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策》枫露清愁

29、仇火悠然 章贰

　　过了年，天气慢慢转暖。
　　那些藏了一个冬天的江南公子们，也要装模作样出来活动一番。因为皇家的“春雷狩”即将开始。

　　惊蛰之后，第一道春雷惊醒了冬眠的动物们，纷纷出来觅食。这“春雷狩”顾名思义就是早春在皇家林场进行的一场盛大的狩猎活动。参赛者也皆是皇宫贵族子弟，为显示皇家威仪，操练武术，为新年祈求风调雨顺。
　　除了狩猎，还有三场比赛，每个家族派最强的战士出战，比赛骑马，射箭和武术。这些年来，基本夺冠的都是凌王府和叶家。凌王府自前朝有尚武传统，夺冠不奇怪，而叶家则是大赛的新贵，虽然每次体弱多病的叶家大公子都不参赛，奇怪的是有他在观战，叶家也时常会赢。

　　皇上和一群王子们都深入林子打猎，公主们都坐在外面的看台守候，她们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叶悠然和凌雪飞身上。他们没有参加林场狩猎，而是赖在外面看台谈笑风生，谁也不知道他们聊些什么。叶悠然躺在叶家凉棚里的软垫上，裹得很严实，手里还抱着个手炉，凌雪飞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凌王府的凉棚里，到处溜达。

　　“这一趟北方之旅，玩得可好？”凌雪飞手里拿着一根马鞭，随意挥了一下，明明一幅酒色过度的样子，可他挥动马鞭的姿态却很潇洒。
　　“还好。”叶悠然答的有些含糊。
　　一个人清清静静去了北方，却多带了个人回来，阁主丢了一个火烫山芋给他，那位美貌的乌桓圣女走到哪里都夺人目光，个性却真让他吃不消。

　　“我见到阁主了。”叶悠然道。
　　“哦？他什么模样。”凌雪飞好奇。
　　“不好说。肯定不是你想的样子。”叶悠然道。
　　清风阁的主事之间都肝胆相照，但是对他们的阁主却又敬又怕。不知是因为他老是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是他实在太过神机妙算。
　　凌雪飞听了，竟然没有多问，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远远的传来一声呜呜的号角声。凌雪飞立刻换上戏谑的神色，转身回到自己的凉棚里。
　　狩猎结束，这些王公贵族各有收获，欣喜炫耀，至于那真是他们猎中，还是身边的随从悄悄补射，就不得而知。

　　接下来就是三场比试了。赢了的家族可获得皇上御赐的金牌，勇士还能收获一笔不小的奖金。

　　凌雪飞也换了衣服准备上场。他的战马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纯种马，跑动起来恍若一阵雪花般轻盈。凌雪飞给这匹爱马起名“过隙”，自然是来自“白驹过隙”这成语，被叶悠然狠狠吐槽。
　　凌雪飞拍着过隙颈部的柔软的毛，笑嘻嘻的对叶悠然道，“娘娘腔，你真的不跟我比比吗？是骑术不精？还是没有好马？”
　　旁边围了一群陪笑的公子哥。

　　叶悠然没有答，轻轻咳了几声，旁边的家仆赶紧递上水杯，他端起，掩去了嘴角的笑。

　　这时，锣声一响，示意大家就位。
　　凌雪飞一笑，跨上过隙，颠颠的来到起跑线。
　　骑士一字排开，每匹都是千里良驹，喷着鼻息，蹄子不停的在地上蹬踏。有的来自中原马场的精心饲养，有的来自西域的进贡。每一匹的颈部和蹄上都缠着代表家族的颜色标志。
　　凌雪飞的耳目何等灵便，他闭上双眸微一加分辨，就听到了所有骑士的呼吸和马匹的鼻息，但是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为什么他没有听到叶家马匹的声音，而骑士的呼吸也几不可闻。

　　锣声二响了。凌雪飞的目光没有注视千丈之外那个小小的目标锦球，而是微微侧转，落在不远处叶家的骑士那边。只见那人戴着软皮帽，看不清面目，坐骑是匹牝马，个头不高，垂首晃头，一幅怠惰模样。

