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策》枫露清愁

32、仇火悠然 章叁

　　精美的茶具，一丝不错的动作，高贵的仪态。
　　“你累不累？”慕容仇忍不住问。
　　叶悠然只是笑了笑，拿着块手帕擦擦薄唇。

　　她正和叶悠然在莫愁湖畔品茶。在大漠长大，慕容仇必须放肆的活着，才能生存，精致和优雅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便利。所以，她简直没办法想象叶悠然这种人的做派。

　　他是典型的江南男子，不如北方男人高大威猛。他的眼睛并不大却清澈，眼皮内双，脸颊轮廓并不是非常深刻，鼻翼弧度圆润，但下巴线条明晰，唇形尤其好看，特别是微微一笑时。乍看上去并不如凌雪飞唇红齿白，相貌俊美，可越看越有味道。

　　“清风阁，怎么会找了你这样的人。”
　　“我怎样？”
　　“你身体这么弱。”
　　“很多强壮的人，还不是一样为我所用？”有意无意的看了慕容仇一眼。
　　慕容仇答不上来。

　　“怎么一到江南你的身体就这么差？”
　　“江南太小。”叶悠然笑了笑。
　　慕容仇觉得他话里有话，却不明白是指施展不开拳脚，还是熟人太多。

　　“但你会武。”她没忘记在萧无影的大帐内，他举重若轻的跟她对了一掌。那次她准备充分且尽了九成功力。
　　“是。”
　　“你用兵器吗？”
　　“扇子。”
　　“十八般兵器里有这个吗？”
　　“嗯……是个好问题。”叶悠然摩挲着下巴道，“铁扇自古以来就可以做兵器的。”
　　“古代有用扇子当兵器的吗？”慕容仇想了想，“好像的确有。”
　　“谁啊？”
　　慕容仇认真的答，“铁扇公主呀！”
　　一口茶差点从叶悠然鼻子里喷出来。
　　慕容仇托腮一笑，很喜欢看叶悠然变色。

　　“你到底来中原做什么？”叶悠然问。
　　慕容仇眼珠一转，“以武会友啊，都说中原武林人厉害，可我这一路也没遇见几个高手。”她最希望能收编几个，打回大漠去，灭了柔然和拓跋部落，这才是她心中所想。

　　叶悠然淡淡的道，“高手都被网络进清风阁了。”说话气弱，可是霸气骄傲展露无疑。
　　“我也能入清风阁吗？”她问。
　　“阁主说了才算。”
　　“唉，难道中原除清风阁以外再无能人？”
　　“传统门派也有不出世的高手。”
　　“真想见识一下呢。”她神往。
　　“那你为何还不去？”叶悠然问。

　　“清风阁主说我的首要任务是伺候你呀。”慕容仇很大方的说，“可是你又不要我。”
　　叶悠然又差点被呛到，她的言辞大胆实属罕见，“悠然体力不济，实在无福消受。”
　　蓝紫色的双眸盯着他，慕容仇实在没法想象一个男人坦言自己“体力不济”到底是有多大胆子，不管是否属实，恐怕全天下没几个男人办得到。

　　“你怎么可以让人老看轻你？”她问。
　　“别人的观点与我何干？”
　　“那输赢你也无所谓吗？”输了春雷狩，她气了很久，以前在族中，她还从来没有输过任何比赛。
　　叶悠然只是把梅花糕放进嘴里品。
　　“怎么会有你这么没骨气的男人呢？”慕容仇并无鄙视，实话实话。
　　叶悠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下，“以后你会知道，很多东西比输赢重要得多。”
　　慕容仇张了张口，却没有接话。

　　“你有很多仇人吗？”她突然问。
　　“为何这么问？”
　　“在那个什么狩时，有人暗算丹炎。显然是不想让叶家夺冠。”
　　“嗯……”他猜不是哪位皇子就是王爷，但未必针对叶家，若领先的是凌雪飞，过隙也会被暗算。
　　“你想杀谁还是揍谁，我替你去！”慕容仇露出摩拳擦掌的神情，“伺候男人，勾心斗角什么的我不行，这个我可以。”
　　“多谢姑娘了。”叶悠然又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跟慕容仇在一起，他比从前更容易情绪起伏，她能让他释放出隐藏的心情。

　　“那个小王爷呢？”慕容仇又问。她并不知道凌雪飞也是清风阁的人。而叶悠然几乎不提清风阁的事。
　　叶悠然摇摇头。无论谁看他和凌雪飞的相处模式都会以为他们关系非常糟。其实他九年前刚认识时，的确是互相瞧不上眼，他入了清风阁之后才发现原来凌雪飞也在清风阁，虽然依然不喜欢对方的行事作风，可是相处多了，相互也有些佩服。

