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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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璐一夜都没有睡好，她因为想要偿还上一辈子对曼桢的亏欠，所以格外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没想到沈世钧竟真的是沈老板的儿子，既是如此就更不能让曼桢沈世钧在一起了——她不愿意让曼桢受委屈。那沈老板是个如何的为人，她自然再清楚不过，浅薄好色，悭吝易怒，满身的封建习气。这样的人教出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在曼璐心底，沈世钧的印象自然又坏了几分。
可曼璐想起曼桢那副羞涩的样子，知她已经陷入情网，又觉得酸楚，心里不由更多了几份歉疚。她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
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旧家具店的伙计就踩着三轮车就来收家具了。两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茶几和三个沙发，因为旧的厉害，况且本也不是多好的材料，所以统共只卖了二十几块大洋。顾太太得知了这个价钱，不免觉得贱卖了，本想要唠叨曼璐几句，被曼璐瞥了一眼，也就不敢再言语了。
顾太太是那种旧时代的女子，胆小懦弱没什么主见，偏生又很小家子气，这几日被曼璐闹过之后，对这个女儿反而有点怕，只讪讪的说要出去买菜了。又念着世道不安生，连菜价也跟着上涨了。她细细叨叨说着，就是没有出门。曼璐心知她的意思，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二十几块大洋分了一半给她，道：“你先拿去买菜买米吧，总还能撑过一个月。”
顾太太看着这十几块大洋，想着曼璐如今没了工作，她又不去嫁人，这钱还是省着用的好，不由叹了口气，自去解了围裙出去了。
屋里的家具没了，整个屋子也就显得空旷起来，只是角落里却积了不少尘土，曼璐自己拿了扫帚和抹布，正弯腰打扫着就见原本放着梳妆台的角落仔仔细细包着一叠书信。那些信被保存的极好，还用彩色的丝带小心翼翼的系着。曼璐自己也不记得这是什么了，便用抹布擦了灰，解开缚在外面的丝带，正要打开信封，双手却随之一顿——她忆起来了，这些都是她当年与张豫瑾通的书信。不用翻开也知道那抬头必然是他从前唤她的昵称“紫衣姐姐”。
当年一家人来到上海以后，她每周都会与他通信。那时候，张豫瑾还在合肥的医学院念书。情愫正浓，两地相思，两人的每封信都缠缠绵绵。大有不把每一日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乃至于吃了什么都要给对方细细絮絮倾诉的架势。一封信颠来倒去不知看多少遍，提笔回信时又不知几多百转，一句话要写好几遍。她一直以为自己肯定是要嫁给张豫瑾的，谁曾想最后却落得如此结局。信封上还残留她当年的斑斑泪迹，那时她觉得这一张张纸，一笔笔字，都是她初恋懵懂时最美的回忆。以至于和张豫瑾退婚了，她都舍不得丢掉。
其实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记忆最好永远不要再被翻开，否则徒然是将疮疤一层层揭开。
曼璐起身找了个火盆，划了根洋火将这些信一封封都烧了。
闻到烟味，楼上的顾老太太从楼梯口探出头道：“哎呀，这是做什么？不到清明、不到寒食的，你烧什么呀！曼璐！仔细烧了屋子！”
曼璐将一封封信投入火中，冷淡道：“我还没死呢，你放心就是。这也不是烧给死人的。”
顾老太太只觉得这个孙女变得好生恼人，重重叹了口气，发起了牢骚。无非是家里这样困难，却没一个省心的，她老来老来怎么命还这么苦……
曼璐充耳不闻，只坐在火盆边，烟气氤氲，熏得她眼睛发酸，一眨眼，就落下泪来。
曼璐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拿了手包和一卷报纸出了门。如今没了生计她也不再坐黄包车，干脆自己徒步走。循着报纸上的地址，走了近一个小时。才远远看到那幢高耸的西式建筑，也渐渐听到了充满朝气的唱诵声：
“Leaving the lowlands, faces to the dawning, Scaling the mountain heights, heeding not fears warning, Sons of the Orient……”
