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

1、第 1 章

　　这日早起，天便阴阴地，宝玉一时高兴，要晴雯研了墨，写了“绛芸轩”三个字，写完痴性又犯了，丢了笔便往梨香院去了，晴雯等也知道宝玉的脾气，不敢多说，只是等着宝玉回来再作理会。半日不见宝玉回来，倒是李嬷嬷先念念叨叨地回来，众人也不敢怠慢，只得小心奉承着些。
　　李嬷嬷是宝玉的乳母，这贾府中向来是以诗书礼仪为要的，乳母的地位便要比那些一般的婆子要尊贵些，如今宝玉大了，又是老太太心尖儿上的宝贝，这李嬷嬷自然也就觉得自己的功劳比旁的乳母更大些，如今人又老了，越发地倚老卖老起来，不把那些个大丫头“二小姐”放在眼里。晴雯等虽是心里百般地不乐意，老太太在那里，也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多多地迁就着她些。倒是宝玉很不大受用她，只是有袭人在里头多多地劝解着些，也就罢了。
　　今日这李嬷嬷原是跟着宝玉去了梨香院的，如今不知怎地又一个人回来了，看着脸上的颜色很不大好，众人也就不敢多说话，只是陪着笑伺候着。茜雪倒了碗茶奉上，那李嬷嬷吃了半碗，看着琉璃几上倒是有一碗茶放在那里没人动，便问是什么茶，茜雪道：“那是早起给宝二爷沏的枫露茶，二爷说这茶要三四次才出色，就先放着了。”李嬷嬷听了便道：“既这样，就把这茶重沏了让我尝尝。宝二爷在姨太太那里留着吃饭了，回来估计也不用吃这个了。”茜雪无法，就去重沏了端来。又看到桌上的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原是宝玉在东府里吃饭时想着晴雯喜欢，就和珍大奶奶说了要留着晚上留作点心吃，让人送了回来，晴雯才吃了饭便放在那里，偏又让这位奶奶看到了，便道：“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说毕就让人拿回家了，晴雯哪里敢说个不字，横竖也吃不下了，就随他去了。
　　雪珠儿越下越大，眼见着雪花就下来了。晚饭过了，宝玉方从薛姨妈处吃了酒醉醺醺地回来了，林姑娘又来坐了会，看着“绛芸轩”三个字说了会话就回去了，一时无话。茜雪端了茶上来，宝玉吃了半碗，想起早起那晚枫露茶了，便问茜雪，茜雪只说给李嬷嬷吃了，也不知怎地就惹了这位爷了，一碗茶就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溅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来就指着茜雪骂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拿脚就要去找贾母撵他乳母。袭人原本在里间佯睡，见外头动静大了，赶紧出来劝住了，贾母那边也来人问了，袭人忙说是自己失手打碎了茶碗，方才作罢。宝玉酒意也重了，便不作理会，任凭袭人服侍着睡了。李嬷嬷那边听到动静也过来看看，见宝玉睡下也就回去了。
　　这袭人是贾母亲自为宝玉选的，为人恭厚谦逊，王夫人尤为看重，冷眼瞧着她处事倒是难得的稳重，便偶尔叫她过去问问宝玉的情况。袭人服侍完宝玉睡下后，王夫人便差人来问了，袭人去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见袭人不言语，便让她在脚踏上坐着，问道：“今晚可是为了李嬷嬷的事？”袭人道：“李嬷嬷年纪大了，有不到的地方，原是该体谅的。只是若真要撵了去，被老爷听到了，又该说二爷的不是了。”一席话正中王夫人心事，王夫人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个心，竟能想到这些！不枉老太太和我素昔在你身上用的心了。我通共就这么一个孽障，老爷又对他苛刻，若不小心点，又该遭责骂了。只是茜雪这丫头是留不得了，免得宝玉明日早起看到他又想到这档子事闹心。”袭人道：“既这么着，留不得也就罢了，原也是他伺候不周的缘故。”王夫人又问了些宝玉饮食上面的琐事，便让袭人回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宝玉醒来，东府便差人请宝玉过去了。袭人见宝玉去了东府，估计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就派小丫头佳蕙去请了林之孝家的来，林之孝家的也听闻了昨晚的事，早起王夫人也吩咐过了。一时茜雪出来，哭哭啼啼地不愿去，林之孝家的道：“姑娘别哭了，如今要走了，正经地该去和太太请个安磕个头吧，也不枉主仆服侍一场，老太太那边就不用去了，免得闹心又惹老人家不开心。”又对旁边的袭人道：“姑娘的东西可收拾齐整了？如今出去了，自然比不得在府里了，只是太太怜恤下情，特特地从自己的月例里取了二十两银子给茜雪，又给了些新做的衣裳，都给姑娘收拾好了。”袭人扶着茜雪，也是难舍，拿手帕子拭了泪，便送茜雪去了王夫人那里。倒是晴雯素昔和茜雪不和，如今茜雪为了昨儿枫露茶的缘故要走，却也是心底里有些恻然，在里间任凭林之孝家的和袭人送了茜雪出去，也不出来送，只是侧身躺在榻上不言语。
　　一时林之孝家的送了茜雪出去，王夫人在贾母处又和薛姨妈说了些闲话。待林之孝家的来回复时，便让再选个府里养的丫头进来。林之孝家的道：“我有个女儿，名唤红玉，生下来就放在农家里养着，如今大了，可以来府里伺候主子了。”王夫人道：“如此倒也甚好，只是名字重了宝玉和林姑娘了，只唤作小红就是了。”林之孝家的连忙答应便下去了。
　　过了几日，林之孝的女儿小红便进来了，晴雯碧痕等向来是牙尖嘴利的，见小红容长脸儿，身材纤细，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便只让他做些后院不上台面的活计。宝玉后来也问了几回茜雪，袭人只说是茜雪妈不好了，赎了茜雪出去，宝玉听说赎出去了，便想到出去自然也是要嫁人的了，一时心里不快，渐渐地也就不再问了。
　　倒是小丫头坠儿想着茜雪素昔的宽厚亲近，不似晴雯一干人的刻薄，背地里找到小红问茜雪的去处。小红只是说茜雪爸妈早已去了，剩下哥哥嫂子容不下这个被府里赶出来的妹妹，似乎是给卖到平安州一家富商家里去了，坠儿听了，一时心里恍惚难受，便拿了手帕子拭泪，小红劝住了坠儿，坠儿到：“也不知道茜雪姐姐如今嫁的人家可好，若是碰到了不好的主子，她在府里是没受过大气的，出去可就难了。”小红劝道：“你也不要难过，人各有命，谁能守谁一辈子呢。她如今去了，强如呆在这府里做一辈子的丫头，到了也不过是配小厮罢了。出去了找个好人家，也是个好去处。”坠儿方慢慢止住了泪。

