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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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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锦衣卫尚有胜算,对付中宫却是难上加难。梁煜心中明了,皇帝这些年看重他,愿意提拔他,却绝不会信任他多过信任萧沉暮一哪怕一点。自江南归来些许时日,隆嘉帝左右敲打,他又如何能不懂。他与锦衣卫,几乎不在一个准绳之上,更遑论是天家。皱眉看着手中图纸,梁煜慢慢放下羊毫细笔,环顾周身,工部此时格外安静。
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私兵不得带入大内。梁煜手间一顿,还是取了最长那支毛笔握紧,慢慢往门外走去。
风满中庭。
墙角衣带一闪,佝偻着身躯的小太监便捧着食盒小心走近:“大人。”
梁煜皱眉:“这是……”
那小太监眼光闪烁,忙将头埋得更深些。
“圣上听闻今日大人仍在公干,特意赐了吃食。”
“……是么。”
小太监脚底带风,步步扎稳,可是个练家子。
梁煜勾唇,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东边谢恩接了东西,转身回屋。锦衣卫派的人越来越多,每日里总不重样,却不知何时才出得手来呢。
天气渐凉,风起西北。京师郊外的马场,此时已显冷清。有大大的陈家旗号每隔一段距离便高高悬起,下面一排一排的箭靶子,此时已经插了好些箭矢。
锦衣卫千户陈玉的官袍此时还没换下,捉急忙慌地就打着马进了场,再一瞧,不远处黑衣男子骑着乌羁枣红马,一手牛筋紫檀弓,飞身而过,何等飒爽英姿,便忍不住笑起来。
“梁大哥——”
梁煜一箭正中靶心,打马回身,就瞧见一身锦袍的年轻人笑容满面,灿若朝阳,正急奔而来。
“吁——”陈玉骑马停在他身边打着旋儿,“我说梁大哥,你不够意思,来这儿也不通知兄弟我一声。”
梁煜收了弓箭,挑眉笑道:“没通知,你不也跟来了么。”
陈玉摆摆手:“你这是什么话!这可是我们家场子,你说来就来,还、还说我是跟来的……”
再一瞧梁煜油盐不进的脸色,陈玉收了话头,沮丧道:“得了得了,算老子跟来……”
梁煜勾勾唇角:“京里巡防这么松,由着你就抛下公务出城?”
陈玉却得意道:“那群小兔崽子哪里管得到我!随便打发两句就成了。哎,梁大哥,刚刚瞧你准头更精进了几分啊,那箭就没一支出红心的……啧啧,好本领,咋就去当文官了……”
梁煜轻咳一声:“来找我有事?”
陈玉白他一眼,拉拉缰绳:“你这家伙……哎,梁大哥,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跑这儿射箭来了?怎么,心情不好?我们家下人可说你进了场子就没见好脸色啊。”
梁煜目光转向别处:“恩。”
“恩什么?”陈玉凑上前捶他一拳,“倒是说来听听啊!”
梁煜瞅着他的拳头:“陈玉,你就不能斯文哪怕些许?”
陈玉嘿嘿一笑:“不能!我本来就是大老粗,家里给在锦衣卫里买了官儿,又不是叫我去当书生的!”
梁煜闻言,终是无奈摇了摇头。
陈玉又道:“快说给我听听!要是哪个官儿叫你不痛快了——”
梁煜看他一眼:“你能怎的?”
陈玉却没出息地抓抓脑袋:“咱这从五品的小千户,似乎也不能咋滴……”
梁煜硬是给气笑了,抬手弹了弹紫檀弓,拉住马儿缰绳。
陈玉看看他脸色,还是斟酌着道:“……梁大哥,说实话,你去南边儿的事情,我再不上心,也听了些许。你如今这样,可是因着姚思远那厮?”
梁煜没说话,陈玉便又道:“说实话,咱们锦衣卫里可也讨厌这家伙——”
梁煜看他一眼:“又睁眼说瞎话了不是。姚思远与锦衣卫向来亲厚,倒是我这等特立独行之人,你得多避一避才是。”
陈玉大惊:“梁大哥这话可说岔了!我陈玉交朋友何曾讲过‘避’字?大哥莫看不起人!”
梁煜转首一笑:“我梁某人从不与看不起的人说话。”
陈玉抿唇笑了笑。
梁煜又道:“快要入冬,江南还有大大小小好些个地界因经费不足停工,我这是为钱发愁罢了。”
陈玉看看他:“工部上上下下,我瞧着就大哥你为南边儿上心。”
梁煜讥讽一笑:“都说疾患在北,却不谈攘外须先安内。江南水患不治,税收却年年加重,再这样下去,百姓日子过不下去,怕有乱象。”
陈玉摇头:“大哥快别这么说。南边儿我也去过,那边小老百姓都积贫积弱的,朱门富户每日醉生梦死,国力主要还是集中在中原呢,大哥虽家乡在南边,可也不能过于偏颇。”
梁煜讶然抬头,看向陈玉。
“……连你也这样想?”
