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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林文恕提笔落笔,狼豪徽墨,米白的纸张上轻轻氤开一点,却是再铺不开枝叶去。他皱着眉头定了半天,玉白修长的手就僵在半空,如同入了定一般。书童苏笑在旁边看得着急,磨蹭着将那墨块研过来研过去,眼睛就盯住林文恕的毛笔尖儿,暗自数数。
      待苏笑数到第二十八只卤鸭膀的时候,林文恕终于微微挑眉,手中狼毫忽地转上几圈儿,一头肥墩墩的大黄牛片刻间便跃然纸上。画工嘛,其实当真不咋地,难得在那惟妙惟肖的笨拙感。
      苏笑吞吞口水,十分为难地开口:“先生……”
      “恩?”
      “姚大人好像求的是幅牡丹啊……”
      林文恕不很在意:“是么。”
      苏笑只是个半大孩童,俩发髻都还没梳拢呢,平素就有些怕自家主人,这会儿见他似笑非笑,忙缩缩脖子,不敢多说了。
      林文恕直起身,对着自个儿的墨宝上瞅下瞅左看右看,却是越瞧越满意。他低声笑道:“苏笑啊……”
      “在!”
      “你说这姚思远一本论语都背不全,月季牡丹傻傻分不清的,求我给他画牡丹花作甚。”
      苏笑低头:“小的不知道啊……”
      林文恕叹一口气,摸摸袖子,展眉道:“定然是觉得你家大人我近来身价倍增,虽非丹青妙笔,能求得一幅泼墨牡丹,将来也能换得不少钱花花。”
      苏笑猛点头:“是的是的!”
      “唔……既如此,”林文恕大笔一挥,提了句勉励忠顺的例诗,便盖上印信,“你且将此大作给他送去府上罢。”
      苏笑这下脸全垮了:“先生——”
      “有困难?”
      “……没有……”
      “没有就快去。”
      苏笑觉得自个儿头上两个揪揪都快塌下来了——这一幅肥墩墩的黄牛,明摆着是骂人家姚思远牛嚼牡丹,大老粗,不懂风雅,偏偏附庸风雅。画瘦点儿也就罢了,偏画成这德性还十分肖似姚思远本人,自己送这幅画去,岂不是找打?
      姚思远刚刚入京,好歹是太子爷那边从宣政司提拔的正六品,先生您这不是打人家一堆子达官贵人的脸面么!
      苏笑苦哈哈地收拾了盒子,又苦哈哈地出了门去。
      林文恕还半躺在廊下摇椅里充大爷呢,管家吴寄前脚进门就瞧见苏笑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出了书房,手里还抱着长长一只礼盒,忙道:“上哪儿去?”
      苏笑回身瞧一眼闭目养神的林文恕,满眼流连不舍,却是等不来人家半分反应,只得老老实实回道:“给先生往姚大人家送画去。”
      吴寄皱眉道:“送画便送画,怎么跟快流鼻涕似的满脸怂包相——”
      “噗!”没等苏笑反驳,林文恕倒是闻言给笑喷了,忙忙直起身来,“老吴啊,你这毒舌水平见长,见长。”
      吴寄躬身笑道:“爷睡午觉呢?可要用些果品?”
      见林文恕摇手只是不要,他转过脸便教训苏笑:“拿出些四品大员贴身书童的款儿来!站直啰!唔……这才像话,去罢去罢!”
      苏笑无奈,只得朝林文恕行了礼,抱着黄牛图撒腿就跑——再不跑,他怕自己都能涕泪横流,涕泪交垂,涕泪满青衫啰。
      吴寄看着苏笑的背影暗笑摇头,转身走到廊下,给林文恕续了茶。
      此时年轻臣子的脸隐在斑驳树影里,全然没有朝堂上戴了面具一般虚假的客套与算计。
      吴寄续完茶,垂手站回到桌外两步,低声道:“姚大人送的那只观音滴水玉净瓶我仔细瞧过了,是本朝的做工,倒也算不得古物。”
      林文恕弯了嘴角:“可还值我在白纸上勾画几笔?”
      吴寄忍不住也笑了:“值得,值得!”
      那姚思远他之前还在偏厅招待了半日,当真是个家里有几个钱的草包。只是身份摆在那里,太子一派很是倚重这些南边上来的富族子弟。他心中琢磨半晌,终低声道:“爷此前那般晾着他,他还能坚持若此,倒也有些诚心……爷愿意予他一幅字画,可是想好了要给太子殿下那边台阶下么?”
      林文恕忍着笑,摇摇头道:“太子殿下如此春风得意,要我这芝麻小官儿的台阶作甚。我只是瞧他生得实在太像我小时候放的那头老黄牛,特此描摹一幅肖像,以解思念之苦罢了。”
      “……思念之苦?”