　　锣响三声，比赛开始了。骑士们一夹马腹，一起喝呼，一起冲出去。但是嗖的一声，一道红影一下子就蹿出半个身子。

　　凌雪飞紧随其后，其他马也跟他不差分毫。然而就见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叶家的马，但见它通体枣红，奔跑起来，显然如此矫健灵活，四蹄如飞，像草原上燃起的一团红色火焰。

　　皓日当空，冒出新绿的草地上，数十匹骏马齐头并进，健蹄奔腾。渐渐地，叶家红马一骑当先。后面的骑士成半扇形围拢紧追不舍。刚开始还能跟随，跑过百丈之后就慢慢分出高下。赛程过半，过隙虽然排在第二，但它拉开前面的小红马已经约半箭之距了。
　　尽管凌雪飞压低身子，不断策动过隙，但他察觉他和那匹枣红马的距离还是渐渐拉远。凌雪飞知道过隙的极限，它不可能跑得更快，除非他用马刺，但是过隙跟随他已久，他不想用这种方式来赢得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赛，何况这样也未必能赢得了前面的马。同时他已看得出，虽然场上这些马都是千里良驹，而这匹小红马竟然是罕见难寻的大宛天马，马中之王。
　　凌雪飞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但目光仍然放在那骑士背影，只见一身红色劲装，不算壮硕，并不用鞍，手抓马鬃，整个人仿佛和马融为一体，骑术也很精湛，随着马的韵律起伏，那头长发高高束起，在风中飘荡。叶家又是从何处得到这匹宝马呢？这骑士从哪里来？他怎么从来就没听叶悠然提过。

　　千丈距离就这么驰过，骑手必须冲到终点，挑下杆上的锦球才算赢。但眼见，叶家骑士就要冲到终点。
　　突然，凌雪飞听到隐约的破空之声。有人放暗器？他锐利的眸光四扫，平原上虽然毫无遮蔽，但是两边树林里可是有很多隐藏之处，要藏在此地等待马过的时候发暗器也不是不可能。

　　就见间不容发的一刹那，小红马速度骤降。紧接着，凌雪飞听到了第二声响，小红马颠簸了一下，而过隙已经追了上来。因为本来速度太快，又没有配鞍，叶家骑士的身子往前一冲，差点就要飞出马去。但这样的冲力下，飞出去肯定非死即伤。
　　凌雪飞早有防备，已策动过隙靠近，一手抓紧马缰，长臂一伸，抓住那骑士往后一扯，那骑士也是好本事，借由凌雪飞一扯之力，重新钉回马背之上，拍拍马耳，安抚了一下。同时转头看了凌雪飞一眼。

　　然而，就这么一个耽搁，小红马和过隙同时冲过了终点。凌雪飞伸手用马鞭挑下了锦球。

　　他跳下马一回头，就看见叶家的骑士也下马，摘下面罩，竟是个女子，发丝在风中飞扬，面目一看就有异族血统，如西域那些高鼻深目的女人，但美的惊人，一双蓝紫色的眸子亮的简直能直透人心。她
　　的眉宇间隐约透露出煞气，但举手投足带着颐指气使，不像居于人下的模样。

　　这女子自然就是被清风阁主赐给叶悠然的慕容仇，跟随叶悠然一路来到南方。本来胜券在握的她气的将马鞭一折两段，丢开。那火爆性子让见惯了女子柔弱遵从的凌雪飞顿觉新鲜。

　　家仆们围了上来。凌雪飞让他们牵走过隙去照料，自己笑嘻嘻的朝那美貌异族女子走去。
　　“这位姑娘，初次见面……”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就瞄了他一眼，然后竟然看也不看的就转头去看她的马，竟把凌家小王爷晾在一边。

　　慕容仇仔细检查爱马丹炎，从头到蹄每根毛发都不放过，发现只有耳后有点擦伤，幸好没什么大碍，她已经想把放暗器的人抓出来狠狠抽死。

　　凌雪飞虽然赢了这一场，可他并没有赢过叶家女骑士。待他回到休息凉棚，就见叶悠然正拿着扇子挡着春日阳光，但他知道他是在偷笑！
　　“刚刚有人偷袭你的骑手。”他告诉叶悠然。
　　“嗯，不知哪个王爷干的好事。”叶悠然像是很平常，招惹到了慕容仇，他反而比较同情偷袭的人。
　　“怎么不告诉我，叶家还藏着这么一匹烈性赤牝马？”凌雪飞劈头问。马是红色母马，女骑士也是红衣，一语双关。
　　“你没问。”叶悠然还在偷笑。
　　凌雪飞眼睛一眯，转身回去。

