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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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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选秀的队伍自希罗城西街向皇宫一路浩浩荡荡地行进,走在最后的一顶轿子远远地落后了一大截,此时突然晃了一下,其中的秀女正想探头出来看,冷不防一阵风吹过,秀女突然昏迷过去,随后两男一女现身,两名男子将那姑娘带走,而那女子则稳稳地坐入轿中,一挥手,已经换上了原本那秀女的样貌。
过了宣德门,秀女们纷纷下了轿,由宫人带领着缓步走向毓秀宫。走在人群最后的凤白抬眸看了一眼这俊伟的宫殿,嘴角溢出一丝冷笑。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站了好一会,正当秀女们都开始烦躁不安之时,有宫人尖细的嗓音传来,大家立时不敢再言语。随后一顶步辇进了门,大家齐刷刷地跪下,高呼“皇上万安!”。
“平身——”一声沉稳的声音传来,凤白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有着极为英挺的面容,剑眉之下目光中透着洞穿一切的了然。南夜熙突然也朝这边看了过来,视线交错,凤白不躲不避,竟朝他微笑起来。
选秀的过程乏然无味,不过是问些琴棋书画,再由各人表演些才艺。说是来了这里,大家就各凭自己本事,家世背景一律等同看待,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选秀一直是朝廷笼络各朝臣的强有力手段。于是结果也并不出人意料,当天,端王爷的女儿茗容,军机大臣的女儿侍烨娇便被封为正妃,各居一宫。其余各人封为妃以下各品级数人不等。倒是有一点,那李侍郎乃一介文官,在朝堂之上一直是个不痛不痒的角色,他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凤白竟被封了紫罗殿的侧妃。而因为紫罗殿的容妃早前病故,宫殿一直空着,实际上凤白的地位倒也与正妃不相上下了。
当天晚上南夜熙临幸茗容,也即如今的锦妃,其余各人便在自己宫中安置。凤白换上了宫女送来的宫装,由紫罗殿的执事大宫女素安带着参观了整个宫殿。晚膳过后,凤白让宫人悉数退下,独自一人在房中歇息。放眼望去,窗外是一个池塘,池里的荷花几乎盖满了整个水面。据说容妃生前极爱荷花,南夜熙就修了这个池子供她赏玩。只是这人死如灯灭,纵使曾经有多深情,如今不是照样选秀纳妃?凤白揉了揉额头,今天在阳光下站了许久,直到现在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再看一眼那荷花池,心里的不满突然膨胀起来。她想,这后宫中的女人果真可怜,将自己的青春和最宝贵的时光都用来讨好那个人,殚精竭虑,使尽各种手段,最后不过换来那人偶尔的眷顾。可这宫里,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容妃如今是去了,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她的幸运——总好过亲眼看着南夜熙一天天地对自己失去兴趣,在别人的欢笑声中日渐憔悴。
贰
早起去皇后的寝殿请安,众妃各有各的姿色,倾城之姿者也并不在少数。凤白冷眼看着她们状似亲密的聊天,脸上一直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你不是李侍郎的女儿吧?”一个女声突然响起。凤白一惊,转过头,竟是那军机大臣的女儿,如今的莲妃。莲妃脸上妆容精致,衬得那本就绝色的面孔更加妩媚生姿。凤白淡淡一笑,“莲妃说笑了,我不是李侍郎的女儿还能是谁?”
莲妃唇角一弯,继续说道:“可是我那日看到有人把李侍郎的女儿劫走了。”
出了皇后的寝宫,莲妃拉着凤白热络地走向紫罗殿,说是听自家宫里的人说素安的茶艺在宫里屈指可数,一定要去品尝一番。
素安静静地盯着手中的茶具,目光不偏不倚,只是在听莲妃夸奖自己的时候回以礼貌的微笑。就这样坐了半响,凤白亲密地拉着莲妃说极其投缘,要与她说些体己话,素安便带着一干宫人退下了。
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凤白看着莲妃始终笑着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莲妃便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坐到床榻之上,一边喊着凤白也过来坐下。
“其实我……”“妹妹到这宫里一定是有所求的。”凤白惊诧地看向莲妃,而后者依旧盈盈地笑着,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女。莲妃看着她,笑得更加灿烂,“我说对了吧。”
凤白同样报以微笑,“姐姐可是需要我效劳?”
