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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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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机觉得自己这辈子很衰,至少在他看来从他出生到现在都很衰,家道中落不说,还从小被他老爸打,但也无非就是用鸡毛掸子追着他去书房好好念书而已。其实那时候他觉着吧,家道中落就家道中落呗,安安乐乐的多好,外边兵荒马乱的,混得不好脑袋就没有了,看他老爸当个小官都当得那么心惊胆战的。想他前任的长沙太守张羡,闹着要干掉刘表老大,结果害得一家子都没了性命,果然自己从小就有远见。
继续说他觉得的衰事,从小就被教育着不仕则不孝,偏他却爱好岐黄之术,小时候只得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医家经典,一边看一边还满是有负父亲期望的愧疚感:老爸我不是不好好学习,我还是要劳逸结合啊!
后来外出游历了,结交了两个好友,一个两个似龙似凤的,简直要把他比到泥里去了。再后来,谨遵祖训举孝廉了,老爸却老年痴呆了,和多年前一样,整天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跑,喊着:“叫你上树掏鸟蛋!叫你在我的字画上鬼画符!”已成家立室的张机配合着老人叫唤:“父亲,我不敢了!”一边内流满面:老爹您能不能记着点好的啊!
再再后来,混到长沙太守了,老爹却早已入土为安看不到了,想得瑟都没地儿了。
别人说:你说你当个长沙太守就好好当呗,整天悲春伤秋干啥啊!张机只能感叹,白天不懂夜的黑,你看看前几任长沙太守那干得风云色变的,一个孙坚霸下江东了,一个张羡倒是想学来着可惜丢了命,而他没什么大抱负,只想安安顺顺的等到适合之人来接班。这种注定无缘青史的草包政绩能不让人悲伤么!张机只想扑到老婆大人怀里寻安慰。
这天太守大人处理完政事,看了一卷医案,就换上布衫出门晃悠去了,出门之前被老婆大人叮嘱买套新的捣药杵与捣药罐回来,家里那套上次吵架时被她盛怒的一锤,杵断罐碎了。张机欢乐地应承了,心里只有一个纯洁美好的想法:家有贤妻啊,支持他的副业不说,还如此细心体贴!
买完东西,在城里晃了一圈,太守大人走到河边,找了棵柳树坐下,靠着发呆。此时正值早春,两岸的柳树刚抽出嫩芽,一片新绿很是怡情。一阵微风拂过,一枝柳条挂到了张机发簪上,他伸手将柳条轻轻取下,看着手里充满活力的生命,他眉间的郁结淡去不少。
神游了几圈回来,张机才发现不远处坐了个老翁,正在钓鱼。他不禁脱口问道:“老人家,如今这世道,还有鱼么。”说完就后悔了,心里直念叨遭了遭了会被人当白痴了。
老翁听他一说,正欲接顺口溜:“年轻人,哥钓的不是鱼,是寂寞。”转头却看到张机胡子飘飘的一张老脸,急刹车之下差点咬到舌头,思虑一番,这家伙怎么着还是比自己年轻二十来岁吧,喊年轻人也没错吧,于是淡然开口道:“年轻人,我钓的不是鱼,是渔。人生在世就几十年,而日月之久不可数,何必求那么多结果呢,端看心意罢了。”
难道你知道我几十年前追梦中情人没追到手,但是我很享受追她的过程这件事!张机年纪不小了,还是很注意影响的,所以吐槽这种事情他总是默默在心底进行的。
“你看河对面的小孩。”老翁说到。
张机抬头看向对面,一群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直传到了这边岸。
“虽然稚子无知,不知世道沦丧之苦,但至少长沙这片天空还能让他们可以不知道,长沙这片土地还能让他们嬉戏。在这个能者争相建功立业的世道,不为有功,不为扬名,以碌碌无为之象但保一方安宁,你,已经尽力了。”老翁看着张机慈祥地笑了,“换言之,你无平天下的能为,却有安一方的心,便足够了。多的不必再追,往后如何也不必纠缠,这几年的安乐对长沙来说虽是难得,但这几十年的乱世对浩瀚天地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粟而已呢?”
张机起身深深一揖:“多谢老人家指点释疑。”
转身正欲离开,却被老翁扯住了袍角——
“老头我这几天老是觉得身上痒痒,连觉都睡不好,想来好久没洗澡了,你给开副止痒或者除虱子的药呗!”
你妹儿啊,果然是神棍啊!
