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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坤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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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中宫有主,皇后居坤宁宫,淑妃领着彥嫔住在景仁宫,一并住着的还有皇长子。顺嫔带着恪贵人住了永寿宫,只余下陈答应一个仍住着长春宫的乐志轩,也是为着孕中不宜挪动的由头。
每日里众人齐聚了坤宁宫,再由孟古青带着到慈宁宫问安,只是我这些日子一直不愿见人,便由得她们在殿门外行个礼就回了,今儿苏茉尔想是看着我精神不错,也愿意多些人陪我说说话分点神,省得一个人又想什么厚重心思。
我也觉得自个儿这太后当得有点不太合适,虽说妃嫔比不得皇后,可打她们入宫至今也没正经说过几回话,想了想,便让琳琅带人去给她们上些杏仁苏合奶茶,再配些小食,告诉她们“太后正用点心呢,也请各位主子多少用一些,待回儿再好好说话儿。”
拉了苏茉尔的手,让她也陪我吃一点。苏茉尔倒是坐了,又瞅着我笑,我拿块水晶糕给她,“你又要笑话我什么呢?趁早儿说”。
苏茉尔只眼波横转:“奴婢可不敢,只是太后倒真是心疼儿媳妇的。”
我只端起□□饮了,香醇满口,苏茉尔又要动,我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自个儿印了唇角,才与她闲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也是大清早地起了,又要去给皇后请安,又要来这儿点卯,要是再陪我唠一晌闲嗑儿,哪能坐得住。”
苏茉尔又取了蛋羹递给我:“太后尝尝,这是我新学的手艺”。
我尝一口,鲜滑香嫩,忍不住用了大半碗,“果然蛋羹还是咸的好,南边的口味到底太过甜腻”。
苏茉尔接了我的碗放下,语中带笑:“难为有人特特地儿寻了手艺绝好的厨子巴巴地儿送进宫来。”
我只得捂脸,恨恨地虚点她两下:“能不能不说了,这么点儿事得让你歪缠多少回?”
苏茉尔故作正经:“奴婢可没说是什么人”。
看我放了碗筷,便让人来收拾了,又问:“太后就过大殿去吧?”
我未置可否:“慢点走吧,我去了,她们也吃不下了”。
“奴婢可还记得当初有人立志要当恶婆婆呢,这哪还有点儿样子呢?”
“你还记得呢?苏嬷嬷记性太好。”
“那是,太后说的话啊,奴婢都记得真真儿得~~”
多日未见,孟古青带着她们行的是问安大礼,三跪六叩,肃然有序。
待众人都坐稳了,皇后才开口:“皇额娘气色果真好多了,傅太医果然是国医圣手。”
我亦点头:“傅胤祖医术是好,这回他荐来的白嬷嬷也是极好的,今儿跟着她练了趟五禽戏,果真精神了许多,我看你们也该练练,活动活动筋骨。”
这话说得苏茉尔又一付了然神色,打早晌儿就纳闷白嬷嬷怎么就那么对我眼儿呢,果然是有后手。
再接话就是淑妃,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太后说得是,如今开了春也正是舒展筋骨的好日子。”
顺嫔说起这话眼角都带了神彩:“可不是,要是能到草甸子上跑几圈马,就最好了”。
恪贵人虽是默不作声,可是脸都拧成一块了,这石玉蕊本就是汉人,多亏她父亲入了汉军旗,这才免了缠足之苦,可终归也是爱静不爱动的。
再有陈答应脸上倒是一直挂着个浅浅的笑,我看着她略显臃肿的身形不由问道:“你这快到日子了吧?太医怎么说?”
陈答应忙站起来,笑里带了些惶恐:“回太后话,太医一直看着的,说是一切都好,只是孩子小些,大概齐是个格格吧?”
