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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愤怒的长尾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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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长尾猫
一、
我有双像人类一样乌黑的眼睛,最经常的姿态是盘着尾巴卧在云丝被上,女主人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脖颈,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我生命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樱花盛开的午后,小洁穿着一条淡青色的百褶长裙配着洁白的衬衫,在樱花飘落的小道奔跑。
“凡哥,快追我啊,追上就答应你。”她回头,黑色的波浪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那声音里满是欢乐和俏皮。
我追着赶去扑她的裙摆,身后还有一个俊朗的男生,他也是如此享受此刻的欢愉,加快脚步,笑道:“你说的,骗人是小狗。看我不抓住你。”
那天,我卧在小洁身边,她轻抚着我的背,依偎在陈凡怀里。楼顶的黄昏时刻美丽不可方物,我侧过脸,看见小洁嘴角泛起的微笑,盛着金色的晖光。
夕阳拉长我们三个的身影,有种时光凝固的美好。
门被缓缓推开,沉重的脚步慢慢踱至床前,我被一双粗鲁的大手扔到地上。陈凡对我不友好似乎很久了,若不是我身手还算敏捷,估计刚刚半条命就没了。我“喵”了一声,躲在门后。
“小洁,吃了药有没有好点。”他贴着我主人的耳朵,声音依旧很大,因为她的听力衰退得很严重,连我朝她叫,她也好半天才有些反应。
半年前,小洁和她父母从海南度假回来,被一辆大货车追尾,两死一伤。
抢救过来之后,小洁的眼睛便看不见了,两个月后,听力开始变弱。
陈凡吻着她的眼睛,就像亲吻一样物件,表情冷冰冰,眼神冷冰冰。
“小洁,我爱你,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医生。爸妈的后事我已经完全打点妥当,不过有一份合同是他们生前答应签的,现在对方找上了门,所以需要你来签个字。”他凑在她的耳边,力图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达。
“拿给我。”小洁的声音轻若梦寐。
“等一下。”他再次亲吻她紧闭的双目,我伸头朝里看,小洁苍白如纸的脸上竟挂着两行泪。
沉重的皮鞋声向我靠近,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没有嫌我碍事将我踢开。
陈凡走出房门,没几步脚步声便消失了。猫的耳朵灵敏,好奇心也重,于是我便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探出了头。
眼前的情形让我瞬间石化,陈凡正拥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靠在墙上,难舍难分。
其实我早就知道陈凡不喜欢我,动物的第六感是很准的。他抱着我的时候,总像是揉沙包,手上的力度很重,尽管我很温顺,根本无需那样粗鲁的动作来制服。
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的主人是小洁,她允许我卧在她身边,并喜欢轻柔地抚摸我的皮毛,这足以让我满足。
难道他也不喜欢小洁?不,我不相信。我看着他们俩恋爱,结婚,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优秀的丈夫,他是小洁的父亲最看重的年轻人。曾经的家宴上,小洁的父亲给他夹菜,满意地说:“我没有儿子,但我的女婿不知比多少儿子都强,我们顾家以后还是要靠阿凡啊,哈哈哈哈。”
欢笑声中,小洁和陈凡深情对视,她为自己嫁了个好男人感到欣慰。我卧在小洁的身边啃着一条秋刀鱼,那时的生活当真幸福。
二、
“凡哥,她都那副模样了你怕什么?老是让人家在外面等。”年轻女子娇嗔地靠在他胸口。
“别闹,凡事谨慎点好。”
“人家都等你三年了,受了多少委屈啊,你一定要让我进去看看那个女人现在的样子,我恨不得掐死她!”
“过不了多久,你就不用受委屈了,我会让你变成风光无限的陈太太。”
三年?小洁和陈凡结婚也还不满三年,难道,难道他的体贴都是装出来的?难道他和小洁结婚只是一个阴谋?就算我只是个畜生,也做不出这么阴险虚伪的事。
我尖利的指甲从软绵绵的肉垫里伸出,这么多年来,为了不伤害小洁,我总把它隐藏的很好,可这是本能,一旦愤怒,还是会伸出来对付敌人。
“我让你准备的协议准备好了吗?”提到这个问题,陈凡像死神附体,语气凝重起来。
“准备好了,我这就去取,上面的内容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校对过的,保证连顾家的一根草都跑不掉!”
“乖,你最让我放心。”
我的指甲深深嵌进地毯,周身的毛也愤怒得立起来,这个卑鄙小人!
陈凡扭头看到了我,但是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落荒而逃。他走近我,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该死的猫!我尤其讨厌这双眼睛!”
