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梵洛

10、第九节

　　“吃慢点，先喝口水。”
　　看从豫的模样，流云笑开了，细心的递上水给他，顺势替他抚着背。
　　警惕的看着眼前的茶盏，从豫把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一团了。是真的很渴，却又疑惑着为什么流云的转变那么大，那双灵气十足的大眼，不停的徘徊在流云和她手中的水间，犹豫了半晌，还是接过了。
　　“膝盖疼吗？”看出了他的心思，流云并没多做解释，只是关切的问了句。
　　从豫猛点头，又想起了这几天的委屈，泪又涌开了。
　　到底是个孩子，流云转过他的身子，亲手替他梳着凌乱的发，语重心长地说：“还记得那个打碎花瓶的小丫头吗？你连这些苦都受不起，那天却命家丁把她打成那样，有没有想过她是什么滋味？”
　　“她……不是已经好了吗？”从豫扁起嘴，轻哝了句，稚嫩的双手紧握住茶盏，生怕流云突然提起这事，是为了再次责罚他。
　　前些日子，从嫣平静下来后就有些后悔了，拉着他偷偷溜去东园看过那个丫头。见她活蹦乱跳的，活得比以前还滋润，也放心了不少。
　　“嗯，只是身上的那些鞭痕怕不是轻易能褪去的。”流云想起了如乐身上的伤，心头微紧。
　　“那她还记恨我吗？”说着，从豫的手心又紧了一寸，指关节有些泛白。
　　“傻孩子。”熟妥了发，流云抚了下他的头，笑斥了句：“早不记恨了，你呢，还记恨着她打破花瓶的事吗？”
　　从豫摇了摇头，吸了下鼻子，脸色有些黯淡：“恨是不恨了，就是……想起那个花瓶就觉得心疼，你不懂，那是娘留下的。我和从嫣想娘了，就看着那花瓶，那上头的花纹里有娘，现在看不到了……”
　　“我懂。我娘也走得早，那时我比从嫣还小。”流云知道设身处地，从豫的话让她觉得酸涩，她尝试轻柔的将从豫抱起，安置在自己的腿上。见他也乖顺，没有反抗，便又问道：“从豫，你是不是很想娘？”
　　“嗯，好想好想，从嫣更不争气，娘离开快三个月了，她就哭了快三个月，每天晚上都哭。一看见她哭，我也就跟着哭。”
　　“那你有没有想过，从珂也没爹了，他不也很难过？”
　　流云顺势说出的话，像一下子刺中了从豫的要害。他猛地直起身，像头竖起所有感官防备的小豹，眼神犀利的瞪视向流云：“你还是要我跟他道歉，对不对！才不要，我没有错，就算从珂没有爹了，他也不能抢了我的爹。”
　　“知道你哪里输给从珂了吗？”
　　“我才没有输……”
　　面对从豫死不松口的倔强，流云有些无奈，“那为什么堂堂的少爷，被关在祠堂那么久，都没有一个下人愿意帮你？为什么那天打架的时候，所有人都明里暗里护着从珂？没人抢了你爹，不信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赌什么？”从豫问得心不在焉，流云的话让他开始深思起一些事。那些从前被模糊的是非观念，是不是他真的错了？
　　“喜不喜欢放纸鸢？”流云侧过头，俏皮的眨眼问着，见从豫毫不犹豫的点头，笑开了：“这样吧，你听我话，乖乖去和从珂道歉，待下人宽厚些，然后好好读书，等下次你爹再考你的时候，一定超过从珂。我保证，你爹也会带你去军营玩，如果我输了就带你放纸鸢，如果我赢了你以后都要一直这么乖，敢不敢？”
　　“哼，赌就赌！”从豫很骄傲的仰起下巴。
　　心里却有些忐忑，他在流云身上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像娘那样的温婉，也不像姨娘那样的纵容，是一种强势，让从豫怯怯的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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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旭突然觉得今年的秋天，菊花开的特别盛，大朵大朵团团簇簇，让他有些爱不释手，冲动的想摘下一朵，呵护在身边。想到这，他自嘲的笑了笑，目光灼热的定在不远处。
　　晚霞红透了半边天，流云挽起衣袖，直起身子，抹去额间沁出的薄汗，微笑看着菊花，如同贪玩的孩子，这笑容看起来很有成就感。淡淡的，像一堆绽放的牡丹中，不经意间涌现的兰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扑面而来的风有些黏稠，这傍晚闷热异常，看来是快要下雨了。
　　“大嫂，如乐说你想看书，我还特意去大哥书房里翻了书给你，怎么拨弄起菊花了。”观望了会，安旭一直不忍上前打扰，静静看她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也是种享受。直到她停下了，他才上前。
　　他客气的笑着，言语里是中规中矩的距离，安旭私下里一直称李嗣源为大哥，对待流云，叫一声大嫂是理所应当。可是，没由来的，他觉得酸涩。
　　“安副将笑话了，是我静不下心，看着菊花就想侍弄下。”闻声后，流云投去目光，温暖的笑意伴着酥软的嗓音，溢出唇间。
　　她是不经意的，可安旭的心忍不住一颤，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是我不好，粗人一个。以为自己爱看兵书，就拿了些兵书给你，大嫂一定是不爱看。”
　　望了眼角亭石桌上，被随意丢弃着的书册，安旭懊恼的自责起来。他真是笨，怎么会有女孩爱看这玩意呢。
　　“哪里，安副将多心了。是我才疏学浅，才算是个真正的粗人，附庸不来高雅。倒还不如伴着花，随意消磨了一下午适合些。”流云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抚了句。
　　眼神也望向了那些书册，心底暗笑，不是她不愿看。这样的秋日，适合一盏清茶，一册书，聊度过去的。可惜，安旭为她选的这些书，全是从前她在刘彟府上翻烂了的。
　　“大嫂谦虚了。”她的话没有破绽，可安旭还是觉得听着不舒服。
