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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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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年轻的工部侍郎指挥得当,这一年朝廷在南方主修的河道工程,终没有如往年一样,因秋汛而传来大片决堤溃坝、进程阻碍的消息。即便有些流域泛滥一二,冲掉几座村庄,也比开春时那等惨状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然而,与此同时,却并没有人想起来为梁煜表功。两个月监工的时间,和几年前他做金陵知府一样,户部满打满算,在二百万两工程款的开支账目上减了又减,缩了又缩,末了报给内阁结算,终究还是超出三十万两雪花银。这个事情,初入京的时候,梁煜是没有第一时间就报给隆兴帝的。等户部那边算出些门道,将东西呈给内阁看,袁仲奇却是不准备动笔,将字儿一个条陈就签完。他眉头微挑,老迈的脸上忽而显出几分玩味的笑意来。三十万两白银,自己不把账目整整清楚,使用初回京时直抵中馈上报的权限,呈与圣上知晓,非要等户部一项一项算出来。呵,这个梁崇光,在搞些什么名堂……
袁仲奇眯了眯眼睛,微微抬手,就将朱批狼毫端正搭在架上。
此时内阁中议事的官员并未到齐,只礼部尚书王元秀在一旁看折子,见他落了笔,起身瞧一眼,便挑眉道:“不过半个月,户部今年算江南的河道银子,倒是勤快啊。”
袁仲奇虽老迈,声音却是有力,低声道:“若不是皇上派了梁煜去江南,他们可难如此尽心。”
王元秀没听明白,微皱了眉头。
袁仲奇又道:“这江苏那边河道工程修这么多年,好容易熬到尾声,初春一场洪水,几乎毁了半条堤去。梁煜自个儿研究南边的工程,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次南下监工,据我所知,那是一天两个时辰都睡不满,拼得一条命在修复溃烂的土基……”
王元秀便敲敲桌子:“这个学生倒是晓得。不过,工部倒也罢了,户部那群人,是向来不喜欢梁崇光的作风……”
袁仲奇冷哼一声:“要他们喜欢?要他们喜欢,还不如去当锦衣卫呢——一样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王元秀忙低头不敢多说了。
袁仲奇忽然冷厉的眼睛,直直盯了户部呈来的条陈:“三十万两白银……唉,这个梁煜,为难人的本事,倒也不小。”
王元秀摸摸胡须,皱眉道:“三十万两,说多不多,要说少,那也算是直隶地区一个月的税银了。您若签了这条陈,账,就得翻过去。可江苏河道工程修了这么多年,朝廷往里面补了多少银两,只见进,不见出,便是学生这两年才入了阁,却也能看出其中些许厉害。将来若……将来若翻回旧账,这头一个要找的,可能就是默然签得条陈的,阁老您了。”
袁仲奇点点头,面上波澜不惊的:“我若不签呢,就得六部会议,说道说道为什么不能签。”
“届时内阁主持,六部共议,皇上在上头坐着……”
袁仲奇双目一眯:“这梁崇光要拿个什么样的解释叫那群人心服口服,啧,可就难说了。”
王元秀心里摸出道儿来,倒要为梁煜叫得一声好。
早年他宦海沉浮,也听得金陵知府一些名声。年轻有为说得过了,总会引来些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的奚落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梁崇光一路升迁,路是走得极稳当。他不禁要拿自己那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儿子来与其比较,比来比去,却终归不能与人家一肚子谋略本领相提并论。
如今梁煜刚回京,就使了这么一手,想来,是要动江南那边儿了?
王元秀眉头皱得紧,心里更紧:这一动,就是往大了去。梁煜这么大的胆子,一步走错,可是连累九族的祸事,难道他当真连命也不想要了不成?
只是没等这边袁仲奇给户部回话,要开议事堂,第二日早朝不知哪里漏出的消息,引了无名小官去找梁煜晦气,一本奏折与姚思远此前被皇帝压下的如出一辙,不过这回白城堤换了江苏河道工程,八十万两换成二百三十万两。朝堂上下,皆是哗然。
隆兴帝目光冷然瞧了梁煜,梁煜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眼睛一转瞥过了袁仲奇淡然的脸色,便端端走到殿前领了罪:“微臣惶恐。”
上一回道“微臣惶恐”是在勤政殿当着太子泓苒的面,这一回却是当着群臣的面。
泓苒瞥他一眼,冷笑着哼了哼。
林文恕脸色一白,看着工部侍郎端正跪着的身影,手缩在袖中,微微有些颤。
王素站在他旁边瞧得奇怪:“宗敏兄?”
林文恕没有答话。十日来,他与梁煜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朝堂中滚滚暗流,则令他每每想起那人,便心中难安。
梁煜在江苏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什么消息也不曾露出来?