翠绿的爬山虎爬满了围墙，春风把年轻的气息吹来，仿佛连双腿的疲劳都跟着消散了。曼璐看着那些穿着素雅整洁的学生装，脸上洋溢着自信与朝气的少男少女，不禁生出了深深的羡慕。此刻她才明白当年她辍学时，校长怜惜的目光是为了什么。
曼璐拿着报纸，犹豫了片刻，便大步迈进了圣约翰大学。这还是她第一次步入高等学府，既觉得好奇又有些自卑，总觉得以她的身份，和这里格格不入。看到校园里的玛利亚雕像都不敢停步，好像怕是亵渎了一般。走了一会儿才鼓着勇气向一个面善的女学生问了路。
“你要去思颜堂？”那个女学生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眉眼含笑道，“我领你去吧。” 她穿着黑色的小皮鞋，脚步踏在路面上，哒哒作响。这么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曼璐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曼桢。要是当年家境好一些，也许曼桢也能在这里念书。
眼看着快到了思颜堂，女学生忽然奇怪道：“你去思颜堂找什么人么？”
曼璐有些尴尬的展开手里的报纸，“我是看这个夹页里做的广告，说是这边的剧团需要一个化舞台妆的，我……我是想……”
女学生凑过去一看，突然笑道：“哦……原来是他搞的。我还以为他是说笑的，竟然是真的！”
正说着，两个人已经进了思颜堂的一楼，女学生径直往最角落里的一个房间，也不敲门就笑嘻嘻的推门而入。“许二少爷，你的化妆师来啦！”
屋子里一个年轻斯文的男子应声抬起头来，先是皱紧了眉头看着前面的女学生，抿了抿唇似乎是要发脾气，待看到她身后的曼璐和紧紧握着手里的报纸，连忙才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有些紧张的起身道：“你好！这位小姐，你是不是看了报纸上的广告来的？”
女学生撅起嘴，“你可真是过分，理也不理我！要不是我把人领来，你就是个闲坐着的光杆司令！”
年轻的男子双手插兜，皱紧了眉头。“也不知道前几天是谁在嘲笑我异想天开的。”
女学生做了个鬼脸，嘻嘻一笑，“算我错了，许二少爷心向远大，自立自强，是我闫静姝小看你啦。”
两人说得热闹，曼璐站在门外有些许不耐，不过以她一向在风月场里练出的性子，面上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过了会儿，许二少爷转过头，意识到冷落了她，忙是抱歉的挠了挠头，却又尴尬的不知该怎么道歉。
曼璐倒是忍不住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容，见多了那些趾高气昂，贪婪好色的老男人，这个看起来干净有礼得年青人真是给她难得的好感。她微微一笑，展开手里的报纸，“我是看到这个广告才来的。”她原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个。
圣约翰大学，海燕剧团招聘化妆师。这条件看起来不错，只是薪水实在低得可怜。
教会大学学费最高，圣约翰更是国内十六家教会大学里的翘楚。能考上这个大学的，除了学习极好的，便是累世通显的富贵子弟。曼璐眼眸微微扫过年轻男子脚上干净锃亮的皮鞋，有些不修边幅的袖口有闪亮的袖扣，看起来绝不是贫寒人家出身。她不知道这广告是不是这些五陵少年们闲来无事的消遣，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了。
“太好了！广告我都发了快一个月了。还以为没希望了呢……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我叫许仲煊。”年青男子说着，身子前倾，就向曼璐伸出了手。
曼璐不由自主伸手与他握了握，从前在风月场里被男人握手是免不了要占便宜的，可这只手干燥温和，没有鄙夷，更不带一丝龌龊，只有让人愉悦的光风霁月。曼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对待过，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更是真挚了几分。“我姓顾。”
“原来是密斯顾。不过，我还有件很抱歉的事情要告知你……”年青男子青涩的面容上露出几分为难来，吞吞吐吐道：“我能给的薪水不是很高……”之前也有人来应聘过，都被这个薪水吓跑了。更有人讽刺道，一个月不到三块大洋，就是拉黄包车也不止这个数哩。
