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浮图

2、第二章

　　小饭馆到底没抵住压力，周焯怀揣着一千八百块的遣散费站在热辣辣的正午阳光下，有点茫然。到底还年轻，有着年轻人对未来特有的无知无畏，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大踏步地走进了路旁的一家牛肉面馆，他决定吃饱后再想将来的事。
　　面馆虽小，生意却出奇的好，几张桌子都满满当当的，柜台前也排了队，周焯往那儿一站，立时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撑满了，越发显得面馆逼仄。有两个穿着初中生模样的女生时不时地往他这儿瞧上一眼，又低下头嘻嘻笑着窃窃私语。打从上学起，周焯一直都是周围人目光的焦点，并不是说长得有多好，但一米八七的个儿，挺拔得像一棵往云天里生长的树，头发剃得很短，薄薄地贴着头皮，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端了自己的面，等着服务员将一张桌子收拾好，坐下来，埋头就吃。面揉得劲道十足，汤汁浓郁，上面摊着薄薄几片牛肉和几片青菜叶子，外加半个卤蛋。他饭量大，一碗面稀哩呼噜很快吃完，还只有七分饱，抬头，一愣，不知何时对面位子上坐了一个男人，矮矮胖胖活脱脱一矮树墩子，只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周焯看，见周焯望过来，故作正经地低下头去搅着一口未吃的牛肉面，又若无其事地去拿桌上的醋，往自己的面碗里倒了有小半瓶。
　　周焯收回目光，端起面碗咕嘟咕嘟就喝了大半的面汤，放下碗，发现对面男人的目光再次粘在了他身上，不等周焯皱眉，对方率先露出一个亲近而圆滑的笑。
　　周焯没吱声，放下面碗，抽了纸巾擦了擦嘴站起来。眼看要走了，对面的男人这才有点着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哎，哎，小兄弟，没其他意思，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当模特？”
　　周焯一愣，对方已经自发地解释起来，“我老远就看见你了，就觉得你是个做模特的料，你这身高，这身材，不做模特可惜了，我说真的，不骗你，我是一个模特经纪人……”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摸出名片递给周焯。
　　周焯没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只丢下一句“没兴趣”就朝门外走去，想不到那人居然还追了出来，锲而不舍地将名片塞到他手里，挂着腻呼呼的笑，直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周焯不想跟这种人多废话，接了名片顺手放进口袋里，含糊应了几声，转身离开了面馆。
　　一路上，又被人塞了好几份传单，有治不孕不育的，有跆拳道培训的，有商场特卖会的……走到街边，一股脑地全塞进了垃圾桶。

　　骤然失业，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就在日头下没计划地乱走，看见有招工的，就走进去碰碰运气。一个下午，也没什么收获，看着黄昏一寸一寸蚀掉了远处的建筑物，街边依次亮起霓虹，起了风，细细清清的晚凉的风，叫人很累。
　　周焯连晚饭也没吃，消磨到晚上，才插着兜慢慢地往出租屋走。文化广场里陆地喷泉随着高亢动感的音乐忽高忽低，明明灭灭的霓虹一下变青，一下转紫，路上灯，水中影，交织一片。滑滑轮的小孩成群结队地绕着喷泉，喷泉下，几个年轻的男孩儿在跳舞，浑身被喷泉水淋得透湿，他们闭着眼睛，身体像陀螺一样打转。
　　周焯看见了陆小叙，他穿着花衬衫和牛仔裤，是跳舞的人中的一员。衬衫被水打湿，半透明地紧贴着上身，□□年轻有力，霓虹下，闷烧糜烂的音乐下，他的脸没有平日的桀骜轻浮，显得性感和恍惚。
　　他看见周焯了，掀起一个虚幻的笑，朝周焯走过来，眼神迷离，绕着他跳舞，将一条手臂搭在周焯的肩上，另一手扶着他的腰，慢慢摇着，慢慢靠近……广场上人流如织，商铺里的音乐震耳欲聋，没有人去在意看两个几乎抱在一块儿的男人。