陈玉没觉不对,只是嘿嘿笑道:“都是这么说。”
梁煜皱眉,半晌方正了脸色,淡淡道:“陈玉。”
“哎!”
“锦衣卫里传的,大多不是好话。你虽是家里买的官做,可尚有几分本事,留在锦衣卫中,整日看他们狐假虎威,捉来的犯人个个屈打成招,当真可惜了。”
陈玉抓抓脑袋:“大哥以前也说过这话,却不像今日这般严肃。”
草场广袤,二人四周,并无人烟。
梁煜笑着看了看天。云层低矮,有风自西北而来。冬日的冷气,就要弥漫到京师了。
林文恕从轿子里下来,抬眼望去,王家别院隐没在白墙黑瓦之间,门庭不大,却透出书香门第特有的清素。
“林大人这边请。”
“有劳。”
苏笑跟在他身后,眼睛不敢乱瞧,拘手拘脚的。林文恕回头看他一眼,摇头道:“这位小哥有劳,我这小童胆子小得很,还请小哥带他去前头吃果子罢。”
苏笑忙忙抬头:“先生……”
“去罢,我与王大人他们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晚间再回府去。”
苏笑这才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侍从往前院去了。
王素与袁仲奇之子、大理寺少卿袁梦泽等人同坐小亭之内,四面苇帘,又有炭炉,倒是悠然得很。
林文恕与人见礼,端正坐下,看那炉中羊肉,不免笑道:“还没到寒冬腊月,怎么吃起这个来了。”
“这可不是京师的羊肉,”王素笑起来,“冯唐那小子之前跟鞑子打了个小仗,俘获羊马无数,他呀,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就爱个吃,手下厨子手艺了得,整治一批熏羊肉巴巴儿送到京城来。喏,我们家得了两整只。”
林文恕一愣,抬头看向王素。
年轻得监察御史一脸笑意,倒看不出别的意思来。
林文恕便淡淡一笑:“西北羊肉,这倒是吃得。”
几人约了今日小聚,不过是为了江南之事。
以南见北,林文恕又怎会不知袁仲奇的意思。梁煜将江南河道贪污一事摆上台面,剩下的事情皇帝却不愿让他再插手,以袁仲奇的说法,一方面是不希望梁煜真的栽在这里头,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梁煜为人多智,又从不示弱,天家不好掌控,届时若梁煜当真一意孤行,非要往深里追究,免不了朝堂一场震荡。而皇帝愿意用袁仲奇举荐的人,恐怕……对萧沉暮,是有几分不满了……朝廷年年用在西北的银两,都是从江南税赋而来,江南税赋不够,开支账目平不了,就得想别的办法。
西北要军饷,江南要治水,袁仲奇的意思,是在西北。
林文恕心中百转,那王素与袁梦泽商议半天,他不过偶尔搭两句。
袁梦泽是袁仲奇老来得子,比他们年长不了几岁,只是成家早,看着极稳重。见林文恕静静吃肉喝酒不多说话,他便笑道:“宗敏,可是心中忐忑?”
林文恕摇首:“忐忑倒说不上,只是其中艰险,还要靠各位相帮。”
袁梦泽道:“这是自然。既商议此事,大家齐心协力,必有所成。”
王素忽而笑道:“要我说,此事关键,在能不能从梁煜手里拿到账册。”
林文恕咬唇不语。
袁梦泽道:“哦?我本不抱希望,看来王贤弟心中已有思量?”
王素笑了笑:“这梁煜,一门心思想着平江南水患,重还徽州、江苏两地富庶,我们找他商议,许之待此事了结……以内阁之力,劝圣上政策南倾,你觉得如何。”
袁梦泽摇头:“父亲不会答应。江南根本不该费那么多银子。”
王素挑眉:“先许着呀,保不齐梁煜就答应了。反正他现在被架着,又没别的法子。”
袁梦泽冷笑:“那是你以为。他梁煜当年在广西,无亲无故,靠着一人之力收服苗人,他要真想跟锦衣卫拼,谁输谁赢,可说不准。”
林文恕便低头一笑,暗暗点头。
王素闻言闭了嘴,袁梦泽又道:“可你说得也不全错。若他当真愿意与我们合作,不怕斗不过萧沉暮。”
这天夜里,林文恕光明正大给梁煜送了拜帖。
王素白日里还玩笑道,他们中间也就林文恕能跟梁煜说上些话,去他府上定然不会给轰出来。林文恕只是笑而不言——不仅不会给轰出来,他梁煜还得扫席待之。
自于酒肆一别,二人多日未见,林文恕心中那一点气,早消了干净,只是抹不下面子,哪里会想法子主动找他。
如今借了这个由头,应是正好。
林文恕心中打定主意,若梁煜又来气他,定要将梁府中的白瓷素杯子扔到那人脸上。
梁府外多了些往来行脚客,林文恕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淡然越过鹤丹,便进了门去。
锦衣卫日夜不停,变着法子要找梁煜错处,倒是当真辛苦。
鹤丹将他引到中庭,就见梁煜立在庭树下,纷纷落叶,墨发玄衫,好看得一如当年金陵府内,少年府官。
林文恕深吸一口气,慢慢上前。
梁煜轻轻笑起来:“林大人第一次往我府上送拜帖,在下承情,已用檀木镶金匣藏之。”
林文恕冷笑:“你这穷鬼,用得起檀木镶金匣才怪。”
梁煜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好不快活。
“……这么高兴?”
