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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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以来第一场雨，倾盆如注，罡风呼号，檐角的铁马在风雨中跌宕作响，九天上轰隆雷鸣，竟有压城之势。
祐樘抬首望天，天上霭霭层云，仿佛万钧压顶，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眉心微微抽搐了一下，终是按捺下混乱不安的思绪，取了案头缂金小刀，去裁内府供用库新送来的一令生宣。
殿外踩着雨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祐樘手一颤，锋利的刀口滑过薄如蝉翼的宣纸，立时在他指上拉出一道血口。
祐樘搓搓手指，血液黏稠，指间刺痛，他却浑然不觉，掷了小刀抬头，陈准正脱了油衣，雨水嗒嗒落在水磨方砖上，湿了一片。
殿内光线昏暗，陈准觉得祐樘面容比之从前似乎又清减了些，眉宇间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憔悴，他心里一叹，却也无暇多想，恭声道：“属下已命人查清，王大人现有江南流景斋相护，并无性命之忧。殿下可宽心……”他小心的看了眼太子，又道：“张氏小姐也无恙，那玉佩，想是张姑娘在救王大人时候不慎丢落的。”
自成化十八年皇帝罢西厂，朝中各势力间的角逐就再没停止过，各方胶着的结果便是朝局重新洗牌，成化皇帝罢黜汪直一党，不久后又受李孜省挑唆，决意罢免东厂厂公尚铭，祐樘便趁势，合怀恩之力，把陈准推上了东厂厂公宝座，也就是将东厂握在了手中。
东厂作为明代第一大特务机关，带来的消息自不会有错，祐樘听得舞蓉无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一手撑着书案，从拿到玉佩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夜，他却觉得自己是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
她没事……
祐樘缓缓坐下，问：“流景斋？王恕和他们有交情？”
昨日太子拿到玉佩时惊惧且疯狂的表情仍是历历在目，对于太子和那张家小姐的关系，陈准平日从义父怀恩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到个大概，他吸了口气，小心回禀：“张尹两家已有婚约，流景斋少主此次是来迎亲的，至于搭救王大人，恐怕还只是顺道。”
祐樘手按在桌上，白皙的指节上青筋爆跳，指甲滑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陈准从未见过这般冷鸷的太子，心下一寒。
只听轰然一响，太子一掌拍在案上，桌上笔洗书砚及镇纸等物尽皆落地，在空旷的大殿内发出森然的回响。
陈准低头，感觉到祐樘一步步迫近，赤色常服上的织金盘龙显得尤为狰狞，待太子皮靴在他面前站定了，陈准只觉得脊背生寒，顺势扑跪在地。
陈准大气不敢出，微闭上眼睛，等身上压迫感渐轻，他抬头，祐樘已出了殿，一袭赤红的身影容入殿外雨幕之中，一片模糊。
陈准大惊，拿起油衣便冲出殿去，大雨顷刻将他浇了个湿透，他狂奔到祐樘身前，将油衣裹在祐樘身上，跪下，急道：“殿下为大明储君，身系国家社稷，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万不可学那夫差明皇，为一女子而乱了方寸，失掉天下人心！”
祐樘全身冰冷，面上也是铁青之色，他推开陈准，油衣滑落在地，只冷冷的道：“你走开。”再不多话。
陈准胆寒，跪在雨中，看着祐樘如一具行尸般走出东宫，身影同红墙黄瓦的禁城渐渐融合。
黑云压城，瓢泼大雨自苍穹倾泻而下，雨水从领口灌入，身冷，心也冷。祐樘紧握着那枚玉佩，玉石冰冷的棱角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搁断。
