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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士死知己 ...

  •   这一夜,风雪倾城。城头上幽暗的灯火在瑟瑟风中摇曳颤抖,如鬼火般妖异闪烁着。风如刀,纠缠着鹅毛雪花迎面飞来,城头兵卒正在唾骂天气无常,却不料欺城而来的除却风雪,还有南朝压境的大军。

      “李二,你看!是……南朝的……南朝的大军!快去请军师!”

      一炷香后,军师被请至大营之中,被迎至首位。军师苍白的脸色带着冷峻与不可侵犯,笼在蜜色的灯火间并没有显得柔和。

      “听说是个少年将军领兵……”

      军师心不在焉地听着,摩挲着指间的翠色扳指,轻轻磕在几案上,发出清脆的微响。他秀逸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神飘忽,淡色的嘴唇翕动着。

      “黎明后,我去城头看看。”

      军师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雪色狐裘,忽而站起,轻轻掀开帐门的一角,透过层层的雪花,穿过晦暗的深夜,眼神是洞察一切的清明,仿佛一切皆在他胸怀。弹指间,军师的眼目便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眉骨上落了一层微雪,将乌黑的眉毛染了霜华。眼睫如鸿羽,凝了微化的雪子,微微颤抖着仿佛眼泪。

      这一立,便是彻夜。直到风雪稍霁,灰蒙蒙的天色下,一片白茫茫的野地之上,那披着雪色狐裘的军师,深深浅浅的脚步落在雪地上,脚印一直延伸至城头高处。放眼间天下一白,只不远处驻扎着南朝的军队,营火依旧在燃烧,照亮一片。

      少顷,茫茫间惊起骏马嘶鸣,一匹黑色骏马载着黑甲银枪的少年将军,飒飒风姿,踏过千重白雪,至城门前猛然勒马。少年将军一勒缰绳,干脆利落的动作俱是潇洒。他银枪划过一片,满眼傲气,稍稍抬头,使了些内力,朗声道:

      “师兄,别来无恙。”

      军师眉心微动,即刻间蹙成了峰。他身子轻颤着,不由得将手攀上了城墙垛,触到未消融的积雪和冰凉的石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瞬间凉了下来,仿佛心也跟着凉了。他不由得在想,无恙?自当年一别,何谈无恙?

      风声呼呼,思绪被无情的风带回那年长夏,山中蝉鸣声不绝于耳。师弟将佩剑高举过头顶,双手逢着,跪在他面前。他听着蝉叫声不由得生厌,语气生硬,只问师弟一句,你可记得当年师父说的门规?

      入我山门,从我门规。门中所学,皆不得用于俗世红尘,颠倒社稷。若有违此门规,当斩不殆!

      少年的额间生了细汗,日影偏斜,午后的日光穿透细密的林叶,照在少年身上,毒辣异常。可少年却依旧不曾动摇,岿然不动,稳稳举着那把佩剑。

      师父云游四海,云深不知处。他只知道,师父叮嘱他照顾好师弟,而如今,师弟要背离师门,若然如此,他便是要立斩了师弟的人。

      自少年总角入山门,迩来十年,十年间同门情深,他如何下得了手?

      沉默的回忆透过现实,如今的军师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响起,声音依稀,言语依旧,那四个字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不后悔!”

      那般坚定的信念,屡屡让军师思量着,为何师弟要执意出山门。当年他说,山野村夫,空负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如今山外尘世间,烽火不歇,乱世未有终结,黎民煎熬,我们胸中有丘壑,何以不出关,以报家国天下!

      军师嗟叹,扶着冰凉的城墙一步步走下台阶,推开笨重的城门,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响。少年将军立于高头大马,眼中是睥睨天下的狂傲。

      那一瞬,天光乍破,日光终于透过乌云沉重,照在他脸上,少年气盛与他的张扬,一览无余。

      军师终于开口,淡淡道:“你知道我答应了师父什么吗?我答应他,定亲手,葬你性命。”

      少年将军一挥银枪,轻嘲冷笑,道:“师兄,你真的会下手吗?”

