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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暗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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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的生意出奇的好。一个星期以后,其他舞厅开始有人来偷师学艺了。
保镖抓到过一个探子,买了门票进场,假扮看客,却趁人不注意溜进了舞女们的包厢里,翻找着和表演有关的资料,试图带出去偷师。
“切,我们的表演是姐妹们辛辛苦苦自己琢磨出来的,众志成城才编排出这么精彩的表演。一切关键都在大家心里,一时半会儿是领会不了表演精髓的。”桑桑让保镖把这个人打了几下算是惩戒,然后就赶他出去了。
“依我看,这个表演维持一年半载的不是问题。”金露露说,继续抽着她钟爱的女士香烟。
“不用等一年半载,我们会继续研发新的舞蹈表演的。”桑桑很有底气,“我们会不断进步,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列的。这是其他舞厅望尘莫及的。”
她心想,大不了我把二十一世纪的所有舞蹈都搬过来用。什么机械舞啊太空舞街舞现代舞广场舞的,包括扭秧歌和东北二人转。我要不能让你们这些旧社会的人刮目相看,我岂不是白白晚生八十年了。
这个时候,报刊上仍然继续着对百乐门新式艳舞的争论,一边是力捧,一边是鞭挞,成天在报纸上骂来骂去,反而帮百乐门做了免费广告。桑桑万事不管,只顾着训练舞女;而金露露每天点数着门票,数得眼花心也花,一直夸桑桑有本事。
百乐门生意爆红,让桑桑这个少夫人更加名符其实。桑桑总算没辜负江胜彪把这么大一笔产业赠送给自己做聘礼的苦心。江胜彪和别人来往时,也自豪地说自己的儿媳妇又能干又漂亮,不是那些只会吃娘家老本的名门怨妇。
桑桑干得兴起,有时半夜三更才回家,这还让江楚门有些小埋怨。
自从那晚度过了真正的新婚之夜,二人从此琴瑟和谐,如鱼得水。青春少艾配血气方刚,人间美事,金玉良缘,如此韶华怎可都浪费在创业上。
于是江楚门趁着百乐门的第二梯队舞女培训初步完成后,不肯让桑桑再多琢磨别的表演了,强烈要求她休息几天,多陪陪他。还去老爹那里婉转“告状”。
对这一点江胜彪十万分赞同——他想抱孙子了。他是过来人,从江楚门亮闪闪的双眼和渴切的语调中完全理解是怎么回事。于是下令金露露接管几天,让少夫人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间。
桑桑虽然不太舍得,但还是听从了。
一放松下来,桑桑就过上了被老公伺候着吃早点的贵妇日子。每天都在江楚门的热吻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等他从女佣手里接来早点,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着吃。
江楚门西化得厉害,并不拘泥国内的传统,没让桑桑像那些童养媳似的,天天早上摸黑起床,就等着公婆出来好请安。
虽然三姨太嘀咕过礼节什么的,但江胜彪出于发自内心的偏爱以及对未来孙子的向往,也觉得无所谓。于是桑桑和江楚门过了几天晨昏颠倒的闺房私乐生活。要不是法租界大使安德鲁夫妇请他们去做客,俩人早上根本起不来。
那天安德鲁大使夫妇请他们一家子都过去赴宴。江楚门和桑桑天天晚睡晚起,差点起不来,还好老外请客也不算早,吃个午饭而已。
于是一家子收拾得簇新整洁地去法租界赴宴。江胜彪习惯了穿长衫,三姨太陪他出门就穿旗袍。而江楚门和老外聚会一直穿燕尾服,所以桑桑搭配了一件粉紫色小洋裙,内有鲸骨裙撑,外面是层层蕾丝连缀而成;她还配了同色的蕾丝遮阳帽和珍珠项链。
这一对璧人光彩夺目,一到法租界就令许多宾客相形失色。
能令一个人鹤立鸡群,使别人刮目相看的永远不仅仅是昂贵的服饰而已。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身架,甚至类似的面容,都未必能达到一样的效果。就像江楚门比他弟弟江仲坤强过不知多少倍,就不是靠生理基因那么简单。
楚门多年的西洋教育,使他和一般的国人在气质上有明显的区别。他阳光开朗,豁达热烈,和传统的谦和卑下社交风格的男人迥然各异。他一开口就能和安德鲁夫妇用法语交流他们喜爱的艺术,落落大方,令其他人相形见绌。
而桑桑的天真纯美,以及一种同时代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模仿的清丽脱俗,使她成为了许多外国男宾眼中的明珠。
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并希望和她结交;即使在江楚门在她身边时,他们也希望江楚门能大方地割舍她一会儿。
桑桑和江楚门得到的关注度,远远高于江胜彪和三姨太。
江胜彪倒是无所谓的。虽然他老土,一个洋文都不会说,但全上海都知道他是十里洋场第一号青帮老大,所以就算和他聊不起来,眼神中总是带着几分尊敬的。江胜彪青帮习气,初步的礼数尽过后,他就饶有兴趣地到处品尝老外设的自助点心了。
三姨太就不一样了。