曼璐却不是很在意，她来应聘在乎的不是薪水，而是想要来学习的。自学英语的难度之大实在超出了她的能力，曼桢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帮不了她多少。这个所谓的“海燕剧社”最吸引她的就是这些名牌大学生。就像是一等一的十里红场必是要在人头攒动，最好是离那些军政官要、富商豪翁近的地方才能招揽到客人一样。要学知识，还有哪里能比圣约翰这样的高等学府更近的呢。
曼璐笑着回答道：“薪水我不介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上工？”她在舞厅多年，简单的舞台妆还是会的，想来应该难不倒她。
谁知许仲煊脸上的神情却更尴尬了。闫静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哟，这可说不准啦。现在大家就算要组剧团也不跟他仲煊啦！”转过头又对许仲煊摊了摊手，道：“谁不知道许总长对你上次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大发雷霆，不仅禁了你三个月的足，连一分零用都不给你。连我舅舅都说，许总长已经发话了，谁家的孩子再跟你一起胡闹，谁家的生意就别想中交通部的标了。”
许仲煊脸色涨的通红，“我有什么错！东四省不放一枪一炮就这么丢了，只要是血性男儿谁能忍！！我真不明白爸爸他们是怎么想的，国民政/府是怎么想的……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反正我不要他一分一厘的钱，也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大哥可以做到，我也可以！”
闫静姝暗自摇头，就是因为你家现在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了，许总长才会更生气啊。见他越说越激动，她也忙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啊。你的撰文有这么大的反响，说明大家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其实许总长也是为了你好，现在宪兵司令部到处在逮捕流亡的东北学生，说他们是地下的“抗联”组织，你要是不被禁足，就凭那篇撰文也一定会被抓进去的。要我说，大家不是不愿意跟你组剧社，只是你这自己编的剧目也太尖锐了些。几乎是指着国民政/府的鼻子骂。同学们可都不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东北流亡学生，家里也都管的严，谁敢跟你一起演？”
曼璐在旁听着不禁惊讶起来，原来这个年轻人竟有这样显赫的背景。此时她尚是个仅仅想要摆脱命运的小百姓，东北离她太远，这些事也不过是报纸上一则则新闻而已。她也听不大懂他们说的这些时政，只是看着许仲煊这副不知柴米油盐的模样，心道果然是个官宦子弟。
许仲煊一脸懊丧的坐在椅子上，又蓦然察觉到曼璐还在一旁，只怕也听到了不少，苦笑道：“你放心，我还有些体己。你的薪水一定不会不给的。”
曼璐想了想，道：“你是名牌大学生，我没什么不信任你的。那我明天就来上工么？”
许仲煊一愣，心道整个剧社还没人呢，上什么工？但他知自己这点钱招人不易，也怕曼璐不干了，便点了点头。
曼璐见初步的目的达到了，便心满意足的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又见街边的报童举着报纸高喊道：“号外！号外！逊帝溥仪在东北宣布建立满洲国啦！”
亡了三十年的大清国这是又要复辟了？曼璐听了也跟着皱起眉头来，心道这世道真是一日一个天了。
她回了家，只觉一双腿都要断了。一坐到床上就赶紧将高跟鞋脱下来。忽然发现脚下的鞋是那种舞厅里的舞女才会穿的舞鞋。也亏得那两个大学生青涩懵懂，没有看出来。她在屋里翻了翻，竟然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能穿出去的正经鞋子，不由苦笑，说不得明日还要管曼桢借鞋子穿了。
突然外面又响起了门铃声。这个时候，曼桢和几个弟妹都还在上班上学没有回来，顾老太太腿脚不便在楼上一向不下来，顾母下午又出去买针线了，阿宝也去荐头店寻事情了，曼璐只能自己趿拉着鞋走过去开门。
她怎么也没想到门外站的竟然是祝鸿才！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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