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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福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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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苏茉尔把那个叫曼妮的小丫头带到我跟前瞧过,果然秀丽可人,还不知道怕人,磕过头后就瞪着一双清沏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你,就像御苑里养熟了的小鹿,观之可喜。
苏茉尔的名字原是蒙语的,叫个丝乌谟啊,长毛口袋的意思,这原是草原上穷苦人家孩子取名的方式,额吉生她时,看到什么就叫什么了。苏茉尔这名字还是吴克善兄长将她买进王府时叫开的。这曼妮的名字也叫个苏麻喇,却是满语了,半大口袋的意思,原是她额娘为着好养活才叫开的,只是没想到她到底命苦,才刚六岁就没了额娘疼爱,阿玛又娶新人了。
“既是得了苏茉尔的眼缘,那也是你的造化,算不得没福的,我可赏你点什么好呢?”瞅着她小手指头扭着手里的帕子玩,我斜倚在新制的紫檀木西番莲花纹贵妃榻上开口问道,由着吉祥握着美人捶一下一下替我敲打筋骨。前些日子爬山惯了觉不出来,歇下来才觉浑身酸痛,若不是还惦记着太后的体面,我是真心想整日泡在那些撒了芬芳花瓣的大沐盆里。
“回太后话,太后赏什么奴婢都感恩戴德的,额娘生前教导奴婢,要知足感恩,知足长乐,感恩长寿的。”这小曼妮倒是一点都不拘束。
“你额娘倒是个通透的,可惜了。”这小妮子说的连我都有些兴趣了,只看着苏茉尔说话:“怪道你喜欢她呢,这声音脆生生的听着就喜性儿,也别让她跟着那些人学规矩了,好好的孩子让他们拘成没嘴的葫芦。好生伺候着你就是了,得闲儿就来我跟前说说话,可好?”
苏茉尔含了笑说道:“太后说笑了,规矩还是要学的,能在太后跟前儿露个脸就是她天大的体面了,这样的小丫头子哪能到的人前呢。”
刚采选进宫的新宫人,先要有教引嬷嬷训教,一来教规矩,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二来去去在家里时惯下的脾气,约束下性子,才做得好差事,挣个好前程。或保得住性命,待到了年岁放出宫去。
待规矩学好了,分到各宫里去,头几年也是到不得主子跟前儿的,多是做些外院的杂役,伶俐些的,做个几年也就挣上品级了,可以到宫里主位跟前当个掌事宫女,只是自来富贵险中求,一个侍候不到,挨板子丢了性命的也是有的。这些年宫里就剩下些太嫔太妃太后,宫人们算是有福了。前些年便是母后皇太后掌管宫务那般圣明,金水河里也还是有人漂着出去的。那些手眼慢些的,多的是终日在浣衣局、针工局、内织染局辛苦劳作的,积年累月也不得在主子跟前露个脸,就那么苦哈哈儿地熬日子罢了。入宫时原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出宫时已是粗手大脚的壮丫头了,不过挣几年份例银子罢了,年岁也大了,婆家都不好找。
小孩没娘,就说来话长了。曼妮这小丫头的日子想是过得不算舒坦,可看她的脸上倒不显出什么,仍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这就是有福的。做太后的日子久了,傻人有傻福这句话也越来越咂摸出味道来。这后宫里人多是非就多,人尖子扎堆的地方,真傻肯定是不行,装傻也会让人看出来,难得就是这个似傻非傻的火候,什么事儿都明白,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这就是大福份。