　　但他的犹豫让慕容仇以为他怕事，暗自下定主意。

　　*

　　相传现在凌府的王爷非常喜欢甲天下的苏州园林，专门请了最好的园林师来设计凌王府。整座王府的布局、结构和风格都巧妙运用了对比、衬托和对景。有很多亭台楼阁都以著名园林的景点命名：狮子林，扇亭，晓风柳岸和燕誉堂。环绕的亭、台、楼、阁、泉、石、花、木的组合构筑精致，意境深远。
　　凌王爷最最得意的便是西面临池石壁上刻着“飞雪”二字，一道瀑布从中坠落，落入碧潭中，这便是飞雪泉，又也暗合小王爷的名字。

　　没想到精心构建的王府，还专门为小王爷建立了书房“立雪堂”，却没想到凌雪飞几乎从来不去，他甚至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王府内，偶尔回来，也只回“卧云室”睡觉而已。

　　这一夜，凌雪飞在卧云室歪在榻上拿了本《春秋繁露》翻阅。他从来觉得古人讲究的头悬梁，红袖添香的看书方式都是狗屁。看书就是吸收自己认为需要的东西，想看就看，不必非弄个书房正襟危坐，不用那么痛苦的也用不着那么香艳。
　　他看的书并不多，可是每一本都读的很精，就像最近看的这本，董仲舒以阴阳五行的骨架来阐述天人合一，也符合清风阁的大统一思想。董仲舒的“三纲五常”他也是认同的，他虽然行事跳脱，可并不算离经叛道，等级差异也深植于他心中。难怪宇含薰极力推荐他看，他会在精神和学识方面也会给于清风阁众人以指导，就如同他推荐萧无影读《孙子兵法》一样。他一直很好奇含薰推荐什么书给叶悠然。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极轻的衣袂带风的声音，一下子由远及近。王府的侍卫巡逻速度不会这么快，难道是有刺客？
　　啪的一声，凌雪飞合上书。唇角微勾，很久没有这么有趣的事了。

　　他吹熄了灯，一个闪身跃到了窗口，微微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为了行事方便，他不喜欢一大堆人围绕他，所以卧云室的守卫在整个王府来说都非常薄弱，再加上无灯和半开的窗户，无疑是个吸引刺客藏身的好地方。他就守株待兔。

　　果然，就听轻微的一声响，一个蒙面人轻巧的越过了墙，如雪落无声。凌雪飞暗中喝了一声彩，真不负他期待。
　　那人已向窗户扑来，干脆利落的开窗越入，伸手轻轻关窗，一回身，还没站稳，三只凄厉的手指如鹰爪之钩锁住了咽喉。那人一动不敢动，显然没想到这屋里居然藏着这样的高手，好像等着一样。

　　凌雪飞也有点惊讶，触手一片光滑，没有喉结，这刺客竟是个女子？！
　　他目光如电对上那张蒙面的脸孔，直直的望进那双蓝紫色、美的惊人的双瞳，不由得唇角轻勾——来的竟是慕容仇！

　　慕容仇微微侧头，就见锁住她喉咙的正是带着不羁笑容的凌雪飞。他左手食中拇三指控制着她的咽喉要害，但右手食指缓缓抬起，懒懒的放在薄唇边，示意她噤声。明明正捏着她的小命，但表情却像在调情。

　　就在这时，脚步纷乱，一大群侍卫包围了卧云室。
　　“吵什么？”凌雪飞先声夺人。
　　“小王爷，不好了，有刺客！往这边来了！”
　　“那还不快去保护王爷王妃？！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凌雪飞语气随意，可是威仪犹在。
　　侍卫连忙道歉，纷纷退出。

　　慕容仇思索凌雪飞到底什么企图，但无奈她嘴动的比脑子快，“你怎么不把我供出去？”
　　凌雪飞笑道，“若我放开手，姑娘可否把夜访王府的理由告知？”
　　自从在春雷狩上见过她，这么貌美高挑火爆的女子实在罕见，虽然称不上魂牵梦萦，可凌雪飞实在无法不想她，正可惜跟了叶悠然，她竟然送上门来。

　　衡量情势，慕容仇只得点头。
　　凌雪飞放开手，走到桌边，燃起灯烛。他并随意披了外衫，显然正准备就寝。

　　“身为凌王府小王爷，你卧房的守卫未免也太少。”否则她不会上当。
　　“身为叶悠然的女人，你跑的也未免太远。”他一句就把她噎回去。

　　“我不喜欢输！何况，叶家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慕容仇昂首道，可是眸光一转，思索脱身的策略。
　　“你怎知凌王府是叶家的仇人？”
　　慕容仇一咬牙，“你们两不是一直针锋相对吗？”
　　这姑娘真是单纯，凌雪飞压抑想爆笑的冲动，“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我是来杀你爹的，擒贼先擒王，你不过是个小角色。”