　　且说自茜雪出去自后，东府里的蓉大奶奶便殁了，请了凤姐过去帮忙，倒是让凤姐的手段显了出来，掌管起整个荣国府来。其后便是修造大观园、元妃省亲了，荣宁二府一派的繁华景象，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一个繁荣景象。然而这么个大家族，外头看着是极好极繁华的，不想内里却是渐渐地衰败了下去。这之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江南甄家被抄家之后，接连着金陵史家也落了难，贾府紧接着也被抄了家，眼见着呼喇喇大厦顷刻倒，贾府的主子奴才，落狱的落狱，被卖的被卖，充官的充官，死的死，逃的逃，往日的繁华竟是这般容易地消散了。那宝玉和凤姐被关押在狱神庙中，倒是幸亏得了小红和贾芸的接济和周到，只是可怜凤姐一生用计，却算了卿卿性命，连巧姐而也让舅舅王仁给卖到瓜洲了，若不是早年对刘姥姥的怜老惜贫，自己的罪过竟要自己的女儿来赎了。可见人生到艰难处方见人心。
　　那小红服侍了凤姐去了，又周到了宝玉出狱，便和贾芸来到了平安州，也是他二人的缘分，竟得以周全。却在平安州遇到大雪，行李细软又一概被强盗抢去，一时山穷水尽，正是不知何去何从时，在街上被一撵软轿里的妇人救了回去。
　　那妇人救了小红夫妇回去，好酒好饭地招待了，夫妇二人自是感激不尽，一时妇人唤婢女上茶，那丫头奉茶时，小红一看，不是别个，竟是前些年因为偷了金镯子而被赶出来的坠儿，二人相见，一时感慨，相拥而泣。小红问道：“你如何会到了这里？”坠儿拭泪，道：“出来府里之后，嫂子便嫌我把我卖了，也是天机凑巧，竟被卖到了茜雪姐姐这里，得以保全。”小红看着那妇人，不曾想他竟是茜雪，一时感慨。茜雪见是荣府故人，更是奉为上宾。让小红夫妇在家里住了下来。
　　一日雪正大，茜雪邀了小红来房里笼火闲话，外面的雪越来越紧了，坠儿来告知茜雪说员外今日是不会来了，茜雪便不言语。坠儿道：“奶奶怎么也不问问员外去哪里了？”茜雪道：“他自然有他的去处，我若问太多，就是妇人的不是了。”小红笑道：“姐姐倒是想得开。”茜雪道：“自那日被撵出荣府便想开了，横竖这个身子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卖来卖去的，守着日子罢了。”一时触动小红心事，小红道：“记得那年宝二爷中魇，后来好了老太太打赏下人，单单我没有，佳蕙那丫头替我不值，我便告诉她‘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如今竟是应了那句话了。”茜雪听了，一时心灰了半截，斜倚着便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猛一惊醒，见窗外雪更大了，好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再看看几上的茶，茶尚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