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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县令(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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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小的卷宗室内,苏青竹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指落在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的卷宗上,一叠一叠不紧不慢地地取下来,也不吹一吹上面的灰,放在桌上顿时有灰尘扬起,他也不以为意,依旧慢条斯理,似是觉得这是一件颇为享受的事,许久,才抬头隔着木质书架的空格里瞧了一眼朝自己瞪圆了眼睛的小椿。
“你有事?”苏青竹问。
“没事,你干你的,我就过来看看。”小椿看他又拿起一摞书顺带扬起一片灰,立马捂住鼻子。
“这里这么脏,不怕沾你一身灰?”
“嗯,不怕。”其实小椿心里嫌弃得很,这人怎么能这么邋遢,伸出来的一双手都已经乌漆麻黑了,但又想到这个县衙空空如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要知道什么还得问他才是,便偷偷压低声音道:“喂,我说,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定知道很多事吧,我们少爷可是和别的人不一样的,他那样有才华的人竟然屈居这个小县城,当然是你们三世修来的福气,你还不趁机好好巴结,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若他也是个喜欢人巴结逢迎的,跟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区别?”苏青竹一脸无辜地问话呛得小椿一时接不上话。
“你,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小椿在心里又腹诽了一番这人的不知变通。
“何况,你家少爷非池中之物,不会在此地久留的。”苏青竹似是不经意这么一说,又似乎与这人相熟已久,深谙其秉性一般,这一句话说得并无迟疑。
“这话倒是中听,那你更该对我们好一点,这样少爷走的时候兴许还能带上你离开这个乡野之地,咱们一起回京城吃香的喝辣的。”想不到这人其貌不扬,眼力倒还不差,小椿得意地说,说完还不忘好奇地打探情报,“你快告诉我上任县太爷究竟是怎么死的,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保证除了我们家少爷,对谁都不会乱讲。”
“乡野之地有乡野之地的好处。真是不好意思,我耳不聪目不明,什么都没看到听到,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苏青竹又抽了几本,将桌上的一摞一并抱在怀里,准备去交差了。
小椿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地快步跟上他道:“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会发现什么了,我告诉你,你这家伙样貌不端,形迹可疑,最值得怀疑了,我们家少爷火眼金睛,一定会看穿你的本质!”
苏青竹捧着一摞卷宗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把小椿当做一只嗡嗡飞舞的蚊蝇一般置之不理,他越是目中无人,小椿就越是要挤到他眼前去,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扫遍他全身上下,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
陆晋贤此时正专心致志看着书,突然面前抛下一大摞卷宗,登时灰尘漫天扑鼻而来,呛得他咳嗽连连,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圣贤君子也不由得抱怨:“你你你你你……好不斯文!”小椿连忙帮腔道:“就是,你把我们家少爷扑了一脸灰!”
等咳嗽好不容易停歇了,憋红了一张俊脸的陆晋贤看着衣服比原来更黑更脏的苏青竹正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完全一副这有什么不对吗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计较有点小题大做,遂装模作样再咳了几声,想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翻一翻,无奈实在脏得下不去手。
苏青竹完成任务,转身就要走了,陆晋贤忙摆手叫住他。
“青竹,你不是本地人吧?”
“大人何出此言?”
