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雲》少年雨》墨染夜玖

3、第 3 章

　　他等不及嘴里的冰淇淋融化，便一口将舌面上又甜又冷的甜食囫囵吞下。

　　喉间顿时一阵冰凉。

　　彷佛只有温度滑进了他的胃袋。

　　「你都用这麽邪恶的眼神，在盯着别的男人吗？」男孩扬起眼帘。

　　宝蓝色眼眸不着痕迹睨着身旁的墨发男人。

　　对方的身上除了浅淡的暗莲香味和微凉的掌心，就连不经意扬起的浅笑都让他印象深刻。

　　男人不喜欢笑，又或者说他不习惯笑。

　　但只要轻轻勾起嘴角，即便是冷笑或是讥笑都会很吸引人。

　　当然更别提。

　　双凤眼里漂亮的墨瞳所勾勒的每一份情绪。

　　「──男人？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明明只是个小鬼。」云雀坏心眼地笑了出来。

　　「我可不会承认，嘴边残留着冰淇淋渍丶一脸蠢样就是所谓的“男人”阿。」他不经意笑了笑，如此调侃着人小鬼大的男孩。

　　比起邪恶的眼神，云雀更在乎那句男人。

　　他才管不着，在男孩眼里的“邪恶眼神”究竟代表什麽意思。

　　真要比邪佞的程度，他可永远不及那个宛如鬼魅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麽。

　　他总觉得对方脱口而出的话里，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醋意。

　　──果然是你的转世阿。

　　──连吃醋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你救我出来是为了刁难我吗？」难道你就不能少挖苦我吗？

　　男孩堵气似的侧过头，用骨节分明的手背胡乱地抹着嘴角边。

　　「你怎麽知道。」云雀下意识伸手。

　　温柔地用拇指指尖，卿卿抹去男孩另一边嘴角上的巧克力渍。

　　「………」他抿了抿嘴唇不说话，浅淡的血腥味顿时从对方的指尖上传了过来。

　　──这种名为“巧克力”的东西，是不是太甜了阿？

　　──这家伙不是有洁癖吗？干嘛动不动就要摸他呢。

　　云雀瞅着男孩稚嫩的脸庞不发一语。

　　他不禁想起尘封在自己心里的斑驳记忆──你喜欢吃巧克力这一点，也一样没有改变。

　　挟带着泥土气味的湿润暖风再度吹拂而来。

　　清新的阵阵徐风掀扬起他柔软的墨色碎发。

　　「……要下雨了。」云雀的动作悄然一怔。

　　他的指尖停留在对方的嘴角边，始终没有收回。

　　在察言观色这一方面相当有造诣的男孩，一下子便注意到了云雀恭弥语气里的不寻常。

　　再者，对方失了神的模样很显然地证明了什麽。

　　「你讨厌下雨吗？」他皱着眉丶澄澈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云雀些微苍白的面容。

　　「……称不上喜欢。」云雀摇了摇头，收回冰冷的手。

　　这种风雨欲来的季节。

　　总让他想起，六道骸被送回来的那一天。

　　多年前的那一天。

　　一样的风丶一样的泥土味，眼前这如幻似真的一切彷佛和那天一模一样。

　　在我们之间。

　　除了你已经不在的事实，还有什麽改变了？

　　当时云雀慵懒地斜依着门板。

　　一边瞅着挂钟，一边计算着执行完任务的六道骸回到家的时间。

　　在六道骸出远门前，他们总习惯要打上赌。

　　要是对方迟归或是不归，那一个礼拜的时间里六道骸都要听他的话，任凭他颐指气使。

　　云雀知道。

　　这是个对六道骸极不公平的赌约。

　　──即便他们不打赌，六道骸依然对他百依百顺，甚至是过分宠溺。

　　那天六道骸的确如期回来了。

　　只是身躯变的冰冷又僵硬的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躺在精致的棺木里，被人扛着回来。