      彼此十年相处,少年清楚知道,自己的师兄何处有弱点。

      少年自负,眼神俶尔凌厉,银枪锋刃冷冽划过军师衣襟,军师的雪色狐裘落于一地白雪,瞬间被隐没。锋刃一转,划过军师肩胛,淡青色的衣衫上多了一抹妖异的血红,那血飞溅而出,落在少年将军眉眼之上,化开一道血幕,蒙在眼前。血花绽开的刹那,仿佛北地雪野,忽而开出了一树红梅,妖冶美丽。

      少年忽然想起多年前,与师兄放马山间,并辔而行。他们在一棵古松下,就着一块青岩划开楚河汉界,简单的石子摆成车马,几场厮杀,师兄败在他手。那时候,师兄说,让你一个机会,他年若人世无常,你我立场相对,我自会让你一次。

      少年敛了眼眸,默然收回银枪,心道,这就是师兄说的,一次机会。

      少年将军失神之间,军师回袖间扬手,放出一枚冷箭,直直射入少年心口。躲避不及,冷箭还是射入胸口,庆幸的是,盔甲巍然,挡住致命一击,未伤及要害。

      待得少年将军将冷箭轻轻拔出时,师兄的身影已经不见。风中只回荡着师兄最后的话语,萧然落寞。

      “一次机会,至此,我们两不相欠。人世无常,即是今时今日,你我必将一决生死,我……自不会心慈手软。”

      野风又起,凛冽刮过少年身上冰冷的盔甲,眼神也逐渐冷了下去。

      军师丝毫没有理会肩胛上的伤,自顾自走回营帐。他忽而瞥见案上那一壶酒,还是他深夜里温下的,如今拿起,不剩丝毫温度。

      酒凉,人心也凉了吗?

      黄昏后,一点微光残留在野地上,转而被大风席卷,只留下冰冷的雪痕。约一盏茶时间后,风雪又作。最先仅仅如柳叶飞絮,星星点点,可很快便愈演愈烈,轻鸿飞絮转眼也变作碎琼乱玉,劈头盖脸,不经意间便吹得满身雪花,弹指白头皓首。

      军师手中煨着暖手炉,却也因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没了温度。他取下悬挂着的雕花长弓,拨弄着坚韧的弓弦,发出铮铮的声响。他闻见帐外副将的请示,忽而停下手中动作,取出箭囊内的白羽弓箭,箭尾羽翼洁白如皓月清辉,只可惜不久也将沾染尘灰血渍。

      “半个时辰后,整军出城,迎战南朝大军。”

      军师将弓箭装备,随手又在弹花包袱里摸索着,不经意间落出一罗盘。

      罗盘上的指针几乎生锈,用手拨弄亦无法转动,再一用力,竟是从当中整个裂开。

      物是人非事事休,几人冷语,血染征衣。

      少年的雕刻工夫并不算好,却执拗的认为,自己的刀法如神,雕刻栩栩如生。军师的长弓则是拜入师门时,师父所赠予的,珍爱异常。忽而有一日,少年说要赠予师兄生辰礼物,背着军师,就替他在长弓上雕了一个狼首的图腾。军师气少年的不问自取,一直以来更是相当嫌弃师弟所雕刻的图腾,他说,这哪里是狼,明明是犬!

      后来,少年为了道歉,又亲手做了这个罗盘,精准到军师都难以相信,是出自少年之手。只不过,关于这个罗盘的第一次碎裂,又要追溯到少年背离师门的那一日。少年的自傲,让军师心痛不已。

      他说,你若是敢踏出这个门,从此之后,你我同门情谊,恩断义绝。

      许诺要磕一千个响头以报师恩的少年,充耳未闻,自顾自磕头,小声数着个数。

      七百六十九,七百七十,七百七十一……

      军师合上眼睛,从袖中掏出那朱漆金针的罗盘,他最后留恋地看了这罗盘一眼,随后别过头去,用力一击,罗盘打在青岩上,碎成两半。

      少年动作稍稍停滞,默声不语。这一刹那,仿佛时间凝固,山间蝉鸣也戛然而止,那金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够回荡在彼时军师的耳畔。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

      少年的前额血肉模糊,仍有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刺痛军师的双眼。而少年,依旧重复着九百九十九,没有停歇。

      军师弯腰拾起那碎裂的罗盘,以及那枚细如牛毛的金针。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决绝,全然不顾这罗盘,可他终究没有做到,只能拾起。走至少年跟前,哑着嗓子对他说道:

      “师……你已经数了三十次,九百九十九了,够了,你走吧。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你这个师弟了。”