莲妃听了一愣,随即笑得眼都弯了,“妹妹果然是个聪明人。”顿了顿,她站起身看着窗外的荷花池说:“实不相瞒,这容妃是我的表姐,我自小与她感情甚笃。当年她走之前我曾经来看过她一回,那时她气色甚佳,才过了一个月,怎么会就突然不治而亡了?所以,我怀疑是这宫里有人害她。”
凤白飞速地思量了一遍,“所以你是要我帮你找出真凶?”
莲妃重新坐回她身边,“不错。妹妹,在这宫里人人勾心斗角,像我表姐这样单纯的人最后却未得善终。妹妹以这样的身世尚能博得侧妃之位,想必也不是甘于平淡的人。如果你帮我,我们二人在这宫里可以有所照应,总好过一个人孤军奋战。而妹妹想要的,荣华富贵,姐姐都会帮你。”
凤白便甜甜地笑着说了声好。
这日下午宫人就来传旨说晚上让凤白侍驾。凤白由着素安为她宽衣解带,再下到热腾腾的水里,全身放松之际,眼前浮现出碧波海和煦的阳光与咸咸的海风。“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回家了……”凤白喃喃地说着,不自觉沉入梦境里。
“娘娘,娘娘,快醒醒,时辰快到了。”凤白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于是起身穿衣,由素安梳了个松松的贵妃髻,才施妆完毕,就听得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于是慌忙迎出去,施施然屈身行礼,而后由南夜熙扶着起了身。
房内红烛已高燃,淡紫色的床帘随风摇曳着,周遭透着一股暧昧的气氛。南夜熙拉她坐在榻上,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容,却不说话。半响,南夜熙才开口:“知道朕为什么会看上你吗?”
凤白故作羞赧地摇了摇头,就听见他继续说:“在选秀大典上敢直视朕并且朝朕笑的,你是第一人。”
凤白道:“臣妾那时不懂礼数,望皇上切莫责怪。”南夜熙听罢将她揽至身侧,用下巴磨蹭着她的头发说:“这宫里人都怕朕,你不要变,就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好。”
凤白一愣,竟觉得这话里有些苦涩的意味。
叁
当晚南夜熙只是搂着她睡了一宿,并未有其他举动。凤白看着洒入窗中的晨光,想起昨夜自己本能的抗拒与南夜熙临走前说的话:“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爱上我。”不免有些恍惚,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南伐蛮越,北征齐休,甚至连久居大海的鲛人一族也被他征服。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畏惧的人,昨夜竟让她有了一种错觉,似乎他只是一个需要人爱的普通男子。
南夜熙一连很多天都来紫罗殿,宫中之人最会察言观色,凤白的宫殿突然热闹起来,各宫嫔妃时不时地就往凤白这跑。一月之后,圣旨颁下,凤白升为紫罗殿正妃。一时间人气更盛,妃嫔们明着讨好她,暗地里却嫉妒诋毁之声不绝。在这些人里面,莲妃是来得最勤的一个。
这日请过安,莲妃照旧来到紫罗殿。她似乎有点兴奋,脸上竟闪烁着孩童般的欢愉。她要凤白帮她易容,她本就与容妃身量相似,若是再稍加修饰,必定没有人能看出来。过几日就是凤白的生辰,以凤白如今如日中天的态势,到时嫔妃们必定会一同前来贺寿。而她需要的正是这个机会。
几日后,得了南夜熙的特许,皇后亲自为凤白操办生辰。紫罗殿里素安安排着手下布置,忙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除了几位妃嫔身体不适,几乎所有的嫔妃都来参加晚宴。宴至酣时,凤白向莲妃使了个眼色,莲妃便偷偷从席间退下。晚宴设在庭院之中,一侧便是荷花池。突然一阵风刮来,本是灯火通明的庭院突然漆黑一片。众人开始骚动,南夜熙握住凤白的手紧了紧,以示安抚。一边的内侍总管吩咐手下去检查,众人手忙脚乱之际,荷花池上突然出现一个白影,由于在黑暗中,那白影在月光下显得尤为显眼。有胆小的已经尖叫起来。那白影喊着“还我命来——”声音极其凄厉。