梁煜上前一步:“你来见我,我自然高兴。”
“那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梁煜顿了顿,轻声叹道:“知道。”
林文恕就噎着笑站在那里,等着他说。
鹤丹关上院门,梁煜走到一旁石桌,掀摆坐下,伸手请道:“过来坐。”
“……院子里冷。”
梁煜闻言一笑,伸手解了自己披风,铺到石凳上:“院子开阔,反而不怕人偷听。”
林文恕瞪他一眼,也不扭捏,便自行过去坐了。
“袁仲奇要你来查萧沉暮,我不放心。”
林文恕挑眉:“你不放心的事情千千万万,管得了几件?”
“……宗敏,你来找我,是想要账册,对不对?”
林文恕看着他:“对。”
梁煜点点头:“好,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不说私情,只谈公事。工部侍郎要给御史中丞一本江南工程款的账册,理由是什么?”
林文恕慢慢道:“理由很简单,过不了几日,皇上就会下旨彻查此案,我为主审官。萧沉暮知道你手里有证据,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办他。现在这个机会我已得到,而你的抱负,我都懂,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梁煜断然道。
林文恕闻言一愣,脸色慢慢发白:“你说什么?”
梁煜抿唇:“宗敏,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皇上愿意用你来办河道案,是因为他知道,我哪怕有一点机会,都会想办法查到深处,把往前十年的账目,欠江南百姓的银两都挖出来。这可不止要找萧沉暮的晦气,宫中开支,西北军费,也要削减。”
林文恕大惊,乍然起身:“你疯了?!”
梁煜抬眼笑了笑:“这只是我一己偏执的想法罢了,皇上不会让它成真的。”
林文恕皱眉:“宫中……宫中开支,倒也罢了,你这么说,不算稀奇。可西北军费怎么能省?鞑子一旦南下,国家就完了!”
梁煜沉声道:“西北军费每年五千万白银,你以为有多少用在了军饷上?削减开支不难,难的是怎么用最少的钱练最好的兵。冯唐做不到,再过上十年,秦徵却是可以。这就是我说的治军。这件事,我管不得,我能管的,不过江南罢了。”
林文恕慢慢坐回石凳。
他皱眉看着梁煜低垂的眉眼。剑眉修目,在夜色中亦清俊无俦。
“江南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
“我当年在广西的时候,南边已有乱象,这些年来,江南愈加穷困,贼人却反而愈少,这是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林文恕心中一顿:“……为何?”
“此前我从未如今时这般急迫。皇上他不会着急的……他心里只有这平稳安逸的中原,只有重军把守的西北,何曾将目光投向西南。”
“……你……”林文恕心中忽然升起个奇异的念想。
他想到一个人。
“你是说,已经有人暗中整治江南的乱象?”
“对。”
“谁?”
“皇上的兄弟里,有几个在封地平安长大了?”
“……六王爷……”
梁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在江苏治理河道的时候,楚王派了人来帮我。没有他们,两个月内做不成事。他人在广西,爪牙却遍布江南,京中人皆以为江南无惧,从没有谁注意过他所在之地,只说穷乡僻壤,不成大器……”
林文恕皱眉道:“他如今,有二十多了罢?”
“对。八年前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却是如添翼猛虎。”
“不可能!”林文恕摇首,“我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这还是在猜测。”
梁煜勾勾唇角:“猜测也罢,推测也好,我只是摆明厉害,不愿祸起江南罢了。若当真有乱,无论鞑子入关,或天家阋墙,苦的都是百姓。”
林文恕点点头。
“所以,你跟着袁仲奇扳倒萧沉暮,不过多为皇上搂出些钱财,最后,还是费在西北。治标不治本,更何况,你们也不一定当真能成事。”
林文恕不服道:“这么多年,你总不信我能办大事!”
梁煜看着他,忽而一笑:“我怎么不信你能办大事了?我梁崇光都被你给办了,还有什么事做不来,恩?”
林文恕气得脸红,乍然站起:“你——”
梁煜一把捉了他的手,猛然拉人入怀,低声道:“听着,我想过了,既然皇上要着你来主审,我倒有个将计就计之策。”
“……什么。”
梁煜就着灯火去看林文恕的眼睛,暗然幽色,星辰流转。
“我梁煜身无长物,总不知给了什么与你才好。天上星辰,也是摘不到的。这条命,交给你,你看好不好?”
林文恕怔怔然看着他。
梁煜说过那么多的话,每一句,他以为他在说笑的,到最后却字字都是真言。
林文恕便如同被蛊惑了一般,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