解决了那老头,张机左手提着药罐,右手提着一时兴起买的鲤鱼,哼着调回了家,刚迈进大门,守门的就跟过来说:“大人,有一位郭姓先生来访。”张机闻言手一抖,立马准备把东西塞到守门的手里,但为时已晚,前方传来在他听来很妖孽,但其实很温润的声音:“仲景老友,好久不见,你越发的贤惠了啊,这鱼一看就觉得味肥鲜美,好友很有经验嘛。”
张机化惊慌为从容,淡定地把东西递给仆人:“哈哈,散散步买点东西,锻炼身体罢了。”
郭嘉和张机是对忘年交,早年郭嘉喜欢四处晃悠,勾搭一些奇人异士,某年在南阳,就勾到了张机这个奇葩。
那年山清水秀,那年岁月静好,那年的张机还没长白头发,那年的郭嘉和王粲还是未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那年没有所谓的立场,那年还可以躲在山中佯装不知山外岁月短。
那时的张机出门游历,在南阳涅阳镇张伯祖老先生处诚心学习医术。涅阳镇后是绵延的群山,山下有一大片梨树林,全是几十上百年的老树。
故事开始在一个四月天,沧桑虬结的老梨树们纷纷开出如雪的美丽娇嫩的花朵,一团一团交织成云。郭嘉和王粲慕名前来涅阳拜访张伯祖老先生,拜访之前,在镇上海吃海玩一番,听闻镇后梨花正好,便高兴地跑去看景,最后两人爬到了树上,倚着粗壮的树干,在花香与光影中睡着了。
张机从山上采药归来,路过梨树林,看到眼前美好明媚的光景不由心生惬意,于是便坐在一棵树下,取下药篓放一旁,休息片刻,拿出一册书看起来。
郭嘉睡得迷迷糊糊时一翻身——落空感立马让他清醒过来,潜意识地胡乱使劲一扯,糟糕,是王粲那厮的胳膊!于是立马放手。电光火石之间,郭嘉左脚一蹬右脚,在半空中迅速一翻身转正身体,双手一张,落地,曲膝,最后以右膝跪地的半蹲姿势落定,袍服前后摆散开在草地上。郭嘉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的潇洒之姿,就见一个人影砸在了面前正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青年人身上……
没错,张机被王粲砸了。
先是一少年从空而将吓得他心肝直跳,再是自己被砸得眼前一黑早饭都差点吐出来了,张机后悔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急忙将王粲拉起来,再扶起张机,郭嘉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两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碍,郭嘉向张机道歉后说到:“我们恰好要去拜访镇里张伯祖老先生,这位兄台不妨和我们一道,也请老先生看看伤得是否严重。”
“我无妨,你们要去拜访老师?”顺过气来,张机惊讶问道,要不要这么巧啊。
“你是伯祖先生的徒弟?难怪背篓里全是草药了。”也缓过气来的王粲看着一旁的背篓说,又看到张机落在地上的书,不禁打趣问到:“你既是伯祖先生之徒,为何不看医书,却在看《孟子.公孙丑上》?”
熊孩子一点都没礼貌,张机心里嘀咕,嘴上回到:“医者,先得仁心,才得仁术。再则,我虽是先生之徒,今生首要之事还是遵祖训入仕途。”
王粲一听,更来了兴趣,故意挑衅他说:“仕途?如今这仕途,岂是靠着孔孟的仁礼之学就能走的?你看看如今先后掌天下之人谁不是心狠手辣的?倒是狠酷的兵家法家之说还有些用处。”
问得无心,王粲只是想为难一下眼前人而已,张机却回答得异常严肃认真:“你既已说了是先后掌权了,他们的狠心辣手最终得到的不是权力与爱戴,而是被更为狠酷之人绞杀。因这掌权之人的不明仁义,百姓才如此不能聊生,世道才如此混乱。入仕之人,不思清乱之源,却要同流合污吗?”
郭嘉这才仔细瞅了张机几眼,说道:“你还挺敢说。那你说,要平复这乱世,扳倒那高位之人,不靠些狠酷的手段,能成?”
张机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末了,垂头丧气:“自有那顺应时势之人会出现。我实是一平庸之人,若得有幸入仕,只愿护得一方安宁。”
“哈哈,兄台真是性情中人!”不为执着一理而狡辩,且又内心纯正,郭嘉一拍张机肩膀,就此结缘。
在涅阳,三人在一起谈天说地,还借医理探讨兵法,郭嘉和王粲一边鄙视着他单纯的政治理想,一边又硬拉着他交流不放。张机就觉得奇了怪了,未来的司空大人的“奇佐”洧阳亭侯郭奉孝,“建安七子”之王仲宣,当初到底是喜欢自己哪点啊!难道是挑得一手好梨子,摸得一手好鱼,烤得一手好野兔?!