待大家看清楚,那人影赫然是已故的容妃!一时尖叫声不绝于耳,人群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同样凄厉的喊声:“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说着跌跌撞撞地往紫罗殿门口跑去。怎料门口早已有宫人守候,那人便被擒了下来。一时灯火通明,大家定睛一看,荷花池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倒是那被擒住的妃嫔,仍在不停地叫喊着,似是已经陷入癫狂。
容妃一事水落石出,那清妃与容妃同时进宫,初进宫时容妃不过是清妃宫中的一名侧妃,怎料后来容妃成了正妃,她却逐渐被冷落。一时心怀不忿,便搜罗了无色无味的天印粉,让容妃终于在病榻之上迅速凋落。南夜熙大怒,废了清妃封号,念其父为朝廷效劳一生尽职尽责,将她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来。
事后南夜熙追问起那日的事,凤白只道是莲妃央自己帮她找出真凶,她才设下这个局。莲妃在南夜熙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南夜熙见了自然心疼,嘉奖了她几句,便陪着她回了永安宫。
肆
宫里的形势有了微妙的变化。容妃一事大白后,南夜熙便不常来紫罗殿了,而是时常临幸莲妃所在的永安宫。于是紫罗殿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妃嫔们都用当初对待凤白一样的态度去讨好莲妃。
凤白回想起南夜熙第一次来紫罗殿的那一日,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九五之尊像孩子一样脆弱的表情,对她说:“你不要变,就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好。”或者是因为这次设局自己出尽了风头,让南夜熙觉得自己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凤白想起莲妃巧笑嫣然的脸,无端觉得气闷,她竟然错估了她的心计。这人间的女子果然不可小觑。凤白冷哼了一声,唤来素安为自己更衣梳头,收拾妥当后直奔永安宫而去。
莲妃正在宫里逗弄小花猫,看见她来了浅笑着迎上来,亲昵地拉她坐下。
如今已不比当初,曾经莲妃看准了凤白必定会得宠,但如今自己已然在她之下,凤白突然觉得那笑容分外刺眼。
两人寒暄了一会,莲妃突然问:“妹妹,你究竟是何人?”
凤白偏过脸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事说来也并不体面。我的确是李侍郎之女,当日被我劫走那人是我妹妹,我们年纪只相差了一岁。家父官位低,我们家只能有一个入宫。我才是参选的秀女,但妹妹自小向往着能入宫当娘娘,享尽荣华富贵,就在临行前将我用蒙汗药迷倒了。幸好我醒得及时,这才将妹妹截了下来,不然这可是欺君之罪啊。”说着抬起头看向莲妃,眼中已有泪光,“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被姐姐看到了,姐姐待我又如此真心,我实在不想瞒着姐姐,希望姐姐不要将这事说出去才好。”
莲妃拿了手绢给她,拍了拍她的背说:“妹妹这是什么话,你我姐妹相称,姐姐自然不会害你。”说着又是宽慰了好一会,才将凤白送出了门。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凤白回宫后亲自做了几样小食,装好食盒就急急往阅政殿走去。凤白示意宫人不要声张,独自提着饭盒进殿,就见到仍在埋头批阅奏折的南夜熙。才走了几步,南夜熙突然抬起头,见到凤白有些意外,但随后就开怀地笑了。凤白将食盒放到一边的桌子上,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身边,突然盈盈拜倒,眼中已经落下泪来。
南夜熙忙扶起她问怎么了。
凤白哽咽着说:“臣妾好些日子没见着皇上了,这几日一直都在反思。当日莲妃姐姐来请我帮忙,说皇上如今宠我,正值我生辰,一定会为我好好操办。而她一直觉得容妃娘娘的死很不寻常,就央我配合她演那一出戏来引凶手出现。臣妾自知做事鲁莽,做事没有考虑清楚,惊扰了圣驾,皇上能不能不要生我气了?”