　　第二场比射箭。出人意料的是，凌王府竟然要求更换参赛者，竟然是凌小王爷亲自上阵了。
　　虽然凌雪飞没有专程修炼箭术，但他的内功根基极佳，目力又好，心态有特别稳，稍加练习，箭术就胜寻常射手。叶悠然看到凌雪飞上场一点也不着急，因为知道乌桓是鲜卑族的分支，本来以射艺为立族之本。

　　比赛一共三番射，第一番不计成绩，只求外表体态合乎规范。第二番的主皮，射中箭靶才计成绩。第三番，不仅容、体合乎礼仪，也要射中箭靶，还要节拍与击缶相应。

　　凌雪飞平日吊儿郎当，但一上场就变了，一石五的重弓被他轻松拉开，姿态洒脱，嗖嗖嗖三箭都射在靶上红心。
　　慕容仇将发丝全部拢在脑后，一开弓，她的姿势就让众人皆笑。传统开弓是用食指和中指勾弦，放置脸颊瞄准。她的弓身短，用大指勾弦，食指包住大指往后拉弦，放置耳后，放弦时能听到弹弦过耳的美妙风声。尽管并不合乎规范，可是姿态竟然也别有一番动人情致。只看这射箭姿态，凌雪飞就不由得眉毛一挑。
　　她三箭不仅都射在靶心，其中两箭追尾，高下立判。但是因为她的箭术不符合礼仪，判又没有拿到优胜。

　　慕容愁豁然回头，一双夜空般的眸子狠狠的盯了一眼凌雪飞，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然后一甩辫子走了。
　　凌雪飞回到凉棚，再看叶悠然，他正神色安然的喝鸡汤。

　　第三场是比武术。整个下午，各派好手一番混战，按照积分，最高的两家来决优胜。得分最高的果然还是凌王府和叶家。而那个异族的女子却没有登场。凌雪飞放心了，他本来就猜到这女子应该来自北方鲜卑一族，善骑术因为善箭术，不过要跟中原武林的好手比武术，她还差得远。

　　天色渐晚，皇上也有些乏了，摆驾回宫，剩下的人还要接着比。

　　凌雪飞回帐子里安歇。反正已经赢了两场，接下来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可能改变今年获胜的肯定是凌王府。凌王府的武士已经效力凌王府多年，但凌雪飞却不让他上场。而是换了一个年轻人。
　　看到那个身量瘦弱的少年一登场，叶悠然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就见谢沐风手持一柄青霜宝剑走了上来。本来叶悠然对比赛一直兴致缺缺，但此刻一见眸光一亮，身体也坐直了些。当他看向凌雪飞，就见他眼中露出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你有奇招，我又何尝没留一手。

　　那红衣女子慕容愁竟然也换上了一身紧身短打，将黑粗的长发编成一个大辫。右手垂下，缓步而上。她身量极高，一双长腿到了谢沐风的胸口。
　　凌雪飞一见她走路的姿态就知道自己错了。她轻功和内力都不错。难怪最开始他都没有听到她的呼吸。

　　锣响为令。

　　那女子突然一个旋身，她的右臂抬起，手中握着一个剑柄，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却只见剑柄不见剑身，在草地上投下飘忽剑影。

　　全场一片安静。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剑！

　　“这是……？”凌雪飞又惊又不敢相信，“这难道是——神剑承影？”
　　叶悠然不答。

　　承影剑并非没有剑身，只是因为它的剑身太薄太轻太透，是以几乎看不清，特别是舞动起来，只见其影不见其形。因为太过神秘，它的名气不及干将莫邪纯钧巨阙，也是一柄传奇的上古名剑，但已下落不明数百年了。