我迎着他的目光,恶狠狠的瞪回去,比他给我的更犀利。我感觉到了他的心虚,我有一双像人类一样的眼睛,尤其像小洁。
“凡哥,这好办,等事办妥了,我帮你把这只猫的眼睛挖掉。”
我弓起背想要扑到那个女人脸上,可是深钳的指甲被地毯里的一根线绊住了,等我千辛万苦拔出来,那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我生气地踱回小洁床边,身子一跃,尾巴盘在身侧,依偎在她手边。她还是轻柔的摩挲我的后颈,我“喵喵”的叫,但她没发觉。
可是眼角的泪水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一定觉出了问题。虚情假意的亲吻对一个瞎子来讲,是太过粗糙的谎言。陈凡是她二十五年生命里,唯一爱过的男人啊,竟爱错了?
我静静闭上眼睛,屋子里已经很久不开灯了,一个瞎子和一只猫,灯是多余的。
三、
黑暗中,地毯上出现了一道光,我缓缓睁开眼睛,推门的声音很轻,但是我灵敏的耳朵还是察觉到了。
和以往不同,门推开后,脚没有立刻走进房间,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久违的明亮。
看样子,这次他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不是要你别跟进来吗?”他回头对后面年轻女子低吼。
“她又看不到,我不发出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我偷偷伸出尖利的爪子,怒视朝我逼近的人。
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当初如果没有小洁,他会升职那么快?顾爸爸已经说过了,这个家迟早会交到他手上,这样的信任换来的就是算计?
还是说,权力和金钱的诱惑,让他连等的耐心都丧失了?
“小洁,睡着了吗?”他凑到她耳边,可是声音却没有压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冰冷的吻。
她微弱地摇摇头,可是片刻,她侧过脸,轻轻亲吻了他的脸颊。
为什么?我难解。
难道小洁还以为这个男人爱着她吗?还是说,尽管他百般算计,她还是爱他?我鼻尖一阵酸痛。
“拿来吧,我签,不过陈凡,照顾好爸的基业,他奋斗一辈子才得来的,很不容易。”
听闻此语,陈凡震惊,她竟然知道,什么都知道!如果确实如此,那自己千方百计用来掩饰的亲切的话语和虚假的亲吻,岂不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滑稽戏?
“小洁,说什么呢,这只是一份商务合同,你才是顾家财产的继承人。”他还想掩饰,即使在一个瞎子面前,被揭穿也是件能让人无地自容的事。
“陈凡,拿过来吧。你是我丈夫,我的,就是你的。”
他不再反驳,把打印好的财产转让书放到她手边。
不,不可以这样,他这种败类怎配继承财产?跟着小洁的这些年,我自认很了解她。她是那么真诚,爱和不爱都写在脸上,她优秀,她骄傲,所以一时无法接受自己唯一的爱情竟是场骗局。可是不管接不接受,事实不会改变啊。
不要自欺欺人了,小洁。我愤怒地咆哮,弓起背扑上去。
小洁苍白的手指被我的利爪挠出了一道血痕,我还是抓伤了她。不过,这道血痕是为了救她。
四、
“该死的猫!”陈凡拉起我的尾巴扔到墙角,我的爪子在慌乱间,抓伤了他的胳膊。
“凡哥,没事吧?”年轻女子惊呼,冲上前查看他的伤口。
“滚开!”
没料到陈凡会如此愤怒,年轻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爆发出更惊人的怒意。
“你敢骂我,为了这个瞎子?哼,陈凡,你有顾忌是不是,我倒要看看她知道了能怎样。”年轻女子抓起小洁的衣领,“我告诉你,陈凡根本就不爱你!他跟你结婚是为了给我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小洁空茫的眼睛里滴下一颗泪水,她病得很严重,经不起这样猛晃。我再次伸出利爪,扑向这个年轻女子的脸,一瞬间,她的脸上三道血痕。我漆黑的瞳孔对视她惊恐的眼,下一个目标,是她的眼睛!
年轻女子将我从脸上强硬抓开,扯下几丝血肉,就留在我的指甲里。我曾经是那么温顺的一只猫,现在爪子上竟染上了三个人的血。
她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小洁的衣领,眼神里都是杀意。
“我告诉你,你爸妈的死,是我干的!你怎么没死,你当时就该死的!那辆货车应该压过你们的车顶,让你们全部死无全尸!”
小洁一直沉静的脸此刻崩溃了,她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比当时被撞的时候还痛。她艰难地呼吸,抓乱头发,抓乱衣服,自己的爱人,竟然亲手杀害了她们一家!