　　云雀瞅着英姿焕发的宝蓝色身影，什麽话都没说。

　　他知道。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生来就是孤独的。

　　既然他注定和六道骸要在某一年萍水相逢，肯定在某一年也注定要曲终人散。

　　只是这个“散”来的让他措手不及。

　　六道骸的最後一面。

　　竟然只能眼睁睁在自己眼前变的陌生。

　　六道骸曾经说过。

　　云雀恭弥的眼眸很漂亮。

　　可他这回怎麽舍得让那双漂亮的双凤眼，一点一点被溃堤的无声泪水淹没？

　　任务失手所造成的死亡，一生能有几次？

　　六道骸终究只是个平凡人。

　　他亲吻着不愿回应的六道骸，拥抱着失温的六道骸。

　　──做再多，你也不会回来了吧？

　　盖上棺木的时刻，一分一秒被他强势地推延。

　　云雀依旧期盼着对方能张开双眼。

　　六道骸紧闭的眼帘和嘴唇，在墨瞳的注视下，再也没有张开过。

　　六道骸就这麽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从此以後，云雀再也无法喜欢上这种细雨蒙蒙的季节，还彻底染上了有季节性的菸瘾。

　　「……对不起。」男孩低着头，闷闷地说出道歉。

　　「………」云雀猛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对方在为什麽道歉，又为什麽道歉。

　　云雀不敢奢望。

　　毫无上一个轮回记忆的男孩，或许是在代替上一世的自己，说出没来及说出口的话。

　　哪怕那天六道骸真如他所愿，缓缓地睁开勾人心魄的双眼。

　　对他也只有一句“对不起”能说吧。

　　结果云雀连一句话都没听见，六道骸就这麽无声无息地走了。

　　「──为什麽要道歉？」

　　「因为大家都说“天空之所以下雨，是在替你流泪。”」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都这麽对他说。不论遇到多麽痛苦和悲伤的事，他都哭不出来。

　　「我的眼珠颜色，很像下雨前的天空吧。大家都这样说。」

　　他看着云雀幽远的眼眸，就算感到难过，还是没有落泪的冲动。

　　他就像个没有情绪起伏和任何思绪的玩偶。

　　即使痛彻心扉，还是无法掉泪。

　　於是上苍看他可怜，才降下一场雨满足他想流泪的希冀。

　　他不过是想和普通人一样。

　　难过了会哭，开心了会笑罢了。

　　「大家是谁？他们很重要吗？你有没有看过大海。」云雀挑了挑眉宇。

　　「……没有。」男孩摇头。

　　「有机会的话去照照镜子，你就会看见一片澄澈的海洋。」他瞅着对方的眼眸，宝蓝色的眼珠的确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没人跟你说过吗？你的眼睛很漂亮。」