　　全天下敢当他凌雪飞是个小角色的……咳咳，好吧，很多人都当他是个酒色之徒，可是他不乐意被这个美貌姑娘这么看低。

　　“刺杀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啊，慕容姑娘。”凌雪飞似笑非笑。

　　慕容仇垂下眼帘，突然解开了蒙面的黑纱。那一张雪肤娇颜映在烛火之下，简直令人屏息，但她突然将手中的纱一扬一抛，如撒网一般兜头罩了过来。
　　凌雪飞被她夺目的美貌吸引，又不妨她有这一手，往后避开，提防她的后手，却没想到她竟然一拧腰，转身穿窗而出。

　　凌雪飞却笑了，大半夜还要练练轻功。这个晚上过得真有意思。

　　*

　　耳畔生风，重楼屋宇从脚下一趟趟过。要躲开侍卫，还要摆脱后面那个鬼魅般的追兵。慕容仇暗暗叫苦。一时冲动跑来，没想到找不到王爷却惊动了侍卫，跑错到小王爷的房间。虽然她占了先机，可凌雪飞更熟悉地形。除了刚刚他那手锁喉功，她实在没想到他轻功竟然如此了得。

　　穿过小方厅前的紫藤架，慕容仇一头扎入竹林，想借地势摆脱，但显然凌雪飞也料到这一点，借柔韧的竹子横向一扫一弹，一掠数丈，从旁边包抄过来。

　　慕容仇刹住脚步，抽出剑，一抖，正是神剑承影，如暗夜流星一般朝凌雪飞刺了过去。若不是他早就见识过她的剑术，暗自提防，恐怕这一招也很难躲开。
　　他翻身攀上了竹梢，那一剑将竹子从中一劈二半，凌雪飞双脚各踩一半，凌空一字马，轻飘飘的仿佛浮在半空，借由柔韧竹身的弹性一弹躲开剑气。
　　但承影太过霸道，他空手很不利，一旋身，右手握住竹杆，左手三指一下子捏碎竹身，将它变成了一根长棍。
　　对付变化莫测的剑光，凌雪飞以竹竿做棍，招式大巧若拙。承影剑舞动，势如破竹，将竹身连连削开。凌雪飞手劲极准，将竹筒套入慕容仇的右臂，一转，她右臂一痛，再也没办法握住剑身，只得松开了手。
　　凌雪飞一手握住竹筒，右掌一推，正中慕容仇胸口。一推之后，才意识没有控制内力，顿觉后悔，大概忌惮飘飖剑法，所以出手极狠。
　　慕容仇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凌雪飞那一推显然运了极强的功力，身子凌空飞了出去，眼看就要跌落。

　　“别摔了，我会心疼。”凌雪飞笑着，丢开竹子，扑身过去，接住了她的身子，顺势就地一滚，化去了力道，又一压，将她压在身下。
　　慕容仇眼前一黑，好不容易压下翻涌气血，却发现被凌雪飞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你输了哦。”他还是那副痞气的笑容。
　　在族中武功高身份尊，她从来没有被男人轻薄过，完全没想到竟然败给一个登徒子，怒火中烧，双掌齐推。
　　凌雪飞往后一仰，跟她对了一掌。她跟着往后一跃，可是运气不畅，看来已受了内伤，半空眼看着又要跌倒。

　　就在此刻，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的身子。

　　慕容仇回头一看。就见脸色白皙，目光澄然，薄唇微抿，没想到接住她的竟然是叶悠然。看似弱不禁风的他竟然单手就能稳住她。

　　他松手把她放了下来，她双膝一软，坐在地上。
　　他没说话，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凌雪飞。
　　“我只不过……”她刚要开口，叶悠然回头瞥了她一眼。虽然唇边的笑未变，可是眸光有点冷。

　　夜半风声四起在竹林里凄厉的回响，两个男人面对站着。

　　凌雪飞拍了拍衣衫，“叶大公子。”
　　叶悠然展开扇子，“凌小王爷。”
　　“英雄救美，嗯？”
　　“趁火打劫，哼。”