这样的福份最适合的就是那些选上来的妃嫔了。
如今格格们在宫里住了也有一段时日,每日里除去按部就班地学习宫规礼仪、绣工女红,还要研习满汉文字,诗词歌赋,这诗词歌赋是福临作主添上的,请的是秘书院大学士来教。学了一些时日满蒙格格们便颇多怨言,倒是杨素馨、石玉蕊这样的汉军旗格格学得轻松,渐渐地这样的抱怨便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只是这样的话吉祥说过,琳琅说过,我都没有搭理。苏茉尔是不会传这样的话的,毕竟她明白我的心意。直到,那日孟古青来跟我回话,说是几位格格都跟她抱怨,说皇上偏听偏信,亲近汉人。更犯上的话她们也不敢说,只是这样就已经算是不敬了。别说现在名份未定,便是做了正经妃嫔,皇上怎么做,也是轮不到她们说道的。
我掰开揉碎了细细说与孟古青听:
这样的话,太后说得,因为母子情份;皇后说得,因为帝后一体;朝臣说得,因为诤臣本分;可若是旁的人要说三道四,她便该拿出主子的款儿来,让她们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什么叫规矩。
若她们觉得自个儿学不了,那是她们天份不够,妃嫔本就是繁衍帝嗣,愉悦圣心的。皇上喜欢的她们都不学,难不成选上她们来是为着让皇上看着厌烦气闷的?既是天份不够,那位份上就别存了妄想。
只是她们既是存了叫屈的想头,也得认清楚主子,这宫里头认不清主子可是要命的错处。
所以前些日子她们千方百计托关系走门子传到我耳朵里的话,我就只当是一阵风,只等着该说这话的人来与我说,我才会给她这个体面。
这些话也就关起门来姑姑教导侄女,太后是不会明着说与皇后的,只能是皇后自个儿去揣度了。这番话说得孟古青小脸绯红,心潮澎湃,到底年纪小,心思还是浅了些。
虽说不能忤了皇帝的心思,但因着是孟古青来说项,一次福临来请安时,我便提了格格们研习的课业里,多设一项弓马骑射课程,由头便是我大清马上得天下,不能忘了祖宗根本。福临亦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只是苦了石玉蕊这样的汉军旗格格,脸当下就皱上了。倒是蒙古来的两位格格原上马上跑惯了的,笑意里很是多了几分飞扬的神彩,倒把福临看呆了几回。
只是这些格格里,既识文彩又通骑射的,便只得两位,董鄂宛如,佟佳婉滢。
可我冷眼瞧着,宛如就不如婉滢有福份。
宛如心太细,福临每每夸她心细如发,瞧着他满眼欣喜情意深长的样子,有些话实在不好说出口。心太细了,折福份。
我说一回龙飞凤舞的样子太逼仄,宛如便亲画了花样送去内务府,再进上来的床榻便换了西番莲花释逻花,花叶卷翘缠绕绵长,既宁静雅致又合太后的身份,让人从心底里舒服。
福临用膳时偶然说一句玫瑰露太香腻,宛如便领着人半宿不睡,趁着清凉取了荷花清露烹了荷花羹,做了荷花酿,摆了荷花宴,请太后与皇上品尝。福临尝了直呼清香爽口,我尝着自然也好。
孟古青的字临得不好,怕教习先生责罚,宛如便在每一个字上修饰拓展,如此看起来还是孟古青的字,笔画却又舒展的多了。如此,孟古青对宛如明显好了许多。
便是贵太妃那里,明知她看不上自个儿这样“南蛮子”,却是托人悄悄送了南边妇人用来保养的汤水方子过去,现如今贵太妃再提起她,顶多只是撇撇嘴角,却是不会再说什么“净会些狐媚功夫”这样的话了。
甚至于我听苏茉尔讲,便是巴彦珠那里,宛如亦是送了亲手绣的盘龙出云小裹肚儿过去的。可见这宫里上上下下,她的心思都是用到了。只是一个人能有多少精血,禁得住这样面面俱到,殚精竭虑。
如今,帝后大婚,再封她一个贤妃,除了那些酸话,再有人不同意,怕是没有谁能说出什么让人信服的话。
只是,她的福份,这个贤妃能做多久呢?