我点点头:“彥嫔得了个阿哥,你要再得个格格,这可是凑了一个好字了,说不得得赏你些什么。”
我看着苏茉尔问:“我记得还有个玉合缨络项圈来着?找出来给陈答应吧,算是给她安胎的。”
陈答应这才是喜出望外,要俯身谢恩,吉祥赶忙搀起来,快八个月的身孕不是闹着玩的。
福临满心里只记挂着一个宛如,再能想着孟古青就不错了,哪还想得起原来在乾清宫当差的陈图赛尔来?再有她原就是福临送来侍候巴彦珠身孕的侍女,如今做了答应,让福临心里对巴彥珠便有些说不出口的愧疚,她的身孕也一直有些不放在心上。自打巴彦珠出了月,带着皇长子迁到景仁宫,长春宫里就只剩她一个,吉祥如今只照看她,怕出闪失,自是时时刻刻跟得紧,难免多说几句,她一个宫女出身,哪敢跟吉祥这样从慈宁宫出去的大姑姑顶嘴,说不得心里是有些酸涩的。
今日里忽然得了赏赐,脸上的笑意也真了起来,才有几分花样年华的光彩。
唉,都不容易。
转过头又问孟古青:“怎么不见彥嫔?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
孟古青说话间也是皱了眉头:“回皇额娘,彦嫔倒没什么,只是皇长子又有些咳嗽,儿臣让她在景仁宫照看着,等皇长子好了再来给皇额娘请安吧。”
“正是如此,你亲去看过了吗?小孩子娇贵,可大意不得”,又问起孩他爹:“皇上知道吗?他这个父亲也很该去看看”
孟古青忙说:“儿臣昨儿个下半晌一直在景仁宫的,看到皇长子退了热才走,皇上也派了安总管过去瞧着,还送了串佛珠给皇长子压枕,只是这几日朝政太多,分不开身。”
我心里一凛,怎么是佛珠?怎么宛如一不在身边,就盘起佛珠来了?
许是我忧心带上了面,一时间竟无人敢说话,只急得苏茉尔直冲孟古青使眼色。
孟古青面上带了些忧虑,倒真有些嫡母的气度:“这孩子打出生就有些不大顺,日日里愁得淑妃也是不安稳,儿臣正想着是不是该请萨满供一供菩萨呢?”
刚要夸一夸她长进了,却看到顺嫔眼里闪过不以为然的神色,话到嘴边便改了口:“他小孩子家家的,怕当不得”。
果然顺嫔接着开了口:“太后说得极是,虽然皇后娘娘是为了大阿哥好,也要仔细折了小孩子的福气”,孟古青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手里帕子攥得紧。
说到底不过一群十几岁的女孩子,有几分勾心斗角的心思也清澈地一眼见底。
我看了看众人一付小心翼翼的神情,吩咐道:“也是,整日里大阿哥地叫也不好,大名自有他皇阿玛,小名先叫个妞妞吧,咱当个格格混养着,说不定就好了。皇后,这是皇帝第一个孩子,你受点累,去佛堂里替我念几遍经文吧,求神佛庇佑。”孟古青怔了一下,忙起身应了。
婉滢亦起身,要陪着皇后一起,我拦住她,思忖片刻:“这些日子淑妃也辛苦了,皇后替皇帝照看皇裔,你便去照顾下皇帝吧”,看她无惊无喜地应了,却又抬头请示道:“回太后,皇上记扗着妞妞,心里总有些烦闷,顺嫔素来言语爽利,又明艳可人,可否让顺嫔陪臣妾一起去陪皇上说会儿话?”
顺嫔自是喜出望外,福临对后宫诸人素来不大上心,难得想起谁来,今日淑妃有了好处还能想着她,眉角都带了些期盼。我看着婉滢海棠花般沉静的面庞,心如沉香入水,口里却只得说:“好,你们姐妹合睦,是皇上的福气。”
冰冷的椅子忽然有些硌人,再看底下坐的一圈花玉般容颜各揣心思,便有些索然,推了身子乏让人散去,只留了孟古青说话。
看她苦了小脸坐在椅子上不出声,我也不说话,只隔了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蓝烟看着她,苏茉尔看我们就这样瞪眼睛,也不劝,只默默地拿了绣活坐在一旁穿针引线。在孟古青眼里,她做的是一件很奇怪的衣裳,旗装里滚荷叶边的少,更何况这个不止是个荷叶边了,倒像用荷叶做成的裙子。
倒底孟古青年纪轻坐不住,见我不搭理她,拖了长腔:“姑姑~~”
我也跟着她拿腔拿调:“皇后娘娘~~”
把苏茉尔引得笑得掌不住,我冲孟古青使个眼色,果然,孟古青越来越上道了,过去扯了苏茉尔的衣袖:“苏嬷嬷~~”
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拿了衣裳往孟古青身上比:“怎么样?苏茉尔你看合不合尺寸?”
苏茉尔故意要板着脸说话:“太后是信不过奴婢的手艺喽?”