回忆结束,张机受宠若惊地被郭嘉拉着手进入客堂,惊讶地发现老婆大人正坐在右座喝茶,“仲景兄不必惊讶,是我冒昧请嫂夫人出来一叙的。”郭嘉说到。
“无妨,奉孝你也不是什么外人。”
“哼,脸都看熟了,的确不是外人。”张夫人放下茶杯,瞄了一眼他们拉着的手,看不出神色,“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嫂夫人慢走。”郭嘉笑道。
“你…你对你嫂子说什么了…”张机冷汗直流,坐下端起一杯茶喝茶压惊。
“哈,无非是说仲景兄与我早年的深情厚谊罢了,秉烛夜游赏昙,泛舟饮酒采莲,抵足夜话同眠什么的。”郭嘉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扇子,最后以扇遮面笑起来。
“你…你…”张机一口茶喷了出来,“误交损友误交损友啊!”
“今年来,老是回忆起当初闲游的岁月,与你和仲宣相处那段日子最是怀念,感慨罢了。”郭嘉摇扇的手渐渐停下,“你也清楚我的病,可能是大限将至的原故吧。”郭嘉神色一黯。
“说什么混话呢,年纪轻轻的。”张机责怪到。
“哈哈,还没说到点子上呢,与贤兄相交多年,却未与传说中御夫有道的嫂夫人相谈过,不免遗憾,想着填沟壑之前好歹见识一下啊,一番相谈下来,发现嫂夫人实是有见地,贤兄真是有福之人呐。”郭嘉又恢复到之前神在在的样子。
“别岔开话题,你和仲宣还真是反了,你老是想东想西的说什么天命,不肯好好吃药,仲宣呢,对自己身体不当回事,也不肯好好吃药,你们是要气死我吗?”看着眼前这个,又想到王粲,张机觉得心里憋得难受。
“哈哈,不说这些了,我这次来,是为公事。”郭嘉严肃起来,张机的神色也随之一凛。
“我不会叛刘表暗应曹操的!”书房里,张机把杯子使劲一放,茶水都溢了出来。
郭嘉瞅着张机的脸色,开口:“明年,司空大人必伐荆州讨刘表,长沙势必成为是非之地。”
“奉孝,你不用再劝。”张机冷脸说。
“刘表不思进取,他那两个儿子更是窝里斗得热闹,荆州已显颓势,你与司空大人里应外合定会助司空大人一举拿下荆州,到时你就是功不可没了。”郭嘉继续劝说。
“够了!我从不想封侯拜将名流青史,既然做了这太守,我也就安于职分,让我带着一家老小并满城百姓的性命去赌,我做不到!”
“如今这世道谁不是在赌?!”郭嘉一下站了起来,袖袍一挥指向门外:“你跟着刘表不也是赌么?你看看刘表那后宅不宁的样子,你觉得他干得过司空大人吗?不管你叛不叛,明年,长沙这块地是安宁不了了,你在战场上被我砍了的几率高了去了!”郭嘉一激动,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连忙掏出手巾捂住嘴。
“混账世道!”张机把茶杯一摔,杯子嘭的一声在地上碎成了渣。
片刻后张机回过神来听到郭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在一起了,再多的怒气也消了,连忙坐在郭嘉身边抚着他后背顺气:“你又没按时吃药是不是?哎你让我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郭嘉缓过气来,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侧头对张机说:“我想吃你煮的鸡蛋面。”
张机一愣,叹气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千万不能和你嫂子说!”