陈凡将小洁的衣服从年轻女子手里揪出,然后反手捏住她的下巴。
“你说什么?”
“怎么,就是我干的,你去告发我啊,凭什么我们母子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就是因为她们一家!哈哈,你真的以为上天那么助人为乐啊,作梦!”
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发狂的声音止住了,然而一声冷笑,又继续:“陈凡,装什么正直,你不也很享受她们一家的遭遇吗?你不也跟我一样期盼这一天到来吗?别忘了你当初跟她结婚的初衷,是为了我和我们的孩子!”
“你不该这样做的。”他没有说谎,尽管他早已觊觎顾家的财产。
他应该开心才对,那个喜怒无常的顾伯父死了,他唯一的女儿瞎了,上天为他的仇恨和贪婪开辟了一条正大光明的道路。但是这时,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也是侩子手,天呐,他最终还是将顾家推上了绝路。
“你回不了头了,她不会原谅你的!”
陈凡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贪婪,她更甚。也许这次真的无法回头了。
“小洁,乖乖签字吧。”
小洁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眼前的黑暗不可怕,人心的黑暗,才让人心惊啊。她慢慢褪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苦笑,塞进了嘴里。
“不要啊!”陈凡惊呼,他迅速掰开小洁紧闭的双唇,撬开她紧咬的牙齿。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似乎重新有了情绪——愤怒,他被瞪得脊背发凉。
小洁咬烂了他的手指,血沿着牙齿溢到嘴唇,而含着血的双唇是颤抖的。
等她渐渐松口,陈凡伸出捏着沾满鲜血的戒指。
五、
“不愿签字也可以,就让她按手印,用你的血按手印!”年轻女子在鲜血面前表现出的镇静和冷酷让陈凡心头一阵凉,她抓起小洁的手,蹭过嘴唇,便要往那合同上按。
愤怒已使我周身的血液沸腾,我伸出尖利的爪子,弓起后背,扑到那张协议上,然后飞快从窗户跳出。
我叼着那几张纸,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不能签,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我一定会阻止他们的,可我只是一只猫啊,我该怎么办?
飞蹿在车流密集的大街上,我躲过疾驰的车轮,越过污浊的水洼,像一阵没有归宿的风,奔跑在一个女孩的命运之路上。
该去哪儿,去哪才能救小洁?我眼角热热的,湿湿的,连猫也会哭啊,人怎么能那么无情呢?
我出其不意地扑过去,陈凡和年轻女子都措不及防,只在我背后怒骂:“妈的,该死的猫!”
如果真有人该死,也不该是我吧。
嘴里叼着的纸被溅上了污泥,我的脚步在一栋写着“Police”的建筑前止住。
这里是能救小洁的地方吧?
我走进去,门卫看我的眼神怪怪地,好在没有阻止我。在大厅,我伸出利爪奋力勾住一个穿制服人的裤脚,而他在把我拖出几米之后才发觉腿上不对劲。
拿起我嘴里的协议,他立刻察觉出了问题,我拉拉他的裤脚,他明白我的意思,叫了一个同事,便跟着我往回走。
小洁,坚持住啊,我来救你了!
我从刚逃走的窗户那里跳回房间,年轻女子手里又出现了一份协议。看到我站在窗台,愤怒的黑眼睛宛如嗜血恶魔,他们惊讶,但随后便冷笑道:“该死的猫,马上就该收拾你了!哼!”
我弓起背,朝她的脸扑过去,与此同时,两名警察破门而入。手枪对住脑袋的滋味从他们煞白的脸上便可得知。
“是你?半年前我负责的那场车祸就是你出面解决的,司机投案自首,被判无期。”一个警察认出了陈凡。
“是我。”他再也无法强作镇定,忏悔的泪水悄然滑落,然后转身,“小洁,谢谢你信任我,可我只能下辈子再爱你了,对不起。”
十岁,爸爸被债主打残一条腿,从此贫穷伴随了他整个童年。那时,他被一个彪悍的男子死死拉住,爸爸求饶,嘴里喊着“顾大哥饶命”,而那个曾微笑着称赞自己比亲儿子还强的顾伯父,当初是多么狠心。
原本,他是命运的受害者,可是仇恨却把他变成了侩子手,刀尖,对准最爱的人。
车祸事件查清,年轻女子死刑,陈凡无期。
小洁渐渐恢复了健康,她常去监狱探望陈凡,她知道他对她的爱不比她少半分,既然仇恨让大家那么痛苦,何必攥在手里紧紧不放呢?
我这只猫,还是没看透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