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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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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傍晚时分,天色渐次转暗。天际压着鱼鳞样的云层,直到日头落山,也是烧砖似的红橙一片。
水气腥重。
酉时刚过,飘风夹杂着冷雨铺天盖地扫了过来,间或折了院中黑松的枯枝摔打在青石板上,碎裂之余,发出几声残败脆响。
本该湮没在风雨中的细动之声,入了贤皇的耳,倒是分外地清晰。
御案上灯苗疾动,晃得光影错综,本就无心文书的人余光见一人走近窗边,于是提了声道,“不必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正要关上门窗的侍官闻言应了,躬身一请,带着几分错愕的神情绕过被狂风卷在半空翻飞如雾的垂纱,退了出去的同时叫走了门外禁卫。
剩下贤皇书房独坐,手上捏着一封加急的密奏,数折的生宣尾折盖着紫红砂的官印,鲜红带紫的印色被急促摇曳的橙黄灯苗照得忽明忽暗。
黑海边境,竟是有欲起事之兆。
抬首望了窗外暴雨,贤皇的面上看不出有何表情,目光凝固在自松针滴垂而下的雨水,少顷,便放下手中密奏,起身自博古架上拣了个摆设用的水盂,随即缓步走出书房,只身淋在雨中,习惯成自然一般将那水盂放在松针低垂的落水处。
隐隐约约,耳畔回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虽是略显飘渺,但清淡的声音无甚起伏,听起来格外的和缓舒适——
地气升为云,天气降为雨。雨水者,无根之水也,又尤以立春雨水为上品。宜煎补中益气之药。泡茶,则是取其春升生发之气浸叶。
恍惚间,贤皇似是又见到了那着了卷草紫纱的白衣之人,正缓缓将手持的白瓷罐置于滴水的松枝之下承接,同时还向他解释着药理——
松乃苦温之物,多作除邪下气、润心肺之用。吾以浸松之水,沏一壶松露茶与你,以缓你气结淤心……
雨水浸透的淡黄披纱多了几分垂感,拂裹在身更添了几许寒凉。再一阵冷风夹杂冰雨吹打在脸上身上,带出三分入秋的肃杀萧寒,激得贤皇一颤。
此时早已非是立春,而是已过立秋了。
那人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
春取雨水秋拾露……
贤皇低头看了一眼脚边放好的水盂,复又弯腰拾起。想要倒了里面接的雨水,却是微晃了几下后,终是没舍得似的捧了那水盂进屋,置在案上,转身关了房门。
转身,正见倚墙而放的一张桐木琴桌,桌上空无一物。
那琴,已经不在了多久,怕是贤皇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年微服出巡,惊春雨后,于推松岩初见那白衣紫彩的净淡身影,一琴一炉,那人就在青松下独坐,指尖勾剔拂挑,音如流水沉静,水若音走缓急,一丝一乎之间,松缓自在自现。
而一旁的红泥小炉煨着松露,盈盈袅袅,亦尽是雨后松木馨香,悉数和着指到音绽的清音,成就了天地间另一种自然之气。
祥和平静,浑然天成。
看得贤皇愣在当场,只当这眼前之人便是天地,此外,皆若无物。
再后来,贤皇时常会去听琴。
再再后来,以乐音得一知己,颇有几分伯牙子期相见恨晚的况味。
再再再后来,边关事变,平厉之战中那人一摆空城之计,于城楼之上抚琴。
那琴音入耳,竟是隐然不似前音。那在镇静从容的音动底层徐徐铺陈开去的,是惊心动魄的大气磅礴,更是金戈铁马中卓然而出的凯旋浩歌。
那一曲成就了空城之计。
气吞万里,彻响天地。
而今,贤皇只手摩挲着桐木琴桌的纹理,缓缓睁开闭着的眸,见屋外依旧是风雨大作,屋内御案上的灯苗也已不知何时灭了去。
“适逢边关事起,你又在哪儿呢,吾,怀念你之琴音了。”
喃喃自语后片刻,贤皇突然起了声道,“宣太子进见。”
相府的琴声自午时起就没停过。
细听那琴音,不仅带着丝丝浮躁,竟是还接连挑错了几次弦,仿佛琴者之心本就不在此上。
于是琴者失了兴味,蕴着几丝恼意稳弦顿住,把琴额一侧向外推了推,像是歪怪那琴被弹拨地变了位置,这才导致他的数次失误似的。
“唉,不过两年半未见,怎么我那原本就算泰山崩于前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胞弟,弹琴就变了调呢?还学会‘不会睡觉怪床歪’了,唉唉——”
语罢连声叹息,但这一副不胜唏嘘的语调入了无梦生的耳,反倒变作了另一种柔暖意味。
无梦生猛然回头,见那不知何时来的人正闲闲倚在门侧,半抱了胳膊瞧着他。
“府上人说,‘小姐’连午膳和晚膳都没用,只是闷在房里弹琴,不过你要是再这么推下去,这泉音飞羽琴就要被你推出窗外去了,到时若是摔坏,爹亲那边可怎么交代诶。”
天踦爵说着走过去,看着像是被点了穴的无梦生,宠溺地揉乱了他的头发,“喂?惊掉魂了?我不是鬼啊,醒醒——”
“知道你不是,不然你这爪子还能在?”无梦生说着拍开天踦爵的手,示意他坐到对面的茶桌前。
天踦爵照做,放下手杖,拿了杯子给自己倒杯茶润润喉咙,看着一同坐过来的无梦生直发笑,“人说琴声十六法,其中至少十五条是要琴者心静的,这位‘小姐’如此心浮气躁,不知是想着哪家公子呢?”