　　“有没有钱？我还没有吃饭。”坐在广场边上的台阶上，陆小叙开口。
　　周焯停了两三秒，慢慢地摸出了钱包，不及等他拿钱，陆小叙一把夺过钱包，打开，见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百元纸币，以及一些皱巴巴的零钱，有点儿不满，微皱了皱眉，将所有大面额的纸币抽出来塞进自己的裤兜。将钱包还给周焯，站起来朝广场周围的小食店跑去。
　　周焯捏着钱包，看着陆小叙的背影。
　　陆小叙是个混蛋，陆小叙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除了一张能够看的脸，满身缺点，游手好闲，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偷盗，勒索，打架，跟着帮派火拼，甚至拉皮条，他的整个人生，充满脏污与龌龊。在周焯和陆小叙纠缠的五六年里，他们无数次地分手，又无数次地和好，无数次地争吵，大打出手，甚至有一次，周焯将陆小叙一脚踹得胃出血。那一次，周焯是真的想弄死陆小叙，然而只要陆小叙对他露出温柔又带点儿小坏的表情时，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动物蜷进他的被窝的时候，他就又开始动摇了。
　　他总觉得，陆小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他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他一直记得，曾经的陆小叙的样子。那时候的陆小叙，除了脾气有点儿坏，身上还没有那么多的缺点，顶多逃个课，躲到厕所里抽根烟，他长得好，家庭条件也好，脑瓜子又聪明，虽然没用在学习上，但在元旦晚会上，抱着把木吉他清唱英文歌的时候，学校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女生在为他疯狂。
　　从初中到高中，周焯和陆小叙，永远都是女生目光所在和男生嫉妒羡慕的对象。
　　但这一切，在高三那一年永远地改变了。

　　陆小叙回来了，他买了关东煮凉粉还有烟，提了满满两手，花衬衫一角塞在牛仔裤里，一角露着，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简直像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他本来就是个无赖。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广场的陆地喷泉下已经换了一拨人在玩，依旧是那首闷烧的舞曲，眼花缭乱的霓虹，照得每个人都似群魔乱舞。两个人将关东煮和凉粉都吃完了，陆小叙拆了烟，给自己点了一根，朝天长长地喷了口烟，轻薄的烟飘过他的眉眼，衬得整张脸空虚和潦草。他扭过头，冲着周焯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浪荡又邪气，却是掩不住的天真。
　　回出租屋，老旧公寓，临柳河，墙壁单薄，入夜了，整栋楼还是纷纷嘈嘈杂吵不休。楼梯间里一盏光秃秃的节能灯，灯泡上蒙着一层黑乎乎的阴翳。陆小叙无聊地跳起身去碰灯泡，灯光一摇晃，楼道里的影子都幢幢地跑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大大晃荡起来。
　　一个人影慢慢地从角落里站起来，细胳膊细腿的，筷子一样戳着，穿着淡蓝色的小学校服，抱着一个又旧又脏的书包。周焯吃了一惊，“毛毛？你怎么在这里？”
　　是周焯的妹妹，周雯，小名毛毛。
　　周雯从阴影中走出来，单薄的小女孩儿，细黄幼软的头发乱乱地扎在脑后，营养不良的脸上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也不回答周焯的问话，咬着自己的嘴唇叫了一声大哥。
　　周焯又问：“你来这儿姑姑知道吗？”
　　她还是咬着唇不吭声，怯怯的样子。那么远的路，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要说周焯对这个妹妹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是假的。周焯的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周焯初三的时候，周父领了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进门，这个女人成了周焯的继母，周焯管他叫姨，姨生下的丫头，就是周雯，全家宝贝得不行。周焯对父亲再娶的事既不抵触，也不积极，对后进门的这个姨，始终不冷不热。周雯出生的时候，他已上高中，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跟他们都甚少见面，但娇娇软软的丫头，总归还是让他硬不起心肠。
　　周焯开了门，让周雯进去，给他煮了一碗方便面，然后给姑姑打电话。姑姑那头好生气的样子，叽叽咕咕抱怨了一大堆，全是说周雯如何不懂事不知好歹，如何让人担心，却不提来接周雯，也不说让周焯送周雯回去。周雯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吃着面，一张脸几乎埋进面碗里，但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