话未说完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南夜熙摩挲着她的头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这几日是朕疏忽了。”当下又是一阵体己话。凤白抹干了泪,雀跃着跑到桌旁拿起食盒打开,一边说着“皇上,来尝尝臣妾特地做的点心吧”一边扭头对南夜熙粲然一笑。
南夜熙愣了一下,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迸裂开来,并迅速蔓延至整个胸肺。他走至凤白身侧,静静地端详了她许久,猛地低下头,下一秒凤白就感受到火一般温热的两片唇瓣贴了上来。她怔怔地站着,随即顺势拥住南夜熙,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
当夜南夜熙在紫罗殿里过了夜。凤白偷偷观察了南夜熙的后背,只见五颗红痣成五星状排列在其背上,甚为显眼。她从床里侧与墙的缝隙里掏出一把匕首,正欲刺下,却见南夜熙突然动了一下。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匕首放好并重新躺好,南夜熙却只是翻了个身,一只手臂将她后背拥住。她屏住呼吸,不见南夜熙有任何动作,心念一转,索性作罢,闭眼睡了。
此时的永安宫中,莲妃听了宫人的回话咬紧了贝齿,半响说了一句:“这女人果然不简单。”说着传来家里安排进宫的贴身丫鬟,细细吩咐了几句。
伍
第二日便是十五,按祖制南夜熙需在朝阳宫中独寝,反思自己的理政作为。
凤白站在屏风后,缓缓脱去自己的衣衫。月光从窗户中照进来,照亮了她洁白无瑕的身躯。她缓缓进入浴池中,这浴池并不大,水汽将她的身影遮掩得若隐若现。她看着自己身下逐渐显现出来的鱼尾,银色的鱼鳞在水中反射着月光,分外好看。回忆起这些天来的计划,基本上进展还算顺利,但南夜熙的警觉却让事情有些棘手。
此前南夜熙专宠凤白,名为给她足够的时间来适应,却让她无从下手。而如今事情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凤白却不曾想他竟连睡梦中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倒也解释了他这些年来的赫赫战功。
两年前锦南国开始攻打海上的鲛人一族。鲛人本是和平之族,再加上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对这突如其来的战争猝不及防。锦南国找来了剧毒无比的帝花汁洒在海面上,一时间碧波海成了一片炼狱,无数鱼类翻着肚子浮上了海面,鲛人们只能上岸抗争。但毕竟是生活在水中习惯了,鲛人战士们拼死也抵挡不过这些久经沙场的士兵们尖锐的刀刃。最后那一役惨绝人寰,锦南国在杀敌无数后,又将生俘的一万鲛人战士在阳光下曝晒了整整一天至死。
凤白在偷偷上岸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泪源源不断地滴落,落到地面成了璀璨的珍珠。皇族早由族里最为骁勇善战的一批死忠之士保护着逃往另一片海域,这一年多来,她一直谋划着复仇,誓要将南夜熙碎尸万段。
正回想着,耳中突然传来一阵极为轻微而绵长的声音,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哨声,以往一直用来传递信息,人类并不能听见。凤白快速起身穿衣,灭灯后过了半响,确定门外无异动后开了窗,回以相似的哨声。不多久,一名男子越窗而入,见了她恭敬地单膝跪地行了礼。
鲛人一族大多在夜间活动,因此夜视能力极好。凤白让男子起身,开始与他以鲛人族的语言交谈。男子只道族长病重,要他来探视公主行动的进程。凤白眼眶一红,父亲自从与锦南国一役后就病倒在床。那场战争对于鲛人一族而言是毁灭性的,族中青壮男子大多死去。凤白还记得那段日子,碧波海湛蓝的海面漂浮着层层晕染开来的血色。那是他们永远都无法忘怀的灾难。
看着凤白紧锁的愁眉,男子不自觉地伸出手,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你过得好吗?”