我又比了比长短,点头应下:“还真是心里没底,毕竟是新样子,腰可以再收一下,裙摆再大一点,领口和袖口倒还是旗妆的样子好看”——整个就是旗装与蓬裙的拼接,既要有旗妆的爽朗,又要汉服的柔婉。
看孟古青一头雾水的样子,苏茉尔笑着对她说:“皇后娘娘生辰,太后想着亲自给娘娘做身衣裳呢。”
我忙摆手:“你又埋汰我,我可是只画样子,手工活都是你的,做出来不好看,可不能怨我一个。”
这边孟古青已是红了眼圈:“姑姑~”
“这才是真心喊我呢,比刚才那声儿好听多了”,我还打趣,真怕她哭出来。
小丫头一扭身一跺脚,倒又有些蒙古公主的扭捏娇贵了。
后半晌,我们娘儿几个说会话,倒底是春日里了,时光泛长,又有许多繁琐宫务找到孟古青这里,她便请退,回坤宁宫理事。
我拢了拢额发说到:“也是许久没去你那里看看了,说起来还是你大婚的时候看了下你的屋子,今儿趁便到你那里走个亲戚可好?”
把孟古青唬了一跳,还是苏茉尔接茬:“太后,您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我定了心思要去,众人也不得多言语,只能跟着。
其实想去坤宁宫是早就起了心的,只是一直没什么好的由头。后世里游览紫禁城总会有些疑惑:坤宁宫自明以来就是皇后住的地啊,怎么就成了阴气森森的祭祀场所?这大清朝的皇后,数一数被废的、无子的、不得皇帝喜欢的,再就是短命的,可明朝的皇后从我发自内心喜爱敬重的大脚皇后开始,到最后一任崇祯皇后,虽是落得个自尽下场,到底也育有三子,还与崇祯帝合葬。对比一下,这明明就是气场有问题嘛,当年朱棣同学建皇城的时候可是请高人指点过的,满州建夷们哪能体会到华夏风水的深邃神奇呢?
皇帝大婚收拾新房时倒也看过,那时只见满目喜气,未有阴郁之觉,后来还是苏茉尔说给我:坤宁宫祭萨满是顺治元年定的仿盛京的例,这才几年时光,竟迷糊了?说这话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困惑,事后又追着傅医正唠叨许久。
正宫皇后的寝宫,东边暖阁里睡觉,西边炕头上祭神,听起来也觉得后脊背凉飕飕的,能睡好才怪呢。
此时的坤宁宫还是正面中间开门,东西各有暖阁的样式,隐约记起后世导游说过要到顺治十二年才会改成东开门的大口袋状。进了坤宁宫的大门,孟古青自是把我往正间殿堂里让,我却摆手,“姑母真就是到你这儿来串门子的,你该理事儿就去,我先去神明那里祝颂下,心诚神明不怪罪”。
更是把孟古青说得愣住,都要疑心我是来检查她皇后工作是否合格了。西间平日里原是掩着的,内里顺着山墙,有前后檐通连的大炕,窗纸糊在窗棂外面,在炕上祭神,在炕沿鼻柱上挂着弓矢,悬挂青幔帐,竖杆上悬挂大小神铃。幔帐内奉神像,俱是神威严明。神像前陈设炉、盏、油纸香案。每日里朝夕两祭自有行祭上香、司祝诵歌祝祷。我也只是从苏茉尔手上取了香默默祝祷几句,添进香炉里,又俯身拜了几次,便退了出来。转身往东次间里去坐了歇息。
孟古青自小是长在蒙古,草原上的王城与京城大不相同。只是这里室内的陈设却不见多少毡毯角骨,案几的梅瓶里插着疏疏朗朗的时令花卉,窗前设了横长书案,搁了笔架镇纸,青绿山水的笔洗内盛了一汪清水。桌上几本半合的书分别夹了页子签,我有些好奇地翻看,却是一本李易安的《漱玉词》,开着的那页上清清楚楚一首《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旁边又有一本《女范捷录》、一本沈括的《梦溪笔谈》,另一本——竟是前明崇祯朝的《天工开物》!
翻开来赫然便是: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五谷不能自生而生人生之。
正发愣呢,如意进来奉茶,我指着案上的书问她:“这都谁给你主子选的书?”