我便觉得她的福份不如婉滢了,这个如静日里生香玉一样的女子,太过安静了,每日里便是读书习字、绣花织衣,偶尔骑在马背上射出一箭,虽不是次次射中红心,却每次都稳稳地扎在红心不远的地方。福临几次夸她,既不曾见她似宛如那般谦让,亦不曾见她如淑宁那样娇羞,就只是静静地笑笑,太过于大方得体,以至于我会认为那笑里藏着一分不以为然的意思。
这样的女子才是有福份的。若说宛如是在努力地讨得每个人的欢心,那婉滢便是让每个人都觉得她不令人担心。不用担心她会害你,不会担心她会夺走你的东西,甚至不用担心她会给你什么惊喜。
这样的女子就如那宫墙柳,任御花园里的千娇百媚换过了千百回,她还是杨柳依依,冬夏都在。
只是这样的景致,却只能由福临自个儿去寻觅,我若多说什么,倒着了痕迹,成了刻意。
再回神看着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小丫头,她也是个有福的,只是她的福气,我还不知道是应在哪里。毕竟史书上,她的福气应该是由我的某个孙子给的,只是现在我的孙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冲着苏茉尔的面子,我是该赏好她些什么的,只是宫女的衣饰均有定制,头面首饰便是赏了她亦戴不出去,再者亦会招人嫉恨。我冲吉祥扬下下颌,吉祥便从窗前小几抽屉里取出两个鼓鼓囊囊的精致小荷包,放在朱漆托盘上,荷包上是乱针绣兰竹辉映,看着还算雅致。我笑着问小丫头:“曼妮,你吉祥姐姐手里有两个荷包,你挑哪个呢?”
小丫头抬起头,看看两个漂亮荷包,纳闷地望着吉祥:“还请姐姐告诉奴婢,这里面都是什么呢?”
宫里的封赏亦是分等的,除了主子临时起意,那是看见什么赏什么。寻常封赏分三等,上等封赏是金元宝,中等封赏是银裸子,三等封赏是便串子铜钱了。这荷包是慈宁宫的宫人们绣制的,苏茉尔罚人,亦是分等的。罚得轻的,多半是罚她们绣这种小荷包,苏茉尔亲自挑了新巧的花样子,要她们用各种繁难的针法绣了出来,绣得不好是不成的。
若是罚得重些,罚些月例银子,也是装在这样的小荷包里交上来,看着自个儿的银子交上去赏给别人,还是自个儿亲手绣好了荷包装进去的,这些小宫人们便知道悔改了。再罚得重的,便要提铃了,只是慈宁宫里寻常不用的。想来今日琳琅受罚,多半也是会如此。
吉祥取了两个小荷包,解开了“哗”地倒在小托盘上,一堆白生生的小银裸子,一堆黄灿灿的顺治通宝。我取过一枚正面朝上的,这还是顺治元年定下的样式,正面是汉字四个,背面光亮无文。慈宁宫的制钱尽是自宝源局制出来便交上来的,几乎没有磨损过,还是黄灿灿的铜光闪闪。
平日里没有什么花钱的机会,我倒捏了一枚在手里把玩,凉生生地硌手。将铜钱扔回盘子里,我问小丫头:“曼妮,你自个儿选一个吧,挑哪个好呢?”
小丫头却是垂了双眼,轻轻地取过盘子上瘪了的两个荷包,恭恭敬敬地说:“奴婢谢太后赏赐。”
这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回头看看苏茉尔,她亦是面露不解之色,我又问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呢?难道这银子和铜钱你都看不上?”
却见这个小曼妮,苏麻喇,一本正经地叩头回话:“回禀太后,奴婢初入宫来,没作什么正经差事,怎好先得主子的封赏,这两个小荷包如此精美,奴婢便先取了这两个小荷包珍藏,既可学学这荷包上的针线,也提醒奴婢日后勤勉,好有一日可心安理得地受太后的赏。”
我忽得坐直了身子,心中由衷地欢喜:“这才是福气,苏茉尔,这个孩子也真值得你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