凤白回神,看向男子历尽沧桑却越发坚毅的面孔,心里一阵愧疚。她缓缓开口:“烈武,对不起。”
若不是那场战争,现今他们已然是夫妻了。
但这世间唯独没有如果。
送走了烈武,凤白独自坐在房中沉默。她看着手中烈武送来的天罡粉,一时心乱如麻。当初清妃用天印粉毒杀了容妃,那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却可以使人的各个器官迅速衰竭,最终呈久病之态死亡。而这天罡粉则比天印粉更烈,同样难以被人察觉,但毒性更烈,且发作时间大大缩短,只需一晚,就可使人暴毙。凤白深深知道父亲复仇心切,这天罡粉普天之下只有一种配方——即以成年鲛人经高温焚化后提取所得。据烈武说是族中一位女性因痛失夫君而自愿献身,只求公主能为整个鲛人一族报仇。早年曾有高人为南夜熙塑过身,族中的法师曾对她说过,南夜熙身上只有一处死穴,即背后由五颗痣拼成的星形。除了这个,普天之下便只有一物能取其性命——鲛人一族的天罡粉。然而鲛人一族一向重情重义,因此惨遭灭族之乱后谁也没有提出过这个方法,但如今……
窗外月光依旧皎洁,但她的心里早已迅速干枯成了一片黄沙。
陆
一夜无眠。凤白自皇后处回来,她让素安取来材料,在紫罗宫的小厨房里亲自做水晶糕。抿了抿唇,她将天罡粉均匀地洒在了面粉中。一切办妥后,她回房重整了仪容。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日,她换上了紫色宽袍翻边外衣,头发用紫水晶镶嵌的簪子松松挽起,素安为她打扮后惊艳得久久不能言语。
整日在紧张中度过,手中的汗湿了几遍,她却一直端坐着,看着外面的荷花池,麻木地一声不响。傍晚时分宫门口终于传来了宫人尖细的嗓音。她起身,竟是有些站立不稳。
但她终究重新挂上了温婉的笑容,将南夜熙迎进了内殿。
“皇上,尝尝臣妾亲手做的水晶糕吧。”她看着南夜熙,目光澄澈,嘴角始终带笑,手却不自觉地抖动。
南夜熙看了她一会,伸手将她揽至怀中,语气宠溺地道:“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凤白强自定了定心神,伸手扶了扶额头,娇声说天气有些闷热,在这殿里实在闲得慌。想起以前在家时常与妹妹一起做这水晶糕,就想做给皇上尝尝。
南夜熙拿起一块糕,缓慢地送至嘴边,凤白紧张得心跳骤增。南夜熙却突然停住了,转过头看到她异常热切的眼神,眸光一暗,将那糕重新放回了盘里。“进来。”
凤白还来不及反应,门突然被人推开,随即有宫人引着太医进门,只见那太医将糕掰下来一小块,用火焰一烤,糕上立即飘起一阵薄薄的紫烟。“回禀皇上,此乃天罡粉,可在一夜之间致人于死地而呈暴毙之状。”
瞬间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南夜熙静静地看着凤白,后者眼中早已是一片淡然。
“你有何话要说?”
凤白冷冷一笑,将头偏了过去。
冷不防脸上一阵凉,凤白慌忙捂住脸,素安手中赫然拿着她日夜维系李侍郎之女容貌的面具。
素安随即跪下道:“皇上,奴婢有话要说。”
南夜熙坐在榻上,听着素安句句陈词,目光一寸寸冰冷。
素安说,凤白喜欢独处,这是宫内人人皆知的事,只是有一日她为凤白送晚膳进房,却看到她枕着胳膊趴在床边睡着了。她走进一看,赫然发现凤白衣袖的褶皱处滚落了几颗珍珠。她不明所以,只是从此留了个心眼。再后来,她在凤白沐浴时经过窗边,不经意的一瞥竟看到浴桶中泛着银光,在月光的照耀下,那竟然是一条鱼尾!她生怕自己看错了,又不敢声张,只好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今日为凤白准备好材料后,她躲在门后偷偷地看,就看到了她将一些粉末洒在水晶糕中的一幕,联想起这些日子来的困惑,深知不妥,便跑去禀告了南夜熙,这才有了此刻的情景。
凤白听罢,冷笑着放下手,眼神飘忽向窗外的荷花池道:“事已至此,随你处置罢。”回头对上南夜熙的眼睛,后者惊得站起身快步走向她。
“竟然是你!”
