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情缘》信赖鱼

10、十

　　一个多小时后，林聪出现在北城的一个公园里。
　　从赵克强的家里逃出来以后，林聪想要回家，但是又想起来，父母都去工作了，家里没个人在。他现在需要静一静，但是又很矛盾的，不想独处在一个四下无人的环境里。于是他来到了这个公园。在这不远处，曾经是林聪的姥姥家的旧居，林聪儿时在这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中学之后，虽然变得忙碌起来，但是林聪仍然保持着每几个月就来这游览的记录，直到出国后被打破。
　　回国半个月来，林聪还没有来过这里。三年以来，姥姥家那一块的老旧简易楼已被拆迁，然而公园本身，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宽阔的湖，湖岸上那些树，都是林聪熟悉的存在。只不过，大概因为气候变暖，记忆中往年这时候的冰湖已经变成了半结冻的状态，冰盘在平静的湖面上悬浮着，偶尔随着涟漪泛起一丝飘动。
　　林聪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默默地观察这一切景色。半小时前，赵克强打来了几通电话，林聪没有挂掉，也没有接，只是关闭了手机的铃声和震动，丢在了一旁。他知道自己这种消极的做法很招人讨厌，但他也清楚，自己现在就算是接通了电话，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赵克强结过婚，林聪毫不知情；赵克强趁林聪出门的时候与前妻联系，而对方第二天早上就自然而然的找他来复合，这些都超出了林聪的思考范围。昨天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一切的忧虑和固有的思想观念，全身心的投入到和赵克强的感情中，然而才过了十几个小时，事情就演变成了这样。
　　林聪总是担心赵克强不够了解他，然而他忽略了，自己真的就足够了解赵克强吗？一个会喜欢女人，也会喜欢像林聪这样的男人的双性恋者。如果要在符合一切伦常标准的情况下做出选择，有谁会去选择和同性在一起，过一种没有孩子，还会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
　　在工作日，公园里的人相对少一些。大部分都是爷爷奶奶辈的人来这锻炼，不过偶尔也会有附近午休的学生和上班族在这散步。林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经常和江平以及他的小伙伴们，从姥姥家出门，翻越围栏，跑到公园里玩耍。看着周围熟悉的道路，林聪的眼前重叠了他们从前稚嫩的身影。那时候的林聪，还不懂得爱情这种东西，也对自己的取向没有任何的概念。那时候的他没有什么烦恼，每天都期待着能够尽早放学，尽早写完作业，和朋友出游，玩耍。人长大以后，懂得东西多了，反而增添了很多苦恼。
　　面对湖水，林聪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直到冬天低压的气息刺穿过了他的外套，渗透到了他的整个身体，他才决定要起身走走。林聪觉得自己心情平复了下来——这便是这个湖的魔力，无论遇到什么，林聪总能够在这里找到安宁。
　　林聪拿起了手机，确认没有赵克强以外的人给他打过电话，就把它把改回了震动，塞到了兜里。没走多久，手机就震了起来。林聪掏出来看，果然是赵克强打来的。这一次他接通了电话。
　　“你在哪里？我有话要对你说”赵克强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急切。
　　“在外面。”
　　“具体在哪？”
　　“就是在外面。”林聪以为可以和赵克强对话了，然而听到对方的声音，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好，你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去你家门口守着，直到你回来为止。”赵克强的语气严厉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风趣和沉稳。也许因为他们昨晚已经确定了关系，对方才会以新的态度来看待二人之间的问题。
　　林聪知道赵克强不是随便说笑的人，他也不可能总躲在外面。在交涉了一阵后，林聪不得不投降，交待了自己的位置。
　　赵克强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赶到了公园里，找到了林聪。那时候，林聪正在路旁观察着趁午休时间来散步的年轻上班族。
　　赵克强看上去是一路跑过来的，喘着粗气，脸上也有汗迹。林聪想到他还生着病，怕被风吹严重了，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他擦了起来。
　　赵克强没有躲开，任由林聪服侍自己：“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吧。”
　　“李洁的事，没跟你说，是我的错。我本来想挑个时间跟你说清楚的，但是昨晚好不容易让你接受了我，我就拖下去了。”
　　“没关系。”
　　“如果你生我气，或者对我有想法，一定要跟我说，不要憋在心里。是我的错，我可以改，有什么误会，我都可以跟你解释，一定要让我知道。”
　　擦干了赵克强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林聪把纸巾卷了起来，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平静地问：“你还爱她吗？”
