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微意》檐上语

6、君赠暗香盈我袖

　　“如此美好的春色，实在不该唱如此悲伤的曲调。”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慌忙擦了眼泪。
　　巨石旁一袭青色的衣角，背抵在黝黑的山石上。光滑的绸缎面料在夕阳下染上淡淡的金红，那人绾着冠发，眉目如画，朱唇轻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并未注意周遭的一切，看样子他似乎已在那待了有些时候。
　　他同我说话，令我感到惊讶，他看着我的神情，仿佛我并非这百花坞中一名身份低下的艺妓，如此翩翩有礼。有那么一瞬，我设想自己正处于一间华丽的厅堂，众人都客气而友善地目光注视我，同我交谈。
　　望着他因笑容骤然生辉的五官，似乎我所有的悲伤痛苦都丢到了湖水之中。
　　“没打扰到你吧。”兴许是见我呆愣的望着他，便朝我善意地笑笑。
　　我惊觉自己似乎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了不合时宜的久，只得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
　　“可是受人欺负了？或是生活不如意？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完全得到我们理应享的福。”他朝我走来，我本能的想要站起，却发现坐太久腿失去知觉，当我以为肯定要重重的摔倒，在这位谦谦君子身前出丑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搀住了我。
　　他的靠近，令我有些心慌，想要挣开他的搀扶，他出声制止道：“莫动。”
　　我离他是这样的近，近得足以闻见他身上的檀香味，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虽觉得与一名陌生男子靠的这样近是不对的，但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再也无力挣脱他手臂的禁锢。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块丝帕，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后，他用手指托起我的下巴。
　　“哭，不能改变什么，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若要得到什么要靠自己去争。”他眯起眼看我，仿佛是告诉我应仔细琢磨他所说。
　　他放开我后，我便低下头，望着岩边长出的一朵黄花，在晚风中摇曳。
　　“喜欢栗子吗？”他问。
　　“嗯？”起初我以为听错了，可当我看见他从袖子里抓出一把栗子，然后将它们放到方才那块拭泪的帕中。
　　我想要推拒，可在他温柔如水的眼神里，我终是接过这帕子，朝他深鞠一躬表示谢意。我谢他不仅仅是因为这几个栗子，甚至也不是因为他愿意同我说话。我谢他，是因着……嗯，是因着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兴许是他令我知晓，如今这世道，除去残酷无情，还能寻到些别的东西。
　　“五弟，原来你躲在此处潇洒，我还到处寻你……咦，还有个小丫头，五弟，先前我费多少口舌你才愿意同我一起来这百花宴找乐子，我还当真以为你不感兴趣呐，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是一个有着宽脸，光洁额头，浓黑的眉毛身形魁梧的男子，身上一件褐色外袍，腰间一条皂色腰带，带钩是一只赤铜兽首。
　　他身边还有一位艺妓，艳红的丝制中衣，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下着一条同色齐胸烟纱裙，纤腰上随性地系着一条金色丝带，如缎的青丝用一支扶桑华胜松散地挽成了个堕马髻，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更显出许些风流态度。
　　与芦雪不同，芦雪让人觉得不沾凡尘，而眼前的这一位有着一双透人心魄的桃花眼，朱红色的唇嗜着笑意。
　　我曾立在远处见过一回，虽不真切，却印象极深，她便是芦雪齐名的艺妓——扶桑。
　　“二位，咱们莫要在此耽搁，眼看这百花宴就要开了。”
　　在他们的身影从我的眼中消失前，笑声从他们那传入我的耳中，扶桑回头看了我一眼，而后款款离去。
　　我就这样呆傻的站在湖边，愣愣的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握着那一包栗子。
　　那晚直到周遭恢复寂静，我方回到燕子楼。
　　“九丫头！我一听说这事就到处找你，结果没找着，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当七花看见我时，她马上冲到我面前来拉着我的手，一脸忧色。
　　“我没事。”说着我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人知道我今日所遇之事，这将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辛秘。
　　“九花，是我不好，我不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晓得肯定不是你弄脏衣裳。说回来都怪我一时大意，倘若绣庄之人将衣裳交予我时，能仔细的瞧一遍就好了。”十花眼里嗜着泪水，走到我跟前。
　　“算了，都过去了，谁又能料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对了，你的身子好些了吗？”说实话，先前我为无辜挨了那一掌很愤怒，可是刚刚湖边的那一场相遇，让不再怨恨。