柒
凤白被投入了大牢。这里阴冷潮湿,墙角不时有不畏人的老鼠吱呀着爬过。她拢了拢双臂,在一边的石床上清理了一下后才坐下。她忘不了刚才南夜熙的样子。他像发了疯一样狂笑着,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她听见他一字一句彷如刀刃的话语:“你这贱人,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眼前,哈哈哈哈哈!”她虽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无意争辩什么,就冷着脸任他狂笑着骂,直到侍卫将她拖入这大牢。
鲛人兄弟们的惨状还历历在目,父亲虚弱的脸庞也仿佛就在眼前。她痛苦地低下了身子,眼前越来越模糊,四周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碧波海,月色在海面上洒下了薄薄的一层银光,她们在礁石旁欢唱着,远远望见有人类的船只慢慢驶过来,对视一眼迅速地钻入海中,随即又在另一处浮上水面,晶莹的水珠顺着她们的长发滴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而此时,她好像看到海水中有什么东西在浮沉。她便抛下姐妹们独自游过去查看,那竟然是一个人类少年。他受了很重的伤,身下的海水几乎都被染成了红色。
她费尽力气将那人拖入不远处的一个山洞,细心擦拭了他的身子,并将伤口包扎好。所幸只是些外伤,并未伤及内脏。只是那人的背上似乎有一处比较大的伤口。她定睛一看,竟是五颗鲜红的痣围成的一个星形。“水……”那少年呢喃了一声,凤白慌忙跃入海中,想去为他取来淡水,海水却一下冷得刺骨。她皱了皱眉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
“醒了。”凤白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牢门已经打开,莲妃盈盈地笑看着她,手中一直撰着手帕,似是嫌这牢房空气太差。
“妹妹休息得可好?”
凤白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水,提着水桶的狱差已经远远退了出去。她冷冷地看着莲妃,不发一词。
莲妃却依旧挂着笑容,在牢房四周转了一圈,皱着眉娇声道:“可真是委屈妹妹了。”说着在她面前站定,纤细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眼中的嫌恶一览无遗。“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的那套说辞?区区一个鲛人,竟然妄想与我争宠。”
凤白依旧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别处。莲妃用手指轻刮着她的脸,随即用力一甩,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便在她脸上隐隐显现出来。“你可知,素安是我的人?”
凤白淡淡地看着她道:“莲妃娘娘这盘棋下得可谓用心良苦啊。可惜我从未想过与你争风吃醋,人类啊,总是有那么多贪欲,丑陋得可怕。”她看着莲妃恨得咬牙切齿的脸,突然轻轻笑了。“不管怎样,如今娘娘已经得偿所愿了。万金之躯来这牢笼中特地探视妹妹,妹妹可感动得很呢。只是不知皇上知道了这件事的水落石出多亏了姐姐的从中助力,不知该作何想法呢。”
下一秒莲妃已经揪住了她的衣领。“你以为皇上还会听信你的话?呵,果真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不懂皇上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个贱人,如今竟然又费尽心机来宫中意欲行刺,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天真?”