      “恩。”林文恕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神色淡然,“我们家那老黄牛啊,可有十几年没见了……”
      吴寄只好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半晌答不上话来。若刚刚他也在喝茶,恐怕得喷林文恕一脸茶水。

      第二日,林大官人上了早朝,照例和一堆上司下属虚与委蛇,言笑晏晏,好不融洽。只是到得下午,那位年轻的御史中丞送六品吏部员外郎一幅肖似其本人的肥牛图,惹得这位姚大人直接去找太子哭诉一事便传遍了皇城。
      哦,难怪早朝的时候太子对林文恕没啥好脸色。
      呵,不就是个从穷乡僻壤越级提上来的穷小子,有啥可狂妄的。
      等着看好戏的京官当真是一个连着一个。
      林文恕安安定定坐在御史台宽敞的大殿里誊写公文,一手笔锋苍劲好看。那监察御史王素便笑着凑到他旁边来:“你字儿这般好看,怎么丹青那般……”
      林文恕挑眉:“我的丹青怎么了?”
      王素强忍着大笑的冲动:“别装——你昨儿是不是送给姚思远一幅肥牛图?”
      林文恕点头:“是又如何。”
      王素终于没忍住,扒着他案角就笑起来:“你也忒有才,怎么想到的……不过外面在传御史中丞林大人丹青画笔不怎么样啊。”
      林文恕这才皱起眉:“啧,说我欺负姚思远我还能认一认,怎么编排我画技不好——这不是污蔑人么。”
      林文恕说话向来半真半假的容易给人下套,王素笑了半天再看看他脸色,终于堪堪忍住笑意没敢再接话挤兑他。御史台这么多人里,就他们俩最为年轻,当然,林文恕比他还要小上两岁,这就十分了不得了。
      林文恕的脸上波澜不惊,王素琢磨着他还是在说玩笑话,便又低声道:“得了,说这话也不害臊——哎,明儿晚上临江仙,我做东,你来不来。”
      林文恕抬眼:“你那位礼部尚书的父亲大人可当我是个狂生,能允你请我?”
      王素四下瞧了瞧,凑近他道:“袁阁老吩咐给你留个位子。”
      林文恕心头一跳,抬眼看去。
      王素与他不同,乃是一等一的大家子弟,可堪饱读诗书,更何况面容极是俊美,虽比他官低一级,但在京城的官场里向来眼高于顶。他入京不过一年,王素愿与他往来,倒也难得。
      林文恕脑中已是百转千回,面上却平静无波地低声一笑:“王大人的面子,怎能不给?”

      下朝回了家,林文恕还未进门,就瞧着正门外苏笑正带人扫洒。京城地价贵过黄金,他这小宅子门庭也不大,没几日才扫洒过的,怎的又来拾掇。苏笑见他回来,忙忙上前迎接:“先生!”
      林文恕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苏笑缩缩脑袋:“梁大人骑着马就过来了,那马一蹄子烂泥水儿呢,踏得门前到处都是——”
      林文恕一愣,却不说话了,越过苏笑就直接往门内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吴寄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林文恕一路往自己那屋走,想想不对,又折返到书房前头的门廊下。
      昨儿他才躺过的躺椅上如今睡了个人。
      那人呼吸绵长,想是疲惫已极。薄被盖得好好儿的,倒也没甚差池。
      吴寄忙忙上前要汇报什么,林文恕却是断然做了个禁言的动作,转身便走。待离得远了,一路跟来的吴寄才低声道:“梁大人下午刚到的京城。”
      “……没回府直接来了这里?”
      吴寄垂首:“正是。连衣裳也没换,说是想吃颜娘子做的徽菜,干脆来这儿等爷下朝。”
      林文恕沉默着没立刻接话。
      梁煜出京两个月,先前说江苏的河道工程已疏通完毕,无须他再坐镇,可回京的调令出去才十天,他便赶了回来,不累得倒头就睡才叫奇怪。
      林文恕半晌方道:“他想吃什么,可着颜娘子去做了?”
      “荷叶粉蒸肉,石耳炖老鸭,一刻钟前已吩咐过去。”
      林文恕点点头:“再加一道去油的菜粥。”
      “是。”
      吴寄离开后他直接回屋换了轻便的蓝绸便服,轻手轻脚走到书房廊下,梁煜还没醒。虽是工部三品大员,这人面容却实在年轻俊朗,刀刻似的眉眼,看着不像文官,倒像个英武的小将军。天光未暗,林文恕便坐到一旁小凳上喝茶看起书来。过了好些时候,吴寄都跑来看过两回,梁煜方才慢慢转醒:“……文恕……?”
      林文恕合上小册子:“还知道醒啊?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梁煜一下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林文恕望天:“申时过半吧。”
      梁煜打了个哈欠,抬手擦擦眼角,然后笑着揉了揉肚子:“饿醒了。”
      林文恕白他一眼,却也只得无奈叫了吴寄传饭。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何况梁煜的官阶就从没比他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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