　　他了然流云的身世，糕饼铺长大，嫁与刘彟为妾。即便目不识丁，也是情理之事，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流云着实让他惊讶。她识字，她写得一手极漂亮楷书，她懂诗，她欣赏易安的婉约词，更喜欢嫁轩的豪放。
　　安旭在流云身上，能看到独属女人的风情柔婉，她因为魏明素的安排，不发一语寸步不离的照顾着他。却也在她身上，见识到了不同与平凡女子的才情，以及韧性。
　　偶尔，她也会像那些个无病呻吟的女人，自嘲上几句。只是那口气，怎么听都是轻快的，不带丝毫埋怨的，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调侃着自不关己的人事，就像此刻。
　　“你看从豫，从祠堂出来后听话多了，下人们虽然不敢直说，窃窃私语时都免不了称赞大嫂。”
　　“呵呵，我的脾性也就只适合和孩子打交道，自己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才能让从豫安分些，听话就好……”流云越说越轻，注意到了一旁那个踌躇不前的小身影。
　　她顿了顿，假装轻松的看向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以前一样。良久，他始终立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而是安旭急了。
　　忍不住打破沉默，问道：“从珂，有事吗？”
　　“嗯。”从珂点头，比起以前流云认识的他，沉闷了不少：“该用晚膳了，娘让我来找云姨。”
　　“好，我……”
　　流云的话还没说完，从珂就急急忙忙的奔离了。这模样，让流云嘟起嘴，暗自嗟叹。自从从珂知道她的身份后，他们的距离远了好多，他不再去“浣夏峰”，见了她也只是问个好，就低着头逃开了。
　　“大嫂别介意，从珂这孩子一向话不多。”安旭转头，刚巧看见流云眼眸中涌出的愁绪，解释了句。
　　“我知道，一块去饭厅吧。”
　　流云浅笑，谈笑间就带过了所以情绪。至于从珂……她是了解的，也不嗔怪，碍于魏明素的地位，也碍于流云在府里的身份。他们本来就该保持着距离的，只是她难免有些怀念，怀念那时候单纯的相处。
　　这样的无奈，让流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直坐以待毙。这宅院深深，她一个人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到时即便也清风遐迩的过日子，或者都是种奢望。
　　……
　　如乐觉得流云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可夫人更爱说自己容易冲动，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昨日用完晚膳，如乐就听见夫人在自言自语，良久后只突然说了句“不能孤军奋战”。当时的如乐，听得满头雾水。
　　而后，听了夫人的交待。如乐才开始发现，夫人是善良的，但更是明白，怎么在保留善良的前提下，保护自己。兴许从前在刘彟府上的日子，对夫人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看明白了侯门恩怨。
　　“姑娘，你家主子真的要出那么多银两包下这里？”绛鑫楼的掌柜是不苟言笑出名的，他此刻正瞪大眼，望着柜子上白花花的银两，不敢置信。
　　连年战乱刚平，出手如此阔绰的人不多见了，他不禁开始怀疑，眼前这小丫头是不是把自己耍着玩。
　　“当然是真的，你只管做就是，我们家夫人一会就来了。”如乐仰起胖乎乎的小脸，难得可以趾高气扬一下。
　　说实话，她还搞不懂夫人在做什么。只隐约得出定论，她是雷厉风行！昨晚才有了念头，今天就着手策划开了。
　　“好好，小的这就命人打理。”掌柜也是识相的人，不多话，赶紧收了银子办事。
　　城里最大的酒楼就是绛鑫楼，自从一点都不起眼的如乐出现后，没多久，里头就静了，挂上了“谢绝宾客”的标牌。不免让来往路人驻足，好奇观望一番。
　　如乐倚在门板上，不住的眺望远处，心里头有丝忐忑。到底是不明白夫人意图何在的，生怕万一出了事，夫人来不了了，自己刚才那气焰岂不是讨骂。
　　好在，没隔多久，那头街边就有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驶来了。如乐总算放下心，赶忙迎上去侍候。流云撩开车帘，在如乐的搀扶下步下车，今日她打扮的很随意，素衣裹身，御了秋寒就好，并没刻意梳妆过。
　　然而嘈杂街边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女子，素雅清丽，浑然天成的美，还左右簇拥着此等排场，实在很难让人不好奇。
　　“夫人来啦，奴婢等安排好了……咦，李总管？！”如乐招呼着，自得其乐的享受着四周的注目，更因为能伺候夫人而骄傲了。眼神往后一瞄，这才看见尾随在夫人身后的李东海，纳闷了起了。
　　“先进去吧，别在大街上嚷嚷。”流云紧握了下如乐的手，示意她收敛些。
　　外头到底不比在自家园子里，百姓茶余饭后永远都是缺话题的，恐怕没多久就知道了她这节度使夫人的身份，总不能让如乐想平时那么疯疯癫癫的，给别人捏住了话柄，笑话了去。
　　“夫人，您请上座。”
　　刚踏进绛鑫楼，掌柜就亲自堆起谄媚笑脸，迎了上来。一路领着他们，到了二楼临窗的雅致包厢。流云不吝啬，知道抚御人，朝如乐投去了道激赏的目光，这丫头虽然快人快语，办事倒还算可心。
　　仅仅是这一瞬间的眼神，就让如乐开心坏了，她连小家碧玉都称不上，粗手粗脚。从前是一直都没怎么讨主子喜欢，夫人待她的好，让如乐觉得总算有了人，愿意俯身赏识她一下。
　　默不作声跟随在后李东海，暗自将一切收在眼里，夫人不开口，他也不多话。只静静的入座，等待眼前女子率先道明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