　　“介于友情和亲情之间的感情，还有；但是爱情，没有。”
　　“那你会跟复合吗？”
　　“如果我要和她复合，我早就这么做了，我为什么还要等到今天？况且我已经决定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你说了，你对她还有亲情在。你和我以后生活在一起，靠什么维系呢？爱情吗？会有那种一成不变的爱情吗？两个人相处到最后，不是终究会变成亲人吗？”
　　“这是你的婚姻观？”
　　“我没有婚姻可言。再说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林聪，我有的时候真的很好奇，你明明没有谈过恋爱，这些大爷大妈的理论你都从哪听来的？我不否认你说的是对的，但是你为什么总是要用各种的理论来把自己包起来呢？你在害怕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是害怕。我是个同性恋，我没谈过恋爱，我又想过上像正常男女那样成家的生活——我知道我多半是过不上了。我跟你不一样，你如果想要过这种日子，你就可以随时找女人结婚，我做不到。”
　　赵克强没有反驳林聪的话，只是冷笑道：“你这个人啊。换做十年前的我，多半给你打昏了，郊外租个房，给你关起来，直到你老老实实接受我为止。”
　　林聪听了背脊发凉。他知道赵克强不是在开玩笑。也许在他接受了对方的感情的同时，也唤醒了一个猛兽。
　　“我不能保证一辈子的事，但是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你要那种生活，我会尽我所能去给你。至于李洁，我是不会跟她复合的了。我再重复一遍，我爱的是你。”
　　赵克强的声音已经提高到方圆半里地都能听到的程度。林聪觉得脸上发烫，向前加快脚步，逃离了现场。赵克强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不自然地走着，直到林聪累了，跌坐在一处大树下的长椅上。
　　喘息够了，林聪问坐在一旁的赵克强：“你好些了吗？”
　　赵克强回答：“本来没事，因为找你，搞不好又严重了。”
　　“对不起。”
　　“我逗你的。托你的福，我好的差不多了。你听我声音就知道了。”赵克强的声音的确像是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
　　“那天在后海，突然跟你表白，还说要去美国找你，吓到你了吧。”
　　林聪点头。
　　“其实回去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是有点喝多了。那个想法确实是当时才产生的，不应该以那么唐突的形式告诉你。你是很情感纤细的人，我也怕以后你都会不想见我。可是后来，多亏了这个病，我又能再见到你。”赵克强有些得意地说。
　　林聪翻了个白眼：“等我走了，你病成什么样我也管不了你。”
　　“我还担心你不会来。结果你不仅来了，还连夜带我去医院，留下来照顾我，给我做饭。你明明就要走了，还把时间留在我身上。我本来对你只是有好感，但是在那之后，我明白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善良体贴，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那李洁呢，她对你也很好。”
　　“是啊。她对我很好。我们是大学时候认识的。我和她都是学校乐团的成员，她是主唱，我负责伴奏。她也是个单亲的孩子，从小跟爸爸生活，她爸爸也不太管她。那个时候我有点叛逆。应该说，本来我就是个混混，后来上了高中，课业忙，才老实下来。上了大学以后，一下子空闲了很多，哥哥在台湾还有亲人，过年过节经常会回去，而我所谓的家也就是妈妈的那个房子，所以我没什么归属感，跟李洁特别聊得来。李洁是真的很喜欢唱歌，想要当乐队主唱，我那时候就支持她，跟她一块跑演出，渐渐就有了感情。到了大四那年，基本上没有跟哥哥说过，我们俩就结婚了。大概是四年前的事。”
　　林聪回想起李洁的模样。咖啡色的头发和随性的打扮，真像是个文艺青年的样子。
　　“在那之前，我其实也没真正谈过恋爱。李洁是个挺可爱的女生，有理想，但是家境不好，跟她结婚，也是因为想要照顾她。但是结婚了以后，我们俩在生活上出现了比较多的分歧。我在大学时候玩乐队，是出于兴趣，但是我并没打算拿它当职业，这跟李洁不同。我们结婚比较突然，之前也没有真正讨论过，是否要在婚后夫妻俩一起从事这个事业，所以后来当我选择园林设计师这个职业的时候，她跟我吵了很多次。”
　　“所以就离婚了吗？”
　　“不，不只是因为这个。我没有爸爸，所以我很希望自己今后的孩子能有个完整安定的家庭。但是李洁不想要孩子，至少在她功成名就之前，她都不想要。你应该也能理解，对于想要奋斗在演艺圈的人来说，生孩子、照顾孩子实在是太难了。所以真正的分歧在这儿。”
　　“我也没法给你生孩子。”
　　“我也没说让你给我生孩子啊。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要么不要有孩子，如果有，我就要给他稳定和富足的生活。可是李洁认为我这样是在给她压力，她自己也没有自信能够三十岁以后得到自己追求的东西。另外她也觉得我变得不像是大学时候那样的洒脱和浪漫，所以我们的婚姻，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就分开了。”
　　“也许她现在回心转意了呢？我觉得她现在已经有点做妈妈的样子了。”