“你什么意思?”凤白突然联想到了那个梦,又想起南夜熙今日那狂笑声,顿觉迷惘。
“我有说错么?当初你与皇上的恋情可是举国皆知,堂堂锦南国君主,居然爱上了一个鲛人,举国纷议,皇上却不顾朝臣反对意欲娶你为妻。可你真是不负众望啊”,莲妃顿了顿,“竟在搅得锦南国一片混沌时传来婚讯要与另一个鲛人成亲。”
凤白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脑中似乎有无数的片段叫嚣着想冲出来,但她用尽力气都没能拼凑起来。她在说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头痛得像要炸开,父亲的脸,族人们被太阳晒干的身体,莲妃的话,南夜熙的狂笑,一幕幕都在脑中翻滚着,以至于莲妃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有狱差将她拖出了牢房,只觉得眼前一阵光芒大盛,凤白用手遮了眼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室外。眼前是一个十字架,似乎有火烧的痕迹。凤白一下子反应过来,但身边的人早已将她牢牢地绑在架子上。此时日头正盛,凤白只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南夜熙在宫人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不远处的观礼台上,静静地看着她。凤白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里的水分在迅速地离开,她的双腿渐渐并拢成了鱼尾,而身下却没有水。她的嘴唇越来越干涸,头脑却突然清晰起来。
她记起了她救的那个少年,她记得那少年温暖的侧脸,她记得那少年一脸坚定地说要娶她。只是后来,她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她心心念念的人。听说他即位了,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却变得日益消瘦。再后来是一大段空白。她看见了烈武的脸,她看见父亲将她的手放到了烈武手里,她看见一大片人类的船队远远驶来,她看见无数族人死在人类的武器下,她看见无数鲜血染红了碧波海。
她好像还看见了烈武带着几个族人飞奔到她身边为她解开了绳索,她看见火场周围的官兵将手里的兵器染上了鲛人鲜红的血。她听见烈武对着南夜熙怒吼着:“是我给她服了药,她才会失忆。”她看见烈武缓缓地倒在了她面前,嘴唇蠕动着说了句对不起,之后,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仈
南夜熙焦急地站在一侧,太医把了脉,脸上露出不知是喜是祸的表情。再看了一眼南夜熙,他恭敬地跪下说:“启禀皇上,娘娘脱水严重,虽无性命之忧,但仍需细心调养,只怕没有三五年不能恢复。另外……”他犹豫地看了一眼南夜熙,接着说:“娘娘有喜了。”
南夜熙一愣,随即懊恼不已。他挥退了太医,坐在凤白身边。她脸色仍是苍白,眉峰微微蹙起,嘴唇干涸得吓人。
凤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她艰难地转动脖子,看见周围熟悉的摆设,一时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处。但随即就有宫人惊喜的声音响起:“快去启禀皇上,娘娘醒了!”
不多时南夜熙急匆匆地赶来,脸上青色的胡渣使他显得无比憔悴。但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眼中满是惊喜。“凤白,你终于醒了。”
凤白艰难地起身,刚想开口,顿觉喉咙干涩。南夜熙忙递了水给她,温柔地喂她喝了几口。南夜熙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直到她发出了不适的咳声,才尴尬地放开她,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凤白看着南夜熙脸上疼惜的表情,突然觉得一阵头痛,只是短暂的瞬间,先前发生的事一件一件浮现在脑海中。她冷冷地推开南夜熙问:“那不是幻觉是不是?你杀了他们是不是?”
南夜熙面色沉痛,却仍是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你失忆了,我还以为你……”在她面前,他从不以南夜熙自居。当年如此,现在依旧如此。他伸出手想将凤白揽至身侧,凤白却激动地甩开了他的手,“可你杀了我一族人!”
凤白话刚说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南夜熙伸出手却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半响,他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就静静地走了。
凤白听着宫人在一边不停地说她当时情况有多危急,她睡了整整两天而南夜熙就守了她整整两天,诸如此类。凤白摔了案几上的茶具,吼了声滚,那宫人忙一边磕着头一边退下。南夜熙在门外站了许久,转身离开了紫罗殿。
此后几日,南夜熙日日来探望她,而她再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们俩只是静静地坐着,南夜熙温柔地看着她,而她总是看着窗外。就这样一坐就是一下午,而后南夜熙再如他来那样静静地离开。
十日之后,南夜熙正在批阅奏折,紫罗殿的宫人匆匆来报娘娘不见了。他起身来到长廊上,天灰得很彻底,怕是马上就要下雨了。他看着成片宫殿之外的远方,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此紫罗殿里再也没有住过任何一位娘娘。没有人知道凤白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敢在宫中说起那位鲛人娘娘。只有南夜熙身边的亲随知道,几年前曾经有人在紫罗殿里发现了一个男婴,那孩子很少哭,一哭就会有珍珠像眼泪一样从眼眶里流出来。
南夜熙给那孩子起名: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