殿外赏了将领军士,百官这才同主将一道入殿。接下来便是那出预演的戏。向元明当庭告罪,阮景佯怒,再是他打过招呼的臣子纷纷出列求情,吏部侍郎徐鸿文、刑部侍郎史正、兵部尚书李嶙、工部侍郎言圃园依次站出。
然而出乎阮景意料,大将军甄坚壁出列而跪:“臣以为,向副将此次犯龙颜,归根结底是骠骑将军治下不严;张胜是老臣门生,归根结底是老臣教徒不严。皇上,臣有罪,求皇上降罪!”
若不是甄坚壁一生扫南镇北战功累累,阮景必然以为他是借此机会提醒皇帝,挖掘张胜是他甄坚壁的功劳。恐怕甄坚壁到底是抛弃了政见小事,以大局为重,这便是给皇帝最好的台阶,阮景亲自下了御阶,扶起甄坚壁,此事便算走了过场,免了向元明刚升的官职、又罚了他一年的俸禄,皆大欢喜。
这才提到战俘与质子。张胜命侍卫押上来,当先是两个着夷人服色、散发的男人,衣服虽华丽,却看起来污秽不已。面色如常,不见得瘦得离谱,既然是质子,想来并未受什么折磨。其中一个长相与中原人迥异,鼻梁高而毛发卷曲。另一个乍看倒是中原人模样,细看时,却发觉眼大而鼻挺,到底是有些不同。两人一般的白皮肤,阮景头一次见到夷人,才只肤白胜雪,不是天方夜谭。
两人左右都有侍卫压着,对着天子自然要行大礼,这些,在进宫前都有使臣交代过。那异域长相的果然顺从地跪下,还磕了头:“我是塞依提,是丞狼国的大皇子。大荆的皇帝,你好。丞狼国归顺了大荆,我来大荆做客。”
西夷自称丞狼国,阮景早知大皇子叫做赛依提,他下御阶,扶了塞依提起身:“一路颠簸,有劳大皇子。行军路苦,若照顾不周还望海涵。”
阮景命人取一张椅子来,请大皇子坐下,倒是另一位立着,并没有要跪的意思。他左右的两名侍卫推着他、命他跪下,他恍若未觉。阮景走到他面前,三皇子比阮景高出寸许,近看才觉得,确实配得上张胜说的,模样是“极好的”这三字。
“朕听闻三皇子自小聪颖,又俊美无俦,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阮景脑中闪过早上那小太监的名字,便加了上去,“佳人。只可惜,不见得怎么聪明。”
三皇子才开口,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道:“我不会跪你。塞依提不知大荆规矩,我知道,这世上我只跪父亲母亲。”
阮景悠悠然扰他转了一圈,三皇子脊背挺得很直。
“还有天子。丞狼向大荆俯首称臣,朕是你的天子。”
三皇子沉默,才道:“臣闻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
阮景因他自称“臣”,不由楞了一愣,待他说完整句,才知道并非他称臣,而是引了文正公的名句,暗讽他以力服人。
阮景尚未回答,三皇子又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
这是孟子的句子,阮景竟无从反驳。礼部那边有人出列,阮景轻轻抬手,意思是不要说话。再看时,原来是姚茂青。礼部熟读经典,各个都是科举的高手,要在引经据典上胜过这异邦皇子并不难,阮景却无意在此咬文嚼字。
他目光扫过立在一旁威风凛凛的张胜,张胜却似乎全未留心这三皇子,一颗心不知系在何处。
阮景忽然有了主意,点了张胜的名。
“张将军,我听闻三皇子来,有要事在身,是不是?”
“是。孜亚他是来和亲的。”
答他的不是张胜,是大皇子塞依提。
果然满朝哗然。三皇子孜亚的脸上,由脖子泛起一圈红晕。他站在前列,唯有一旁坐着的塞依提与阮景两人看得清晰,塞依提则仍嫌弟弟不够出丑,又加了一句:“孜亚要与大荆的皇帝和亲。 ”
声音幸灾乐祸,阮景已对塞依提心生厌恶。生在王室,兄友弟恭是难得的,如他这般毫不遮掩的落井下石确实少见,阮景已默默下定了决心,决不会让他在大荆过得舒心,但此刻,还是仗他以西夷大皇子身份说出的“和亲”二字。
“三皇子,塞依提说的,是否属实?”
孜亚很慢地点头,一双眼美得夺目,同碧潭般清澈,直直盯着阮景。阮景转身,沿着御阶向上,便走边道:“跪天子,父母,夫君。三皇子,你该跪朕。”
阮景在龙椅上坐定,孜亚身后的两个侍卫已蠢蠢欲动,作势要从他身后踢他膝盖,阮景给崇福一个眼色,崇福的拂尘便抖了一抖:“侍卫停手!”
三皇子抬头看阮景一眼,终究是很慢很慢地跪下了,先放低了一只膝盖,再是另一只,脊背仍挺得笔直。待他跪下,满朝自吏部尚书罗景同往下,一个个跪下了,高呼“皇上万岁”。
阮景看地上那一堆人,唯孜亚抬头看他,心里不由想着:他们人人跪我,日日都跪我,不过因我生在皇家罢了,怕是同那三皇子一样,心里是不服的。这么一想,益发觉得孜亚笃直,道了声“众卿平身”,孜亚仍是跪着。他既然不认大荆臣子的身份,也只好由他去。
随即有兵士抬着贡品上朝,多是奇珍异宝,另有兵士念着一份长长的贡品单,又承诺每年进贡多少黄金、白银、骆驼马匹,以及西夷王的求和书一封。阮景听得耳朵都乏了,唯有大殿中央跪着的那个三皇子有些意思,便盯着他全身审度,看久了才益发觉得是“漂亮”,只是头发乱七八糟不成规矩,想着,该让太监给他梳个发髻。
三皇子大概意识到阮景的目光,抬头直直望着他,周身散出一股“不臣服”的傲气来。阮景想着邓太后说要见见这有情有意的三皇子,总该要洗刷干净、收拾齐整了才给她送过去,这么想着,便对崇福耳语两句,吩咐去筹备沐浴的器具、寻合身的衣裳,再在寝殿收拾间屋子。崇福领命去了,阮景才想起早膳时,对太后信誓旦旦地说着“不要”,不由笑起来,索性当作收个客人暂住几日也好。
这一笑倒是让百官都瞧见了,大概都以为是为了这场胜仗,阶下的孜亚仍是冷冰冰望着他,背脊挺直,阮景心道:孜亚,孜亚,总要让你心悦诚服地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