　　快走啊，你还赖着干嘛？慕容仇心里拼命喊。却没想到这两个公子居然还在哈喇不停。

　　“你想来的话，王府随时欢迎，何必趁着月黑风高呢？”凌雪飞讽刺。
　　“小王爷好好地觉不睡，何必非要出来打别家姑娘的主意？”
　　凌雪飞笑了笑，“你知道我从来不拒绝上门的肥肉。”
　　叶悠然眉头一紧。他一眼就看穿凌雪飞觊觎慕容仇的美貌。他对慕容仇并没有太多保护欲，却并不喜欢凌雪飞对女人的态度。

　　气息的对抗扑面而来，令慕容仇几乎窒息。但她绝没有单纯到会以为他们两个是为了她。

　　“你我认识了多久了？八年？”凌雪飞晃了晃脖子问。
　　“快九年了。”叶悠然答。
　　“好像我们从来没认真打过吧？”
　　“胜负难料。”

　　凌雪飞站在那里，袖子里的双手渐渐四只勾起，拇指分开，突然躬身双臂一展仿佛雄鹰展翅一般。叶悠然同时扇子一合，腾身而起，纵身一刺。身法绚丽迅捷如流星一般。

　　凌雪飞练的是象形拳，他的鹰爪功功夫都在双手，运力全在指节，沾衣号脉、分筋错骨、点穴闭气。而叶悠然扇子折合时不但可以刺，砍，挑，压，拌，点穴，打开时还可以接挡凌雪飞的爪攻。凌雪飞的武功走的是外家，刚暴凶狠，快速密集。叶悠然则是灵活多变，后发先至，以阴柔的力度化解对方的力度。

　　慕容仇在武学上天分不低，早年也得名师指点。她看得出这两个公子的师从绝对高明，而武学天赋也是万种选一的人才。这场对攻棋逢对手，招式拆的精妙绝伦，而这两人内力的收放自如也令她极其惊讶。

　　竹林里拆了百余招，远处侍卫的吵杂越来越响。

　　他们同时住手，往后一跃。
　　凌雪飞摇头，“再不停手，我要被爹关禁闭了。”
　　叶悠然点头，“爹娘多半会半年不让我出门的。”
　　两人相视一笑。

　　刚刚还打的天昏地暗，此刻突然说笑聊天起来。慕容仇发现她又看不懂这两个男人了。

　　凌雪飞望了一眼慕容仇，对叶悠然笑道，“娘娘腔，这次你的人你带走，擅闯王府之罪我也不追究了。但若我找到莲姑娘，别忘了你曾答应我换人之事。”
　　叶悠然微微锁眉，没想到他竟然把春雷狩之后他随口一句玩笑要欧阳莲换慕容仇的话当真。

　　凌雪飞再度望着慕容仇，徐徐绽开一记笑，“慕容姑娘，后会有期。”说罢，转身摆摆手走了。
　　如此勾魂摄魄的笑，却让慕容仇寒毛倒竖。

　　叶悠然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身子，对她伸出手，柔声道，“你可站的起来？”

　　慕容仇不由得点点头，把手放入他手中，被他温热的大掌一拉，心中突然一跳，浑身有些不自在起来。

　　*

　　坐在马车包厢里，叶悠然一直闭目养神。
　　慕容仇可不安静不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
　　“猜的。”他闭眼答。

　　“我只是不喜欢输给谁。”她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也能顺便为你报仇。”
　　“谢了，不必。”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

　　“那个小王爷鸡爪功还真的挺厉害。”
　　“鹰爪。”叶悠然还是不曾睁眼。

　　捱了一会儿，慕容仇又问，“他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
　　这竹林一战，她看得出来两人也都点到为止，并非真的要争的你死我活。

　　叶悠然睁开双目，“王府是你随随便便闯的，你南下难道没带脑子来吗？”
　　这女子真是个闯祸精，春雷狩后不少王孙公子都向他打听她的来历，就很让他头疼，这一次还闹到凌王府。若他不来，只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何况，到嘴的肥肉这么跑掉，只怕更让凌雪飞心痒。他这人心性不定而慕容仇这么烈性，落到他手里无论从还是不从，注定都是悲剧一场。

　　慕容仇一呆，不服气，“我不怕他。”
　　叶悠然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若凌雪飞想，他可以轻易灭了你们全族。”
　　慕容仇开口刚想争辩，叶悠然截口道，“那么，无论你们想在中原做什么都没法做了。”
　　慕容仇悚然，暗自思量他到底猜出多少。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不许去。”

　　慕容仇从来没有见过叶悠然如此强硬的态度，他总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被人嘲笑也装没听见，对她也总是很纵容。

　　“你可听到？”他又问。
　　“是，听到了。”她垂首应道。

　　叶悠然重新闭上双眼，不再开口。慕容仇盯着他清秀温和的脸孔，却越发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仇火悠然章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