他站在仁寿宫花园的垂花门边，整个花园都在风雨中飘摇，这一场大雨铺天盖地，似乎要将天地间所有她的气息都冲洗干净，让祐樘觉得，这里的寸草寸木都不如记忆中那般亲切——没了她，这座皇宫都失了灵气，成了一口陈年的古井。
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花木犹在，殿阁犹在，只是少了她！少了她！
祐樘苦笑，眼睛微酸，泪水终于冲出眼眶，却立时又被雨水消弭于无形。
祐樘使性淋了场雨，回来时倒没怎样，第二日醒来方觉得身上酸疼难受，他本来仗着年轻，也没放在心上，谁晓得早课时竟昏在了文华殿里，直把殿内那一干文臣唬得去了半条命。
仪芳听到帐幔内轻微的咳嗽声，知是太子醒了，忙去倒了茶水，一面又吩咐身边侍女：“殿下醒了，快去把煎好的药端来。”
祐樘由着她扶着自己坐起来，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仪芳答：“刚刚过了酉正，殿下您睡了有一个下午。”
祐樘仍是没有精神，靠在软枕上问：“东宫都来了些什么人？”
“陛下遣了太医来给殿下瞧病，皇后、宸妃（祐杬生母）都来探望过殿下。”
祐樘点头，算是知道了，却听见外面太监传报道：“皇太后驾到！”仪芳一愣，再也想不到太后会在这时候跑东宫来，她见祐樘有要起身的意思，忙上前去扶。
周太后人已经进来了，只听她道：“太子安坐吧，你如今是大了，哀家如何受得起你的礼呢！”
这话音不善，带着隐约的怒气，祐樘哪里还能安坐，强撑着爬起来，跪倒在地上，他这一跪，满殿的宫女太监立时跟着跪了一片。
“皇祖母这话，孙儿如何当得起？孙儿若是做错了什么，还请皇祖母明示，儿臣定当悔改。”
太后冷哼一声，并不理祐樘，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诸人，喝问：“昨日太子身边当值的人是谁？”
大殿内诸人从未见过慈眉善目的太后发火，一时都没省过味来，半天才有人嗫喏回道：“是奴婢。”
祐樘此时已猜出太后用意，他膝行至太后身边，叩首道：“皇祖母，孙儿知道错了，请饶了这些不相干的人。”
“他们是太子的近侍，太子若有不当之处，他们理应劝阻！这些奴才，居然放任你被大雨淋湿，太子得了风寒，便是他们的过失，如何能说不相干？！”太后气急，恨祐樘不知爱惜身体，她指着刚刚承认的太监，喝命：“拉下去，杖四十！”
里面话音一落，外面就有掌刑的内监架了刑凳，宫正司的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来这么快，可见太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有备而来，祐樘知道多说无益，只跪在当地，死咬着嘴唇。
外面很快传来那太监呼天抢地的喊声，起先还“太后恕罪、殿下救命”的乱喊一气，后来就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下□□和刑杖沉闷的撞击声，还有监刑内监不带任何感情的报数声。
太后冰着脸站在殿中，太子长跪，殿内人人脸色雪白，一个宫女受不住压力，竟晕了过去。
等外面四十刑杖打完，祐樘手指甲已经陷入了肉里，身子摇摇欲坠，太后这才道：“太子起来吧。”又一挥手，殿内众人如蒙大赦，鱼贯退出。
祐樘嘴唇发白，脸上更无血色，勉强站起来，幽幽的道：“是孙儿不好，孙儿让皇祖母失望了。”
太后冷冷的道：“太子大才，朝中谁人不知？哀家又怎会失望！”
祐樘低头：“孙儿知错。”
“那你自己说，你错在何处？”
“孙儿不该任性，孙儿如今是一国储君，任性妄为只会连累身边近侍，但若将来做了皇帝，任性胡为便会祸及社稷，祸及百姓。”祐樘再次跪下，用近乎飘渺的声音道：“孙儿错了，孙儿没有资格任性……孙儿会，忘了她……”
太后原本是准备了一车的训示，但听了祐樘的话后便只剩下心疼——这样的太子，我大明何其有幸！
她一把拉了祐樘起来，掏出丝绢擦掉祐樘一头虚汗，叹道：“祐樘，别怪祖母狠心……”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