“我一路过来也见了不少青昌县人,也多少识得一点这里的口音,跟你我可都完全不同。”陆晋贤伸出修长的两指,夹了一本卷宗,吹了好几口气,好歹把上头厚厚的灰尘吹落了一些。小椿连忙拿出帕子,将陆晋贤手上的卷宗抢来擦了几遍,白帕子登时变成了黑帕子。
“大人英明。”苏青竹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也不多答。
“你在这里多久了?”陆晋贤从小椿手里接过卷宗翻开一页,一不防备又被书页里头带起的灰扑了一脸,赶紧合上,嫌弃地把卷宗推到一边。
“二十年了。”苏青竹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今年贵庚?”陆晋贤又问。
“三十有六。”苏青竹眼皮不抬。
“胡说八道,在这里二十年,口音按理也该受人影响,只要是耳聪目明的,说话应当与本地人差不离多少,断不会还带着浓重的旧乡音。”陆晋贤口气陡然严厉起来,双目炯炯地望向苏青竹,对方却只是低着头,视线一直垂在地下,小椿狐假虎威,也在少爷跟前吹胡子瞪眼,以为自己的模样很有威慑力。
“小人不太跟别人讲话。”苏青竹仍是一般答话,丝毫也不紧张。
“你当主簿是什么官职,县令之下少不得各处的打点,县里的大小事宜,政策的实施,可都要经手,怎会让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来做,即便是不善言辞,时时锻炼也是免不了的,怎会不太与人交谈?”陆晋贤厉声道,小椿见自家少爷前面还说此人不会是恶人,这会儿又咄咄相逼,也是看不明白,自知道自家少爷肯定如孙悟空一般火眼金睛,一般小伎俩休想蒙混过关,暗自庆幸亏自己还担心少爷受骗,其实少爷早就心如明镜。
“真是瞒不过大人。”苏青竹的谎话被拆穿后也不羞恼,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掩在蓬乱的头发后面也看不出表情,但是看得出来并不对陆晋贤有多少畏惧之心,“小人来这里也不过三五年,任主簿也不过一个月,县令就没了,各种原因我实在不太清楚。大人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换人来做,我也好回家种田。”
“我又没问你这件事,本官初来乍到,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还要靠你多帮忙才是,再说本官有眼有手,若有冤情错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会被我找到线索。”陆晋贤倒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有些话却又像是意有所指,只是听的人完全无动于衷,他方才只是假意逼问试他一试,可是这苏青竹却毫不畏惧,陆晋贤好歹是一方县令,他的顶头上司,一般人早就被吓得慌张求饶了,可这苏青竹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唯有两个解释,此人要么是真的是不谙人情世故到迂腐的程度,要么就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区区一个县令还吓不到他,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想不到被驱逐至此,却也能碰到如此有趣的人,陆晋贤心中便玩味起来。
“青竹,你去跟乡民们说,青昌县两年无人管理,今日陆某新官上任,必然要给百姓一个公道,这两年里,但凡有案件,不论大小巨细皆可上报,即便是鸡鸣狗盗、田产纷争、聚众斗殴、欠债不还的,本官也会酌情处理。”陆晋贤转了话题。
“是,陆大人。”苏青竹低眉颔首,淡淡地应了。
“还有——”陆晋贤又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是穷得连件衣服都买不起了?”
“大人,古语有云,俭以立身。”苏青竹一本正经地答道。
“扑哧。”小椿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读过几年书,还知道俭以立身,穷就穷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正说得起劲,被陆晋贤责备地瞪了一眼,只好低头讪讪的。
“小椿,明儿个你去按着他的尺寸买两件新的。”陆晋贤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为什么要给他买衣服?”小椿当即不服气地跳将起来。
“大人,草民不需要新衣。”苏青竹倒是真没觉得自己衣着怪异,他这身旧衣服穿了两年了,破了许多处,他自己既懒得洗也懒得补,但还不到衣不蔽体的程度,比起那路边的乞丐还是要好上几分的。
“到底是我府里的人,穿得这样破旧,让人看了笑话。”这么一说陆晋贤似乎也觉得拂了苏青竹的脸面,好在他依然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并未觉得受了侮辱,便道:“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苏青竹转了三回身,这一次终于能够慢悠悠地走出了门,清瘦地身子裹在破旧宽大的衣服里,看着就让人不由生出一种凄凉的感觉,那人腿也没有疾病,但不知是不是太瘦的缘故,总觉得脚步有些不稳,仿佛不上去搀他一把,下一刻他就会跌倒在地似的。
“大人为何对他那样好?他嘴里没一句实话。”小椿奇道。
“无妨,我觉得他不似普通人,御人之道要恩威并施,时日久了自然能看出端倪。”陆晋贤仍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四四方方的门框照进白日的微光,却仿佛总也照不亮那个离去的人,照不亮那人身上重重的谜团。
小椿歪着头思索了半天:“御人之道,我不懂这些。”
陆晋贤拿书敲了敲小椿地脑袋:“你不懂的多了去了,快把这卷宗上的灰擦一擦,他也真不嫌脏,就这么抱过来了。这钱你拿着,给你和青竹都添置几件衣裳罢。”
小椿接过钱袋,掂了掂,皱了眉:“少爷,你带的钱也不多,这日后的情势也不知如何,为了早日能够回到京城,免不了要四处打点的,怎不给自己多留一点?”
陆晋贤却面色坦然:“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你拿了就是,免得别人说我苛待了下人。”
“少爷真是菩萨心肠,见了乞丐也非要施舍。”小椿小声嘀咕着,还是把钱小心地收进衣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