如意一怔,放下茶盘行了个蹲礼:“回太后,这黄签子的是皇上选的,绿签子的淑妃娘娘带来的,奴婢怕混了特意选的书签”。
“你倒还是那么稳当,你们主子有桂嬷嬷和你帮着,我真是省了不少的心,”喝一口茶,是淳香的苏合茶。
如意略一低头:“谢太后夸奖,是主子娘娘教导的好,奴婢当不得的。”
“这屋子里的陈设又是哪个布置的?看着如此雅致,若不是知道你们主子性情,我都要以为这是哪位才女的书房了。”
“回太后,这里原只摆了书案桌几,皇上来时说起屋子里太过素净不太像样子,主子娘娘自陈了想收拾个读书写字的地方,又怕摆放错了让人笑话,皇上便指点着主子娘娘陆陆续续地添上了这些,还讲了许多典故,奴婢却是学不来了。”
我与苏茉尔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孟古青真是走了一着好棋!怪道福临待坤宁宫还算亲近,自己收拾出来的屋子待着当然舒服。
说一会子话,孟古青事情也料理地差不多了,才由桂嬷嬷陪着到了跟前重又请安陪罪。
我只说:“看着如今你这皇后做得也有模有样,我心里只有欣慰的,今儿就在你这里扰一顿饭可好?”
这一整天下来,不说孟古青战战兢兢,摸不着头脑,便是苏茉尔也是一头雾水。
“太后,您这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啊?奴婢怎么看不明白呢?”苏茉尔还在猜是不是皇后娘娘哪儿做的出了纰漏,打算替她找补。我伸手把她招过来,附在她耳上悄悄地:今儿闲着逗她玩儿呢!
换了苏嬷嬷好大一个白眼。
在坤宁宫逛了一天,回去又没有乘辇,腿脚也有些酸,琳琅又喊了默言来揉了会儿,昏沉沉也睡过去了
夜里醒来,帐外有浅浅的光,瞪着帐顶上的万字福纹,心里给自己打气:加油,好歹也是参加过大学话剧社团的,这点戏份算个啥,当年社团里咱也是演过茶花女的角儿!又加了一句:虽然是B角。
挠挠头发,猛地坐起来:啊——!
接着便是各种惊吓状!几近张狂,看值夜的琳琅急急地拨亮了灯,拢了幕帐又唤了人,我又忽地在寝床上做起了拜神的举动。
可把她们吓个不轻,需知宫里下钥后不准太监进屋,当值的都是女官,我也是趁了苏茉尔早已不值夜的便,这几个小丫头们糊弄起来也轻易。
当下琳琅已是让人去禀了皇上传太医,又让人去请苏嬷嬷,看她一一指倒是有条不紊,我还能一心二用地赞一句:琳琅也是历练出来了!
苏茉尔倒底是布木布泰最亲近的人,离得也近,来得最快,到得近前便一把将我圈在怀里:“格格,不怕,格格,不怕,这是魇住了,格格有长生天庇佑,邪魔避让!”
我心中一喜,她喊出来倒真省了我的事,我顺势缩在她的怀抱里念念有词:“长生天保祐,长生天保祐”
太医院来的是当值的医官,有些面生,想来近日里宫中并无大事,并未特意安排哪位医官值夜。
正诊到一半,外头便传来福临急匆匆的脚步:“起来,皇额娘呢?怎么回事”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太医起身行礼,被福临摁住:“不必行礼了,皇额娘究竟如何?”
太医本来正皱着眉头思索呢,这被福临一打断,又有些疑虑,要再诊一诊脉,把福临气了个饱,赶紧派人去宫外传傅胤祖。
这一来一往又要耽误许多时候,苏茉尔忙着安抚“心神不定”的我,看我渐渐平静下来,又轻声细语地和我说着话,怕再惊扰到我。福临在屋里焦躁不安,时不时地唤我一声:“皇额娘,感觉可好些了?”又一遍遍地问人来了没有。
待傅胤祖到时,我已平缓了许多,呼吸着香甜的安息香,躺在床上扮“有气无力”状。
诊脉时傅胤祖沉吟良久,久到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终于,才听到傅胤祖说到:“臣请一观太后面色”,福临忙忙地准了,帐帘撩起,我便看到一位眉头紧皱的大清好太医。这位尽职尽责的太医满面忧心忡忡的神色,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太后这是病入沉疴了,我反倒放下心来:八成这是又憋着坏整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