锦衣卫和太子那边这般忌惮他,并非没有理由。他低首敛眉,悄悄往前站了一步,离众人目光焦点,更近一些。
梁煜昂首,沉声道:“启奏皇上,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隆兴帝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身旁的冯全。一身冷汗的冯大太监便忙躬身转脸,朝梁煜打个眼色。梁煜微勾唇角,轻轻摇了摇头,还是端整跪在那里,低声道:“多谢皇上……”
“微臣,其实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便从一个故事,一首诗说起罢。”
林文恕眉头乍然紧皱,抬起头来。
“梁崇光,”隆兴帝这时才开了口,“参你的本子就摆在朕面前,你还有闲心在朝堂上说故事念诗?”
梁煜点头:“皇上圣明。这故事,分两段。不仅要说给大家听,而且,臣须得跪着说。”
隆兴帝微皱眉头,但看着梁煜坦然无畏的脸,却也什么火也发不出来了,只得摆摆手,默然不言。
梁煜略停顿片刻,便不紧不慢开了口:“九年前,微臣刚满二十岁,尚未至金陵,而在定州任按察司佥事。因江水泛滥,前朝水利陈腐殆尽,先帝朝中大项开支过多,以至于整个江水沿岸,哀鸿遍野。那年,微臣带人跟着文彦文大人,在江岸边救人。死的百姓太多了……别说救,单尸首,也捞不过来。有一日,水位终于退去些,臣便持文大人下的开仓令,在定州多放了些粮食。从其他地方逃来的灾民,一窝蜂都赶在一处争抢……有母女两个人,瘦得人干一般,被挤在后头,可怜已极。微臣心中不忍,自行取了袋米粮送去予她们。那母亲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却将袋子打开,捉了炒米便往女儿嘴里塞。微臣看着不对,忙着人从旁取水过来,阻止那母亲这般喂孩子。可终究未看出太多端倪,迟将一步,那女儿只吃几口炒米,便捂了肚子翻在地上……”
林文恕眼中露出几分痛楚:“观音土……”
王素闻言迷惑道:“什么?什么土?”
却只听梁煜提了声音:“那对母女,因水灾无粮,一路乞讨,难以果腹,只得……吃了观音土……”
隆兴帝皱眉:“观音土?那是何物?”
未等梁煜开口,一旁袁仲奇出了列,躬身道:“回禀圣上,观音土,乃一种山岭粘土之名,与一般泥土不同,此土细腻色白,可入口吞咽,有百姓饿到极致,便吞咽此土果腹。然食观音土者,活不过三日,期间食用它物,立死。”
隆兴帝闻言怔愣,哑然无言。
朝堂之上,具是静默。
梁煜静静跪在那里,半晌才道:“后来,朝廷开始修江南河道,修江岸堤坝,修引水工程,可江水,仍旧一年一年地泛滥。只要江水泛滥,朝廷便每年都要往里面投银子。这一年一百万两,明年便是一百五十万,后年二百万……一年多似一年。”
“一个月前,微臣在江岸边看着民夫修筑堤坝,遇到个衣衫褴褛的老者。”
“那老者苍苍白发,看着瘦弱干瘪。微臣虽看他可怜,却也知民夫征用,不该用此人,着了百夫长来询问,那百夫长立时跪着哭求。他们家乡,因河道工程年年修筑不起,年年江水泛滥,颗粒无收,那老者所在的村子,一村人来工地做苦力,还能得一口饭吃,若放着不管,整个村子就要饿死。后来,微臣找那老者闲话,老者哭道:家中老小本有□□口,如今大人饿死的饿死,孩子送的送扔的扔,最后剩他一个,倒是个没死的业障……”
隆兴帝左手握拳,紧紧捏了袖口:“十年……百姓却还是这般苦。”
梁煜没有抬头,而是慢慢拜下身去,一字一句低声念道:“
田间一粒稻,四季长辛劳。
炎夏汗入土,金秋累折腰。
可怜农人苦,腹内总饥熬。
江水能泛滥,天理难昭昭。
今吃汉阳树,明食春芒草。
惶惶观音土,累累饿骨殍。”
隆兴帝冷厉的眼睛,此时好似要杀人一般。他看着仍跪在那里的梁煜,面无表情。
两个故事,一首诗,梁崇光说得太多了。
而如今,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隆兴帝一朝八年光阴,却修不好一个江南河道。
简直可笑!