　　“她现在还在酒吧夜场驻唱，所以才能礼拜三早上过来。她是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的。之所以想跟我复合，我想她大概是理解了，浪漫和洒脱都是一时的东西，两个人相处，互相包容，踏踏实实的才是真的。可是离婚这个事是双方的决定，她虽然改变了心意，可是我并不再想和她一起生活了。”
　　林聪想到了李洁对赵克强住所的熟悉程度：“她常会过去你那里吗？”
　　“这一年来，她偶尔还会以朋友的身份来联系我，甚至是过来找我。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是她没什么亲人，我总忍不下心轰她走。最近我打算跟她说清楚我的想法，因为我已经有你了。今天的事情，正好是一个契机。你走了以后，我跟她说清楚了。”
　　“她……怎么说？”林聪觉得自己好像间接的成了个恶人。
　　“她没说什么，她说让我保重。她是个坚强的人，能走过去的。”
　　无论是赵克强，还是李洁，他们从小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和林聪相比，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充满了痛苦的回忆，但是也有独自闯荡的洒脱与精彩。
　　“李洁问我说，刚刚在我屋里的那个男生是不是我的新欢，我说是。”
　　“你就让她恨我吧。”林聪无奈道。
　　“不会的。她跟我夸你呢，说这回追我的男生总算靠谱了。我告诉她是我追的你。”
　　林聪记起了李洁跟他说过的，大学时候有学弟追赵克强的事：“之前那个追你的男生你怎么就看不上？听说挺漂亮的。”
　　“一个男的，把自己捯饬得跟女孩一样，我还不如去喜欢女孩。你知道他每天都要脸上涂粉吗？”
　　“你可真够毒的。”林聪嘴上这么说，但是也能理解赵克强的想法。
　　“那你现在，原谅我了吗？”
　　“我又没生你气。我是觉得我竞争不过人家。她那么漂亮，又是个姑娘。”
　　“别说傻话了。”赵克强不顾林聪的反对，把他揽在了怀里。“不要害怕。我爱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又坐了一阵，林聪觉得饿了，二人就到不远处湖边的咖啡厅吃了顿饭。说是咖啡厅，其实就是个小餐厅。林聪隐约觉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在这里吃过，但是这二十年来，但凡他走过这个地方，这里都是门可罗雀，冷清的很。今天也是如此，整个餐厅里就他们两个客人，估计要不是在节假日，都没什么人会光顾。
　　吃饱喝足了，两个人又沿着湖岸走了起来。
　　“那边原来是一群老式的简易楼。真的是很老式那种，厕所都是公共的，也没有暖气，冬天还要烧煤，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林聪指着前面一处建筑围挡说道，“那原本是我的姥姥家。小时候每到周末，我就喜欢跑到这来，和江平一块翻过栅栏，溜到公园里玩。”
　　林聪带着赵克强朝着围挡前的栅栏门走去。“这些栅栏以前都是有很大缝隙的，周围的居民时不时就钻过来，后来公园的人就用铁板堵上了，你看这些。”林聪贴近了栅栏上焊接的铁板，查看了一番，然后惊喜地说道：“你看，这上面还有我认识的人的名字。”
　　赵克强也贴近了看，只见上面刻着“某某某喜欢某某某”，“某某某是猪（一个猪图案）”之类的内容。林聪兴奋地说：“这个人是江平小时候的朋友。看这个样子，应该刻在这上面十多年了，真是没想到还能留着。”
　　赵克强欣慰地笑了：“我真想知道那时候翻栅栏到这儿玩的你，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上，林聪像个导游一样，给赵克强介绍了公园里的各处景色，比如这处的灌木接的果子可以吃，那片下雨会长很多蘑菇，这一边桃花特别红。赵克强一五一十地听着，虽然是冬天，一切都光秃秃的，了无生机，但是他也能想象出夏日里这里万紫千红的模样，也能感受到林聪对这块土地特有的感情。两个人磨磨蹭蹭，竟然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湖滨公园，耗过了一下午。
　　冬天的太阳落山的早，眼下，夕阳已经渐渐要消失在远处的楼宇之间了。高楼大厦的景象倒映在湖面上，又被夕阳染红。北京这座城市，即将迎来又一个夜晚。林聪被这景色迷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时间实在太过有限，他想再看看这里的春天和夏天，想要和朋友们再见几面，想要守候在赵克强的身边。他留恋这些美好的时光，却也不得不和它们说再见。
　　“趁太阳还没沉下去，我们拍张照留念吧。”看着林聪出神的目光，赵克强说道。
　　一个老大爷大概散步结束，往公园出口方向去，正好经过他俩身边。赵克强要过林聪的手机，叫住了老大爷，让他帮忙拍个照。老大爷说好，赵克强把闪光灯打开，跟他说明了该怎么拍，然后就环着林聪的肩膀，两人背对着夕阳站在了一起。
　　老大爷拿着手机，喊“一、二、三”，正当喊到“三”的时候，赵克强突然扭头，往林聪的脸上亲了过去。在林聪和老大爷僵硬的目光下，赵克强取回了手机，答了谢。意外地，照片照的还不错，没有因为赵克强突如其来的行为而虚掉（估计老大爷按快门时也没反应过来）。
　　林聪看着照片，没好气的说：“真是没个正形。”
　　“美景配美人，有感而发。”赵克强嬉皮笑脸，“把它带到美国去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回去也给我发一份。”
　　“好吧。”林聪也笑了。他其实挺喜欢这张照片的，而他也明白，今天将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与赵克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