　　云雀温柔地将男孩的发丝撩到耳後。

　　让那澄净丶一望无际的海洋显现出来。

　　男孩抿着嘴唇，没有回答他。

　　他难得说出这麽真诚的话，对方也不知道要回应。

　　「不喜欢笑吗？我觉得皱眉不适合你。」云雀伸出指头，轻轻抚平男孩紧皱的眉心。

　　六道骸连睡觉的时候，也喜欢皱着眉宇。

　　晚睡的他总会用这种方法，让对方在不知不觉间放松紧锁的眉头。

　　「没有开心的事情，为什麽要笑？」他仍皱着眉。

　　云雀的指尖彷佛在他的眉心上刻画着深刻的回忆。

　　「……因为我喜欢。」这个理由，对你来说肯定很足够吧。对上一世的你而言。

　　等到你走了。

　　不再对我的声音有所反应，我才怀念起你的一颦一笑。

　　人为什麽总是在失去後，才知道自己曾拥有过什麽东西？

　　你知道吗？

　　我最喜欢看着你笑的模样──骸，你还愿意对着我笑吗？

　　「……这样吗？」男孩彷佛受到云雀的鼓舞。

　　他牵动起嘴角，习惯性咧嘴一笑，这回添增了点些微勉强的意味。

　　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不曾有过微笑的理由。

　　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最後他才知道。

　　原来在还没植入眼球之前，他就是个活生生的机器。

　　「……好丑，不过习惯後，会很好看的。」云雀回以男孩一个温柔的浅笑。

　　至少他再也忘不了。

　　——第一次见到六道骸时，落英缤纷下的你的微笑。

　　六道骸离开後。

　　他一度想用力忘记，却只会越加清晰。

　　直到最近几年。

　　云雀几乎不用刻意选择遗忘，就会不知不觉想起刻印在他心里的六道骸的笑脸。

　　「………」男孩撇了撇嘴，赌气似地敛起笑容。

　　──什麽嘛丶叫他笑的人不就是他吗？

　　那句“好丑”是什麽意思阿。

　　「──这个给你。」云雀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银制的戒指就这麽转交到男孩手上。

　　「……给我这个做什麽？」他狐疑地看了眼手上的戒指，随即扬起眼眸瞅着对方。

　　他的手指一看就知道，又瘦又瘪，那个戒指肯定无法戴在他的手上。

　　男孩举起戒指。

　　他半眯起宝蓝色的右眼，在若有似无的阳光下细细端详着戒指。

　　手上的银制戒指很单调。

　　上头没有精致的雕刻，更没有特别的装饰，只有发亮到能映照出男孩稚嫩的脸的光滑表面。

　　至於戒指里面，就只清晰刻印着“M.H.”的字样。

　　「戒指就等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再还吧。」反正我也只是……物归原主。

　　戒指是六道骸在某一年交给他的东西。

　　他们没有结婚，可却得到了比结婚意义还要更重大的银制戒指。

　　那个戒指的尺寸对他来说有些大。

　　所以他都是好好地把戒指收在自己的身边，从没想过要戴在身上。

　　既然是珍视的东西，就没道理让它暴露在众人面前。

　　若不是六道骸拥有自由意识。

　　他想，占有欲极强的自己或许也会限制六道骸出入公众场所的次数吧。

　　「──那名字呢？该不会也跟“六道骸”一样奇怪吧。」男孩将戒指默默地收了起来，半开玩笑似地说出这番话。

　　或许他找到了能笑的理由也说不定。

　　以後若是再找不到开心的事情，就把这枚男人交给他保管的戒指拿出来。

　　──想着对方口是心非的模样，他应该能笑吧。

　　「……名字也是。」云雀站起身子，额前的碎发遮掩着他黯然失神的眼眸。

　　「下次你见到我，我一定告诉你。」如果你找的到我的话。

　　看着对方起身。

　　男孩紧握戒指後，也跟着匆忙地站起身躯，玻璃杯里的冰淇淋几乎所剩无几。

　　深怕男孩跟了上来的云雀立即迈开步伐，甚至不愿等男孩反应过来便急着转身就走。

　　实行约定後，自己的确没理由再待在这里了。

　　他早该走。

　　却因为似曾相识的脸庞让他情不自禁留了下来。

　　云雀每往前走一步，男孩就会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对方细碎的脚步隐藏着不安，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後。

　　云雀抿了抿嘴唇。

　　他停下脚步，却又毫不留恋地往前走。

　　「别跟过来，救了你不代表我要收留你。」明知道这种话是伤害，他还是狠下心说了出来。

　　若是不这麽说。

　　你肯定会锲而不舍的追过来吧。

　　就像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被你一缠，就是一辈子。

　　没想到，最後会是你先厌倦被我推开的日子，所以就这麽走了，对吗？

　　因为这辈子不能回头。

　　我知道你回不来了，也知道，自己救不了我所爱的你。

　　所以我才会漂泊在没有你的世界里这麽多年。

　　只为了等待下一世的你，带着一样的笑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没别的地方能去，为什麽你不带我走？」