厨房里,郭嘉坐在一旁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张机忙碌,和面、铺粉、擀面、切葱、打鸡蛋,动作行云流水的,郭嘉笑着说:“不错啊,贤兄技艺不曾生疏嘛。”
“你就消停会儿吧。”张机把面擀成薄片。
面条煮好后,铺上煎好的金黄鸡蛋,撒上青白的葱花,再滴上几滴香油,张机牌鸡蛋面大功告成,两人就凑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呼哧呼哧地吃面。
“和当年的味道一样,真该叫仲宣也来尝尝。”郭嘉敲了下碗。
“够了吧,你们两个欺压我欺压得还不够吗,我都是可以抱孙子的人了还给你们煮面。”
“哈哈,我和仲宣就是喜欢你这点,好欺负,如今像你这样好欺负的人已经不多咯。”
要说郭嘉和王粲为什么交了张机这个朋友,也是有道理的,张机直率真诚,虽说才华远不及郭王二人,但他那难得的赤子之心却很打动人,郭王二人出身世家,虽然明白民生疾苦却也难以感同身受,张机刚好弥补了这一点。再者,身在仕途却醉心医学,张机也是难得的怪人了,何况他在医理上的独到见解也让二人很是钦佩。
一碗面快吃完时,郭嘉低声道:“我下个月要随司空大人出征乌丸。”
张机愣了愣,想到郭嘉的身体状况,想劝他不要去,却知道郭嘉是劝不听的,最后只是闷闷一声:“嗯。”
“你退了吧。”片刻后,郭嘉说。
“公事说完了,说私事,你带着嫂子退隐吧,这天下,要大变了,这几年你周旋在各方势力间很辛苦吧,不只是长沙,这天下往后都更加难得安宁了,你守不住的。”郭嘉握住张机的手。
“仲宣在刘表身边,你对仲宣说过这件事么?”张机问道。
“你放心,王氏一族根基深厚,他那些老不死的长辈精着呢。”郭嘉说着手上使了几分力,“退吧,写完你的医书,你救不得这一时之天下,能救万世之病痛者,也赚了。”
张机看着空碗沉默半响,末了伸出另一只手拍拍郭嘉手背:“嗯。”
登上马车,郭嘉转身再次对张机和他夫人说道:“仲景兄,嫂夫人,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后会有期!”正欲放下帘子,他突然对着张机一笑,看得张机后背发凉:熊孩子这一笑没好事儿啊!果然就听到郭嘉说:“多谢贤兄亲自下厨给不才煮面,郭嘉感动不已啊!”
张机觉得自己后脑勺都要被盯出两个孔了,待郭嘉马车行远,张机立马转身对着老婆大人傻笑,张夫人撇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张机只得小心翼翼地跟着。
回到屋里,房门一闭,狮吼声传出:“不错啊你!老娘怎么没吃过你做的东西!还手拉手,你和郭奉孝感情挺好么,还夜游,还泛舟,还同眠!你咂没这么浪漫地陪过老娘呢?啥时候想出柜了给老娘说一声啊!”
“老婆大人我错了!奉孝那混小子和我的兄弟情哪能比得上我们的夫妻情深呢!哎呦哎呦,老婆大人,轻点,耳朵要掉了!”
“怎么,耳朵还不让我碰了?”
“哪能啊,你拧你拧,哎呦!”
张机请辞成功,这年冬天,也就是建安十二年冬天,举家迁回南阳。一家人安定下来不久,消息传来,曹司空大人大破乌丸,但祭酒郭嘉却在征战途中病逝了。
这时的太守大人已经转业成了一名医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笔一顿,双眼模糊了起来,面前的病人奇怪地问:“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张机揉了揉眼,继续写方子:“没事,可能眼睛进了沙子吧。你这段时间要忌酒,切记按时吃药……”
那一辞竟成永别,谁也未曾料到吧。张机还曾想着,辞官后一身轻,有更多时间拜访友人了,还曾想着,往后能更专注地钻研医术,或许能寻得治疗郭嘉的方法,还曾想着,什么时候三人再回涅阳去看梨花……却是,再也没机会了……
屋外腊梅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飘落,随风飘进书房,落在案几上一本摊开的只写了一半的医书里,窗外,满树的腊梅花苞静待绽放,在这个寒冷的冬季。
关于太守大人张机,他当太守那几年,史书没有一丝关于长沙的记载,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因他写了本书——《伤寒杂病论》,一不小心就成了医圣,后世《名医录》记载:“张仲景,南阳人,名机,仲景乃其字也。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
关于让太守大人又气又心疼的郭嘉,后世《三国志.魏志.郭嘉传》曰:“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也。嘉深通有算略,达于事情。太祖曰:‘唯奉孝能知孤意。’年三十八,自柳城还,疾笃。谥曰贞侯。”
关于王粲,在后世《文心雕龙》被称为“七子之冠冕”。在野史中成为不听医圣大人的话,不吃药结果眉毛掉光光的所在。
关于这一年,《三国志》记载:“十二年,太祖征三郡乌丸,屠柳城。”第二年,建安十三年,诸葛武侯出山,曹操破荆州刘表病逝,赤壁战火起,天下成三分之势。三国风云至此展开。然而这一切,已经无关张机与郭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