静默的朝堂仍旧还是静默的朝堂。袁仲奇一脸平静,动作缓慢地一步一步退回到文武百官的队列里。隆兴帝高高在上,看着座下这些官员,却从未像今天这般,力不从心。
梁煜说的是实话,他知道,也相信。因为这个臣子从他尚为颖王时,就在南方结识。多年过去,梁崇光依旧是梁崇光,可他隆兴帝,却早已非当年的三殿下。
担起这天下这么难,为何这些臣子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呢?
隆兴帝皱着眉头,伸手在龙案上点了点,淡淡道:“梁煜,那你来告诉朕,为什么八年时间,整治不好一个江南河道?哦不,不对,不止是江南河道,你之前的折子里,是把南边能数的工程,都给朕抨击了遍。”
梁煜抬起脸,看到座上帝王慢慢站起身,虎目龙威,压得众臣大气也难出一下。
“是那些南边属官的错,还是吏部户部的错?再或者,是工部兵部的错?”
他慢慢走出龙案,紧紧盯着梁煜:“还有北边连年用兵,你那些折子里未尽的话,是不是说北边粮草银子,也是贪了江南河道款?!”
林文恕一愣。
众臣工一惊。
看来这梁崇光早往皇帝那里递过不少折子了。
可林文恕一份都不知道——梁煜,你究竟瞒了多少事情?
他微微低下头,煞白的脸色好在没给王素看了真切。
只见梁煜面上平静得很,沉声道:“微臣不敢。只是八年来,从白城堤到江苏河道,大大小小的工程不说十个,五六个预算总计四百多万两的工程,加起来近三千万两纹银,却是治不好一省水患,以致周边如徽州府东北区域,亦年年受此影响。皇上明鉴,有官员以河道的事情参微臣,微臣不怕,只因身有命官之职,不敢不为百姓、为陛下分忧。被参,也是活该。”
“微臣项上乌纱,并不足惜,但请皇上开恩,自江苏河道始,彻查历年工程款项!”
“呵,梁煜,”太子泓苒骤然开口,冷声道,“你倒是一派凛然大义。可莫忘了,此次你是江苏河道监工,若有不妥,头一个便该治你的罪!”
说罢,他朝吏部班列瞄过去一眼,便见姚思远肥胖的身躯摇晃而出,生生带起几分滑稽的效果来:“启奏皇上。以《百官令》所载,梁大人未能应答陈冰所参之问,按例当施廷杖二十。”
众臣哗然。
林文恕皱眉看向姚思远,目露几分冷意。
那王素小声道:“啧,有些狠了……”
梁煜却勾唇一笑,拍拍下摆就起了身:“陈冰奏本未经御史台审核,乃越级参奏,其言泛泛,不足为信。”
没等姚思远再开口,又有吏部属官出列道:“梁侍郎费这样多的口舌,倒是一派得意之势。可江南水利年年泛滥,多少官员为此丧命,梁侍郎又知晓几何?”
“正是,梁大人一再意指江南工程银有猫腻,又拿不出什么证据,倒叫我们这些本分臣子好生没脸。”
“听说梁侍郎出身微寒,乃被乡野江湖人士抚养长大,恐怕世道人情,也懂得不来多少。”
没等梁煜出言反击,那姚思远就躬了肥胖的身体往前走两步,跪拜道:“皇上明鉴,我江苏上下多少官员,为整治水患几乎都熬白了头发。梁侍郎往南边走两个月便这样编排众位臣工,直教人心寒。”
梁煜冷冷看了说话的几位官员一眼,却是默然不言。
隆兴帝又坐回了龙案,脸色倒是好了许多。
他看一眼冯全,再看默然站在殿前的年轻臣子,终归还是舍不得下廷杖之命,摆摆手道:“罢了。梁煜,你回去再好生思量一下,这样的说辞,是否合适。”
“江南河道要修,百姓的活路要管,可没有证据的事情,也莫要说得太过分了。”
梁煜皱眉,微垂眼帘,沉声道:“微臣……多谢皇上教诲。”
隆兴帝便又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阁老袁仲奇,淡淡道:“袁卿那里,可还有事要奏?”
袁仲奇不动声色,把写好的奏折又往袖口里收了收,慢慢道:“回禀圣上,无事。”
那奏折薄薄一本,原本是誊抄了户部条陈,请皇帝主持六部会议,彻查江南工程款的。
可如今这户部的账,恐怕暂时是查不得了。
他偷偷瞄一眼高高在上的隆兴帝,再看一眼沉着脸的梁崇光,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这皇上……还是不太愿意彻查江南的事情啊。
天家哪有糊涂的道理。江苏河道的水,怕是比之前所想,还要深上几分。
他躬了苍老的身躯,连为梁煜说两句话的打算,都收了个彻底。
整个朝堂之上,只有林文恕的眼睛,在看向梁煜时,带了些切切的苦意与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