　　他因为云雀的重话而停下脚步。

　　宝蓝色瞳仁静静看着对方越发走远的身影。

　　——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也依赖起那个男人了呢。

　　他本来就是孤单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居无定所。

　　怎麽又会渴求那男人给他一个，不曾拥有过的“家”？

　　「……我没有多馀的心力照顾你。」云雀依然没有回过头，他紧紧握着拳头。

　　若是带你走，那家伙会吃醋的。

　　即使他的灵魂已经深深植入你的身躯，即便他已经……没有上一世的记忆。

　　若是我抢走这一世的你。

　　那这一世的我又该怎麽办？

　　上一世的我，也是狠心地把下一世的六道骸抛下。

　　所以我才能遇见上一世的你。

　　所以我不能这麽自私地带你走。

　　我的脚步只会为那个“即使面对我的冷言冷语，也执意不放手的”六道骸停留。

　　即便你是他的投胎转世，但你依旧不是那个我挚爱的他。

　　你知道这其中的差别吗？

　　你肯定不懂的吧。

　　因为你是个连幻术都不懂的臭小鬼阿，又怎麽会明白我的心情呢。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他吼着。

　　若是不这麽做，对方纤瘦却宽阔的身影肯定会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吧。

　　如果我笑的话，你会不会转过身来呢？

　　如果我哭的话，你会不会走过来抱我呢？

　　如果我为你哭丶为你笑，犹如浮云的你，愿不愿意为我停留呢？

　　「我没有义务当你的保姆，快点找个能生活的地方，还有我最讨厌小鬼头了。」没有反击能力又脆弱不堪。

　　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要怎麽带你走？

　　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人都带不走了，更何况是相隔了一个轮回的你跟我呢。

　　我可是个小心眼又爱记仇的人。

　　现在轮到我报仇了。

　　我要狠心地把这一世的你丢下，就像你当年一声不响地抛下我独自离开一样。

　　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就是心眼狭小，才会除了你以外，再也容不下别人。

　　「……我知道了。谢谢你救了我。」他望着走远的背影，双眼发酸。

　　孤傲的对方还是不肯回过头，更不愿意等他。

　　虽然对方没有利用他的企图。

　　但似乎，也没有被他缠着不放的打算呢。

　　原来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再温柔的人，终有一天也会离他远去。

　　云雀本来就没有义务照顾他。

　　他给他的“救赎”也早该足够了。

　　少年吼完後，见云雀无动於衷便自顾自地跑着离开。

　　他不知道，这将是最後一次见到对方。

　　男孩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他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声响。

　　云雀才不舍地回过身。

　　对方瘦弱的身躯在飘着细雨的街道上逐渐消散。

　　——为什麽我们总在这个日子里，相互离别呢？

　　这回明明是我甩开了你。

　　为什麽左胸口还是隐隐作痛？

　　我只是个用幻术才能显影的人阿，为什麽还是有着人类本该有的痛觉？

　　明知道那个你和你不一样。

　　为什麽我就是无法像你一样潇洒地转身离开？

　　就算我说出口，你也无法回答我吧。

　　「这还你头一次主动逃离我呢。骸。」他远望着看不见的熟悉身影，悄然勾起痛彻心扉的笑。

　　不，严格说来，应该是第二次才对。

　　你还记得，某一年你问过我的话吗？

　　你说。

　　“下雨的日子，你喜欢做什麽？没有下雨的日子，你又喜欢做什麽？”

　　那时我想也没想便回答你“无聊。”

　　现在我知道了。

　　当时没能告诉你的我的回答。

　　“没有下雨的日子，我喜欢想着你，想着想着就下雨了。”

　　“下雨的日子，我也喜欢想着你，想着想着又晴朗了。”

　　温热的雨水横打在他的脸上。

　　云雀恭弥没有力气抹开他最讨厌的黏腻感，就这麽任由细雨扑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

　　他没意识到。

　　这场毫无预警的霪雨，是从他怅然的眼眸里迸发流下。

　　沾湿白衬衫的，从来就不是细雨，而是泪雨。

　　呐丶我就说吧。

　　──果然下雨了。

　　只要想着你，没下雨的日子也会下雨。

　　——骸，我好想你。

　　──这场雨，或许是在为我哭泣也说不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