　　“七花，你说九花不会被赶走吧？”说着她就呜呜的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一切都要等到明日，听说今晚她一曲《花弄影》博得满堂喝彩，再度夺魁，兴许她一高兴，便将此事给忘了也说不准。”为了安慰我，七花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扯出一个笑来，但却未能成型，所以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别哭，听天由命吧。”我过去拥着她拍了拍她的背。
　　事情并未如七花所言，随着新一天的来临而结束。次日一早，我与十花便被花娘请到东边妈妈的院子。
　　除去第一日见花娘那回，这是我第二回到妈妈的院子。
　　妈妈本就严肃的脸，如今更是一片肃然之色。连一向温和的花娘，此时也是一脸的沉寂。
　　忽然吹来一阵风，带起了未关紧的窗牖，发出一阵开合之声，打破一室寂静。
　　“事情的始末，我已大致知晓，不过妈妈我向来比较公正，所以我将大伙都一起喊来，也算有个见证。”
　　“姑娘，都是我不好，没有好好检查，估计是绣庄的人拿来的时候就已经有那块污渍了。”说着一旁站着的十花忽然咚的一声跪下。
　　“十丫头你先起身，此事尚未定论，你也不用急着为她求情。”花娘说道。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手底下的姑娘不小心弄脏了衣裳，也实属平常，本不需要劳师动众。可这回芦雪说九丫头是暗藏祸害之心，这便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若是不及时教训，这将会影响到百花坞的声誉，所以此事我就得插手管上一管了。”妈妈苍老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听起来平淡，但却字字铿锵。
　　“九花，你莫要说我不讲情理，如今我请妈妈和花娘来评理，免得说我冤枉好人，薄待手下的姑娘。”
　　“行了，我们先听听九丫头怎么说。”花娘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开始说话。
　　我是真的害怕被赶出院子，因品行不端被赶出院子，定然没有别的园子肯收留，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一个，便是送往低级的妓所或是官窑，我原以为芦雪生我的气，无非饿了几顿，或是关我几日便也罢了。不曾想她竟是将此事闹开，让妈妈和花娘来处理，我剧烈的颤抖起来。
　　“芦雪姑娘，我错了，请姑娘，花娘，妈妈原谅我这回，下次定不再犯。”如今我已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院子里的人，不要试图为一切的错误寻找理由，不管是谁的错，都要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便要往自己身上揽，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哼哼。”耳边传来芦雪的冷笑，“昨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今日怎么又改口了，看来果真是我平日里对你太宽厚，导致你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一到妈妈面前，你就肯说真话了？”
　　“姑娘，这事真不能怪九花，追究起来还是我的过错，如果我没有擅做主，让她去送衣服，那便不会生出此事！”十花试图替我开脱，她着急的说着。
　　“你还要替她求情，你可知她昨日怎么说的，她可是一心想将此事推到你身上！”
　　“求姑娘原谅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一下接一下的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希望她们能看到我“改过自新”的心意。
　　“哟，这大清早的，这么热闹，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芦雪要处置屋里的丫头。”门外传来一声娇媚的声音，我似乎曾在何处听过。
　　我跪在地上，看到一片艳红的裙摆。
　　我想起这个声音，是扶桑。
　　“扶桑，你来做什么？”妈妈问道。
　　“我只是不想看你们这样为难一个小丫头，这事是我逼她做的，与她无关，有事冲我来吧。”
　　四周异常安静，我停下磕头的动作，诧异的望着她。
　　“你？”妈妈声音提高了不少。
　　“就是我。”
　　“你为何要这样做？”花娘问出了大伙心中的疑惑。
　　“为何？很显然，我不过想见她在百花宴中出丑罢了。”说着她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你……！”芦雪气得涨红了脸，用颤抖着的芊芊素手指着扶桑。
　　“我怎地？不要问我为什么想要你出丑，我想你心里比谁都要清楚，不是吗？”
　　“咳咳……”妈妈发出了一串咳嗽声，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抚着胸口。
　　“妈妈，莫要激动，身子要紧。”看此情形花娘坐到妈妈边上，帮她亲亲的抚背顺气。
　　“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吗。”等她缓过劲来，呵斥道，但威势不足，声音里透出疲惫。
　　“你们两个闹了这些年，还没闹够吗？这两年看你俩相安无事，以为你们总算是消停的，今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花娘边帮妈妈顺气边说。
　　“消停？我和她之间永远不会有消停的一天。”扶桑看着芦雪说道，我不明白她眼中那浓浓的嘲讽和恨意从何而来。
　　虽早已听说她二人不和，我原以为只是因着争名气，争客人，可如今看来并非完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