      军师无声无息,悄然离去,推开那扇竹门,竹林摇影,碧绿深处终不见了身影。而竹门之外的少年,不知道数到了第几个九百九十九。

      一别山野,二人不见,三秋数过。

      副将又在帐外禀报,六军整装待发。

      军师牵过一匹雪白色的马,立在城门前,轻手顺着马驹的毛。

      出云遮月,夜色又沉了几分。正是此时此刻,军师踩着马镫翻身上马,马驹微微惊了惊,很快便被安抚了下来,静立在微雪当中,等待夜雪霁时。

      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军师鼻尖,拂袖擦干细碎水珠,欲要进军时刻,却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乃是南朝军。

      刚刚扬起的缰绳,忽而又勒马拴住。军师清亮的眼眸扫过那片黑甲,当先的正是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少年的银枪在夜幕里划过闪亮的弧线,刺眼的光线如闪电迅疾,一点一点逼近。

      军师挽起长弓,抽出一支羽箭,缓缓搭上,一点一点,终于将弓弦拉如满月。

      两军相对,气势上看似是势均力敌。

      少年将军看着军师的架势,心头浮躁。军师今日最后的话语划过他耳畔,他想起师兄说的,他不会心慈手软。

      第一支箭于电光火石间飞射出去,直指少年将军眉心,欲要烙上一颗血红色朱砂痣。少年警觉,一挥银枪,打开第一支来势汹汹的羽箭。

      羽箭无声落地,落在雪野上,白羽也被落雪覆盖,终究没有染上纤毫尘埃血渍。

      第二支箭已在弦上,少年将军远远望见,便大声对身后呼号道:“进攻!”

      山呼如海,蜂拥而上的骑兵高呼着,抵死拼杀。长枪铁戟狠狠划颇,溅出的鲜血落在皑皑雪野上,乍开出暗红妖莲,伴随着穿过北方大地的寒风呼啸,唱着哀歌,凉声凄凄然。

      北朝军队被动抵御迎面而来的攻击,军师骑在马上未曾挪动一丝一毫,仍旧保持着挽弓的姿势。箭在弦上,却迟迟未发。

      “卫我河山!誓死不退后一步!”

      “北朝犯我南朝江山,驱逐戎狄,光复南朝山河!”

      ……

      清亮的眸光中,射出一缕悲凉凄恻,痛心与不忍交织,在他松开那坚韧弓弦的刹那刺破风声,擦过第一个黑甲步兵的耳郭,射落第二个骑兵缨枪上的红缨,最后锁在少年将军的左手臂上,箭尾仍然在轻颤。羽箭穿过厮杀的战场,箭尾却依然没有沾染一粒尘埃,一丝血渍,洁白如玉,映着浮出云端的明月清辉。

      军师策马,自右翼穿过抵死拼杀的战场,御马驰行,至少年将军马前止。

      军师孤身而行,少年将军的身侧亦没有护卫。

      少年将军不皱眉头,死咬牙关拔出左手臂上的羽箭,血花迸溅,落在脸庞上,落在他的眉心,正好一点朱砂。少年伸出手,手背擦拭脸上鲜血,越发显得少年一双乌黑的眼瞳粲然若星。

      少年大喝,横枪在马前,控马向前,舞着银枪赫赫生风,刺向军师。军师不动声色,以弓抵挡。银□□着弓上雕花,只一挑便刻花弓上狼首图腾。军师奋力向上抛出长弓,带着少年手中银枪向上一带,趁着少年捞回银枪的功夫,军师向前靠近少年身侧,怀中匕首冷不丁吻上少年咽喉。

      “嘘!别出声。”

      “你记不记得,山中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

      少年不敢说话,抬眼一瞟,才发现落落白雪,又翩然而至。

      一片一片,又落满,再白头。

      “师兄,你记错了。那年古松下,你输我一个机会,翌日,便是雾凇满山,飞雪乍落。”

      少年合上双眼,悄然无声伸出手,用力覆上匕首,自咽喉处吻过,汩汩鲜血,喷涌而出。

      年岁无常,雪泥鸿爪,会否随着世事更迭,消磨殆尽。

      “我……偶然听见师父说……山门每代,只能留下……一名弟子,多余人,即当被斩杀……师兄,人生在世,知己最难求……我半生与你,十载年岁斗酒纵马,士死知己,又有何妨?”

      风声回荡在山谷,如野兽悲号,泣诉不止,风雪不减。

      军师拥着逐渐失温的躯体,默然替少年擦去眉心一点朱砂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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