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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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的振华钢铁厂越办越是红火，冶金学院经过陈老在南昌日报上的宣传也受到了各界的支持。曼璐的生活日渐充实，她同那些商界的太太们关系交好，大家也偶有好奇为何她这个年纪仍是孑然一人，曼璐却总是道她愿为了事业立定独身之志。维时有知名女企业家董竹君、吕碧城①，俱是为了事业不耽于儿女私情，曼璐这么说，大家也不过或是夸赞或是唏嘘一阵，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惊世骇俗，诸位太太也对她更多了几分尊重。说起来，民国不过区区二十多年，时人的思想实是有了不小的转变。
与这些富太太们交际，除了开发客户，为的也是消息灵通。毕竟她人生地不熟，不像这些地头蛇，南昌商政大大小小的动静，总瞒不过她们的耳目。可这几日在牌桌上，她们说的最多的却是华北日本人的动向。自从三五年的塘沽协定后，日本人便对华北虎视眈眈。大家都觉得迟早有一天东洋人会继续南下，可虽是如此也未尝不抱着醉生梦死的想法。
但现下曼璐从这些富太太们的口中，事态已然有些严重了。不少华北的商人开始南逃，日本人的气焰愈发嚣张，先是连续八天的秋季演练，向第二十九军示威，随后又要求成立华北自治政府。可南京的国民政府仍然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本采取不抵抗的态度。曼璐在旁听得眉头紧锁，惴惴不安，就连那些富太太中也有人忍不住叹气道：“委员长心疼嫡系中央军，又恨□□恨得厉害，只叫宋哲元的西北军去卖命。宋哲元又不傻，现在到好啦。谁也不肯出力打。”
有人觉得这个话题着实扫兴，不耐烦道：“反正一时半会儿打不到南昌来，你操这个心干嘛。”
说话的东道孙太太扔出一张南风，叹气道：“我是可怜这些兵伢子，你看南昌机场那边的空军，万一打起仗来他们就要去卖命了。”
这句话不免让曼璐心头微微一跳。
正说着便听到窗外的天空远远传来一阵发动机的声音，有个太太将头探出窗外去，看了眼道：“都这么晚了还训练，当兵真是也是辛苦。”孙公馆离南昌机场不远，孙太太因此深以为恼，嫌弃这边太吵，一直嚷嚷着要换房子。只是因为孙家的机器制造厂就在附近，孙先生却是不同意。
“不是训练，今天是双十节啊，空军有飞行表演。谁都可以去看的。不过，他们平日也要训练到这么晚的。要我说，这也是应当的。当兵可不比别的，旁的懈怠了大不了一事无成，当兵的要是懈怠了，那就是没命了。从前空军那些兵痞子也实在是太不像话，听说之前来了个喝过洋墨水的军官，这才像了点样子。”从前空军的风评并不好，因着他们一身笔挺帅气的皮夹克，时刻锃亮的黑皮靴却足以吸引无知少女的目光，是以花边新闻不断。老百姓都把空军当做花花公子看待。
“哎哟，怪不得最近的舞会上没看到那些小伙子了。我可是听说了，那位军官可是交通总长家的大公子，自然是不一样的。”曼璐倒想不到许伯炜在这些富太太口中似乎也颇有些名声。
有个富太太对孙太太打趣道：“你女儿不是之前还给飞行员写过情书？要我说，许家这样的门第，也是难得了。”
孙太太却立刻变了脸色，“她写的叫什么情书，不过都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的。现在的女学生在学校读了一肚子的书，自诩要自由恋爱，便什么不矜持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什么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的，简直是作孽。再说了，这些个空军都是老蒋的心头肉，一场仗都没打过的，算什么英雄。有朝一日真成了英雄，那也都是没了命的英雄。反正要我看，任凭许家如何的门第，只要参了军那就不行。”
“啧啧，要是不参军，许家这样的门第你也高攀不上啊。哎，顾小姐，该你了。”
曼璐被边上的太太推了推手肘，她回过神来随手便将手里的三万打了出来。就听孙太太喜道：“哎呀，清一色，胡啦！”
大家便笑曼璐放水，都能看出来孙太太是在打清一色了，还把万字牌打出来。是不是因着孙先生的机器制造厂定了振华钢铁的大订单，在借花献佛呢。曼璐忙是失笑道：“哪里，打牌要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就无趣了，实在是我一时走了神。”
孙太太却笑吟吟的开始算番，可见刚刚那些“忧国忧民”的愁思又哪里敌得过牌桌上的花头。
但曼璐心里却是沉甸甸的，日子一天天过，旁人不以为然，她却清楚知道仗是真的快要打起来了。她没了打牌的心思，便推说有些累了，独自从孙公馆辞了出来。
此刻，天色还不算太晚，曼璐没有提前给车行挂电话，打算坐电车回去。路上经过了南昌空军基地，远远瞧见本应空旷的机场上聚了不少人，都是来观看飞行表演的南昌市民。正当中站着几列空军士兵正在听一名军官的训话。曼璐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许伯炜一身笔挺军装，束着风纪扣，腰背挺拔的站在中间。
空军是国之重器，肃杀之师，此刻的许伯炜和曼璐从前见到的很不一样。整个人神色严肃而又坚毅，犹如被淬炼过的冰封长剑，带着凛然之气。
远处的高台上大约坐着不少大人物，许伯炜代表航空署教导大队团汇报表空军表演结束。最后是空军六个大队集合齐唱空军军歌，扬我军威。
“凌云御风去，报国把志伸，遨游昆仑上空，俯瞰太平洋滨。看五岳三江雄关要塞，美丽的锦绣河山，辉映著无敌机群，缅怀先烈莫辜负创业艰辛，发扬光大尤赖我空军军人。同志们努力努力，矢勇矢勤，国祚皇皇万世荣……”②
两百多名血性男儿放声齐唱，歌声震天，只唱得围观群众们热血沸腾，禁不住得心旌激荡。
不知何时，天空微微下起了小雨。清风细雨之中，空军军人们岿然不动，雨滴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却浇灭不了他们歌声里的炽热雄心。
曼璐站在人群中看着许伯炜，想到那句“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不禁慨叹山河破碎之际，这样一个气概轩昂的男子汉倒也怨不得那些女学生动心。就是她自己，难道也不倾慕这样的男人么？