“哪家公子?”无梦生没好气地瞪着他,接下来的话说得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咬得清楚,几个看似关键的字眼还加重了语气,“那公子今年也二九年华,且腿脚有痼疾。我与他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奈何他这四、五年间忙于‘家事’,只有每年除夕才回来见上一面,去年更是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怎么?贤兄难道认识他?若是认识,不知可否作回红娘,帮牵个红线?”
“呃咳咳——”
“哦,看来是不认识了。也罢,这负心汉一般的人大概也不会浪子回头了。”无梦生抱了胳膊,一派好整以暇地看着那边败下阵来的天踦爵。
“唉,可怜为兄想听一句‘人回来了就好’,看来已成奢望。”天踦爵敛了神色,垂下眼帘,故作落寞。
“回来就不走了么?”
“嗯!”天踦爵不假思索地应了声,眸光些微闪烁,顿了半拍才续道,“这回不走了。”
“哦?”无梦生挑眉看他,显然也察觉到那一顿的不自然,“你在犹豫什么。”
“唉,才两年半不见,你就把为兄的个性都忘光了,为兄是那种会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大家闺秀’么?”
“才两年半不见,贤兄就忘了愚弟最不喜那个称呼。”
“耶,那是为了贤弟好。”
“你到现在还信那个‘男儿女养好活命’的说法?”无梦生凛了眉眼瞪着天踦爵。
“那个啊,是爹亲说在我们小的时候,有来化缘的和尚见着你,说你有‘时劫’在身,若是不当女儿来养,活不过二七之数那个?”天踦爵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的自家胞弟,“哎呀呀,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呵,分明是另有谋划吧。”打断天踦爵的话,冷冷的声音中透着对此事的不满,无梦生看着那边张了张口却半晌没吐出个字来的天踦爵。
似是根本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天踦爵只得这么看着自家有些愤然的胞弟,直到阴雨秋夜的晚风夹着寒凉扰动烛火,几下明灭,人的思绪在肯定与否定间几度摇摆,终究是没拿得出定论,最后只得弯了一双眉眼,笑得和暖温善。
“今天不早了,明天再给你讲外面的新鲜事如何?”
闻言,无梦生像是突然来了精神,眉角微扬,“不留下来?”
天踦爵故作仰天长叹状,“唉,‘外面的新鲜事’比哥哥我本人还要吸引人,太伤为兄的心了。不过还是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明天更晚,讲到明天早上倒是可以考虑下。”无梦生说着已是起身开始收拾床铺。
“睡这里?”
闻言,无梦生转头,有些质疑地瞥了他一眼,却是没藏住嘴角的那一抹笑意,于是两相加成,这表情就变成了某种得意,“如果你想睡地上,贤弟我也不介意。”
“呃,睡哪里倒是无所谓啦,不过——”
“不过什么?”
“咳咳,无梦生,这里是绣楼。”
绣楼绣楼,绣楼只能是‘小姐’住的地方,终究不是个适合夜半留宿男子之地。
但于无梦生而言,这里不过是一个“软禁”他的地方而已,从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不得出绣楼,是那个人的命令,而违背命令后的天踦爵——
无梦生不易察觉地瞄了一眼倚墙而立的手杖。
然后本无甚感情的一双眸子,霎时间森寒之意大盛,肃寒的萧杀之气让天踦爵也不由为之一凛。
也只一瞬,无梦生便缓了颜色,似是换了个人一般,挑了唇角,笑得一派纯粹天真,张口软软地呐出个单字来。
“哥——”
“哎呀呀——”天踦爵刚回过神,一个后仰,险些从茶凳上摔下去,“你是吃准了我对你这一声没辙是吧。”
“耶,愚弟不过是想跟胞兄秉烛夜谈,又不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无梦生——”
“听话”两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天踦爵正想着这么说是不是会更惹无梦生生气,却当下见自家胞弟直接走到门边,猛地把房门一关,颇有点要关门放狗的架势。
看着有些气鼓鼓的胞弟,天踦爵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无梦生啊,你要真是个女孩子,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也一点不奇怪。”
语罢,人起身往床边走去,解了外衣放到一旁,一骨碌钻进无梦生刚理好的被子里,“也罢,这才是我天踦爵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