　　谢沐风先是一愣，但反应极快。他手中之剑凛若霜雪，出剑如电。众人见他小小年纪，箭术如此之高，再加上他用的是一把名剑，更觉得凌王府胜算大。
　　但是慕容仇用的剑术却闻所未闻，谢沐风的剑气如霜，对她而言却好像风吹雪花，而她的姿态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若朝霞，灼若芙蕖。
　　一边暴风骤雨，紫电雷霆，一边清风皓月，飘飖回雪。任凭雨打风吹，这边都云淡风轻。旁人纵然不动剑术，也是看得如痴如醉。

　　叶悠然也不装病了，站起身，低呼，“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这一声极轻，只有凌雪飞听到了。但其实他也隐约想到了，只不过叶悠然先他一步说破。
　　凌雪飞也悠悠的回了一句，“武林至尊，飘飖剑法！”

　　是了，不会错的。这女子用的剑术竟然是“飘飖剑法”。
　　当年一剑横空出世的清风剑客，持一柄灿如列星之行的上古名剑纯钧打遍天下无敌手，自成一派的飘飖剑法更如清风一般无痕可破，无迹可寻，无招可解。再加上江湖对剑素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公认“飘飖剑法”乃当世武林第一的秘笈。寒月功也只能屈居第二。

　　清风剑客对后世武林影响之大，无人可及，就连清风阁主也想要致敬那位伟大的剑客吧。而叶悠然和凌雪飞说的那两句也正是江湖人对这剑法的赞誉。

　　今时，这轻灵飘逸的超凡剑法用雁落忘归的名剑承影使了出来，相得益彰，纵然清风剑客在世，也会赞叹不已吧。别说谢沐风没有办法破解，当世任何一个剑客面对飘飖剑法依然无可解，不可赢。

　　凌雪飞心中砰砰直跳，虽然身在清风阁见识不凡，自己的武功也是江湖一流身手，但上古神剑与武林至尊的剑术他一生之中都难得几回见了。瞄一眼叶悠然，他也是双目一瞬不瞬的看着。

　　天色已晚，白昼将尽，夜幕升起，交错霎那，飘忽剑影浮现，天色愈来愈晚，长剑归于无形，远古的暮色于无声中合拢，天地一片静穆。

　　当慕容仇立定。过了好久，观众才爆发欢呼。虽然看不太懂，却也知道其中厉害。“春雷狩”至此完美落幕。

　　谢沐风一直默默看着手中之剑，他没有办法放开剑柄。

　　虽然凌家赢了，但是凌雪飞全无得色，“悠然，老实告诉我，这女子你从何处找来？”
　　“阁主赐给我的。”
　　凌雪飞摇头不信。
　　叶悠然简单将萧无影营地的事说给他听，凌雪飞有些后悔没有跟去北方，说不定阁主就会把这女子赐给他了。
　　“你刚刚为何不说，她一招之间就逼退了你和无影？”凌雪飞不悦。他若知道她的武功这么高，刚刚就踹开谢沐风自己上了。
　　叶悠然还是那句，“你没问啊。”
　　凌雪飞知道叶悠然是特地消遣他的，又道，“但她的飘飖剑法只得其形，是承影剑乱了谢沐风的章法。若她拿出真本事，也未必赢得了我们。”
　　叶悠然点了点头，“不知这飘飖剑谱从何处得来？”
　　凌雪飞想了一下，“乌桓部落听说收留过很多武林高手。”
　　叶悠然摇头，“并不包括清风剑客。”
　　两人各自沉默。
　　凌雪飞又问，“这女子叫什么？”
　　“慕容仇。”

　　“慕容……”凌雪飞玩味着那个姓氏，双目死死盯着那美艳绝伦的女子，她非凡的骑术，那柄承影剑，那身武林第一的飘飖剑法，激起了他胸中一股强烈的欲望。
　　凌雪飞转了过来，神情虽然漫不经心，但语气很郑重，“悠然，我若要这女子，你肯割爱？”
　　就见叶悠然扇子一展，扇了扇，“当然——可以！”
　　凌雪飞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应了。

　　叶悠然轻轻一笑，“拿莲姑娘来换吧。”

　　仇火悠然章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