她这般想着，却不防隔着人群，远远与许伯炜的目光相触了。
密雨壮歌之中，两人的目光都是微微一凝。许伯炜虽然不动声色，随即便挪开了目光，曼璐却觉得他好像还在用余光看着自己。想起之前的拒绝，曼璐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委实有些尴尬。眼见表演结束，许伯炜显然还要发号施令休整军容，她便也随着人群离开。
秋日里的绵绵细雨虽然不算大，但细细密密落在身上，也着实恼人。眼看雨越下越大，曼璐有些后悔没有叫车，她举着手包顶在头上挡雨，走了会儿见路边有个茶馆，便干脆先进去躲雨。
百无聊赖间见桌上有份报纸，便随意翻看，正好看到头版印有日本人在东北对抗联进行“大讨伐”，第二军第五师师长史忠恒壮烈牺牲的消息。
许伯炜在人群中看到曼璐，忍不住有些激动。他平日都在空军基地忙于工作。随着中日冲突越来越升级，培养能够作战的飞行员已经迫在眉睫。作为军官兼教官，他一面要加强对士兵的教学与训练，一面还要二十四小时待命，做好上战场的准备。那日被曼璐拒绝后，他本来还有些话还未来得及与她说。可他军装在身，却不是能随时抽身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曼璐随着人群离开，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再听训委员长的教导。
大概连他手下的士兵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耐，都不时诧异的看着他。他却只能强作镇定的完成训话和休整。待这些一结束，便急匆匆的出了空军基地，他想曼璐看起来没有坐车，那定然是要坐电车的。他顾不得下雨，一路向电车站跑过去，却是再没有看到曼璐的身影，心知自己怕是与她又一次错过了。
他犹自在雨中怅然若失，却蓦然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许先生？”
许伯炜一回头，就见到曼璐娉婷如玉的站在路边茶馆的房檐下，正诧异的望着他。疏风细雨之中，曼璐的样子清丽淡雅，犹如雨中一株含苞欲放的玉兰。
失而复得的意外之喜，让许伯炜忍不住露出笑容来。这神情和之前的严肃冷毅截然不同，像是春日里消融的寒冰，任是曼璐铁石心肠，也不由得怔然。
许伯炜快步走到茶馆里。曼璐见他虽然戴着军帽，面上仍是沾了不少雨水，忙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茶馆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曼璐趁着许伯炜擦脸的时候，便先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身前。热气氤氲，曼璐一抬头就见许伯炜正看着自己，忍不住有些羞赧。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曼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许伯炜先开了口，“振华钢厂现在已经走上正轨了吧？”
说起钢厂，曼璐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和自在来，“还好。只是南京那边的修路计划还没有谈妥，所幸在南昌本地谈下了几单生意。”
许伯炜见一提起事业，曼璐的脸上便显得容光焕发起来，不禁道：“几年前我在北京的时候，鲁迅先生曾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发表了一次演讲。他说娜拉离开家却并不没有能力真正的独立起来。今日，他若见了你，定然会觉得自己小瞧了女人。”
曼璐道：“不，是你谬赞了。和吕碧城、董竹君她们相比，我这又算得了什么。”说起来，若不是有程力夫和曼桢的张罗和帮助，仅凭她一人，钢厂所面临的困难一定更大。
曼璐低头看着桌上的报纸，忽然道：“我听说东洋人在华北动作频繁，若是他们……他们南下，许先生也要上战场么？”
许伯炜顺着曼璐的目光，看到报纸上史忠恒师长牺牲的消息，脸上的柔色渐渐消退，变得正色坚定起来。“若真有这一日，我自然在所不辞。男儿在世保家卫国，身后马革裹尸。我当年离家去北平，去法国留学，都是为了这个志愿。”
他是一个军人，绝不会做一名逃兵。但就如许太太说的，除了那些天真无知、不切实际的小姑娘，有那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随时可能牺牲的丈夫呢？况且在大部分人眼里武夫终究是武夫，他一腔热血，反倒处处被人看低了。
想到曼璐的拒绝说不定也是缘自与此，许伯炜原本想说的话也都梗在胸中，再也说不出口。
曼璐却不知他有所误会，只是为他的选择感到揪心，却又钦佩他的志向。她从前何曾见过这样心怀家国，又敢于付出生命的男人，他是真正的血性男儿，却是她配不上他。
曼璐沉默不语，许伯炜心底不禁微微一沉。他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便起身道：“你等一下，我开车送你回去。”
过了会儿，他便开来了一部军用吉普送曼璐回去。一路上，两个人之间愈发沉默。许伯炜心里是失望，曼璐却是纠结。待汽车停在了振华钢铁厂门口，曼璐却没有立刻下车，她看着眼前的挡风玻璃，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世，不是有过那样的过去。我也会像那些女学生一样给你写信。”她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许伯炜，“你实在太好，可我配不上你。如果我有这个资格，我一定会喜欢你。”她心底虽有自卑，但却从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她知道这番心意若是不说出来，她将来一定会后悔。但说出来之后，结局亦是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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