名分上,她是个姨太太。名声上,她既没有贤德也没有才能。她就是个陪衬,是江胜彪不喜欢出门成单,所以才带她凑数的陪衬。江胜彪自己在研究老外的自助点心时,甚至根本没想起来要递一块给她。
三姨太压抑了一段日子的情绪,不知为何,非常想冲着桑桑喷发出去。
有些女人对同性总是有一种微妙不可言的敌对心态。比如桑桑其实根本没有妨碍三姨太吃任何点心,可是她像穿花蝴蝶一般周旋在外国男人堆里的骄傲和美丽,就是深深刺激到了三姨太。
年轻,美丽,能干,哪怕这些统统都没有,只要她得到了更多的男人的关注,这就是嫉妒的根源。
三姨太早就恨她恨得半夜老磨牙了,她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可是一个总是在寻找机会的人,总有等到别人疏忽的时候。
这场宴席本可以无风无雨地结束了。因为在法租界大使馆的宴会厅和庭院里,宾客们三五成群,分散在各个角落,三姨太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
可是江胜彪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外国点心吃得太开心,觉得吃了人家这么多不好意思,总要再回个贵重一点的礼数,于是临时想起来,邀请这里的宾客和安德鲁大使夫妇一起,去黄浦江上游览一番。
这次游览的起因,是江胜彪最近刚刚买了轮船厂的一半股份,包括几艘及其漂亮的新式轮船。这几艘新式轮船即可做商用,民用,也可用作军用。江胜彪买了后,一直闲荡在十六铺码头没有用过,于是干脆请外国人去乘一乘,炫耀一下自己的实力,也算尽点回报的礼数。
一些外国宾客很感兴趣。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上海的水路是非常重要的通货渠道。于是欣然同意前往。江胜彪立刻吩咐手下安排好一切,带着一大群外国宾客,乘坐着名贵汽车,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十六铺码头。
码头上果然停靠了一艘非常漂亮的大轮船,完全是按照游轮的标准设计的,整体线条流畅像一条鲸鱼,刚刚下水没多久,新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船身没有沾染污渍,干净,整洁。
好的交通工具就像有魅力的男人,吸引着人扑进他的怀抱。老外们喜出望外,嘀嘀咕咕着上了船。陪同的中国宾客也感到莫大的荣幸,纷纷称赞江胜彪如何威震一方,财大气粗,光宗耀祖。
江胜彪更得意,让船长开着船,在黄浦江上溜达一圈;他带着几个贵宾站在船头甲板上,迎着江面上凉爽的风,对着两岸指指点点,说哪里他要建一个工厂,哪里他还要买个楼。土豪气派杠杠的。
一群人都挤到船头上,围着江胜彪听他天花乱坠地吹。江楚门也被拉去做翻译了,他流利的法语能为许多老外解困。
桑桑倒不在乎时时刻刻都粘着他,翻译她帮不上忙,干脆独自站在船尾,靠着栏杆吹风。看着黄浦江两岸,不同年代不同的风景,她有些感慨:时间真是世间最奇妙的幕后力量,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可她却在过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假如,桑桑心想,假如她可以选择,她究竟会选择留在自己的时代,还是现在呢?自己的时代有最亲的父母和朋友,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遇到江楚门呢?如今不仅仅是生米煮成熟饭,她和他结了婚;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她和江楚门真的很合得来。她是在不对的时空里,遇到了对的人吗?
胡思乱想着,她完全没有留意身边有没有人经过,自己沉浸在无法成为现实的选择难题里。就在这时,她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有人从她背后,突然狠狠地推了一下;很用力,很坚决,很绝情地,猛推了她一下。
桑桑没有防备,身体朝前扑,失去了重心,一个倒栽葱,掉进了江里。
冰凉的江水一下子浸透她的衣服,她立刻就懵了。
她的漂亮裙子一沾到水,就吸饱了水分,缠结着她的身体,令她动弹不得。她的帽子还湿漉漉地扣着她的脸,她都快窒息了。她费力地在水里腾出手,把帽子从脸上丢开。
这时她才看到,轮船居然已经往前开了一段距离。
这艘轮船是新船,刚下水试练,速度相当了得。而桑桑本来就站在船尾吹风,她掉下来后,船朝前面继续开着,由于船头翻起巨大的浪花有些噪音,没有人听到后面她掉落水中的声响。
桑桑慌了,伸出手用力朝轮船挥舞,用尽力气大声喊,“救命!救命,我落水了!不要走啊!”
江上狂风呼啸,浪涛拍岸,海鸟哇哇叫着,四周江面上空旷无人,而大游轮无知无觉地一直朝前破浪前进。
“救命啊!”桑桑喊得声嘶力竭,“楚门,楚门救我啊!”
可是还是没有人发觉。距离越来越远,在浪花里沉浮着,桑桑只透过水雾看到一个穿旗袍的身影一闪而过。
撑着鲸骨的裙子裹着她,她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沉甸甸地被拖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