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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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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诗至今还记得八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算命的场景。
时值严冬,此时距开国已百年有余,内忧已解,外患仍存。几个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千古明帝,也算的励精图治。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际,一道圣旨下来,赋税徭役减的减免的免,全民休养生息专注农业。几年下来国库丰盈,更藉此笼络民心,动荡不安的江山得以稳定下来。百年整治之后,更是欣欣向荣国泰民安,俨然已有盛世之像。除了朝廷口中的“蛮夷”偶在边境制造骚动以外,战争,已离普通百姓很远很远。
安稳日子过久了,官风自然尚文轻武。再加上皇帝为了防止官员大权在握,从中央到地方,官职枝节横生,冗杂繁复,虚名多,实权少。怠惰因循者多,躬体力行者少。因此民间上行下效,私塾之风盛行。不单是书香门第大富之家,寻常百姓也想捞个一官半职当当。赶上空位多,机会多,谁管他有无实权。名头挂上,官袍披上,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不愁温饱不说,乐的偷他个浮生几日闲。至于真心诚意为百姓效力的仁人志士,及第做官后却无不唾弃痛恨官场之道,或是效仿先贤小隐于野,寄情山水,或是疲于抵抗,乃至同流合污,任当初的豪情壮志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即便如此,世家子弟还是挤破了头要去考取功名。傅文诗祖上三代都在县里做县主簿,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父亲。位及九品,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些年来,县令倒是来来走走不知换了多少个,县主簿却是他们一家独大。傅文诗还未出生时,就已经被全家期许着子承父业了。
县主簿主要负责监印和整理典籍。诗书文赋接触多了,走路都带点仙气。傅文诗记忆里的祖父和父亲,什么时候都是轻飘飘的,好像不容于这个朝代。当然,除了仙气以外,诗书浸淫的人也不免沾染点迂腐的气息。家里每添一个男丁,都要在满八岁那一年去算命。据说曾祖父就是算命时抽中了一个上上签,和一个“旺”字。算命先生解释此字左半边日头高照,右半边三横一竖紧密相连,暗示着自此至少三代命运休戚相关,且均为好命。外加此字福相甚多,以后必然步步高升,家大业大。
曾祖父的父亲当时心花怒放,重重赏了算命先生。现在看来虽没什么步步高升,也称不上家大业大,至少家产丰盈,不愁吃不愁穿。最重要的是,算命先生有一点预言的非常准确,家里接连三代,果真都做了县主簿。
也不知是曾祖父的余荫庇护还是什么原因,自此祖父与父亲接连抽中上上签。“旺”之一字,得以续之。到了傅文诗这一代,是三代过后的第一代。此刻,父亲站在身旁,显然有些紧张,好像这是一个开启新命运的时刻。
天真冷,呵出来的气都是冰的。报上生辰八字,傅文诗随意抽了一支签,又选了一个字。
算命先生神神秘秘念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词,翻开了签子。
是下下签。
父亲的脸刷的就白了。
算命先生又翻开字,是一个“梂”字。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字,算命先生解释道“梂”字分为木字旁与“求”,引申为缘木求鱼。爬到树上去找鱼,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他说,公子这辈子,必然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求而不得,这是命。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有人说,这是人生中最悲哀的三种状态。而求而不得,又是第一种。
小小的傅文诗不懂什么意思,茫然地抬头望着父亲。
父亲的脸已由白转青,良好的教养使他克制住没有发作。低头看了看儿子一脸不得其解的样子,一股怜惜之情从心底激发,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傅文诗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个冬天很冷,冻彻骨髓。
父亲回家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次算命的结果。世人最想要的?不过是功名利禄。这世间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是值得追寻的么?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他自动给儿子带入了自己的思想。功名利禄,能者得之,何来命数之说?活了几十年,头一次有了不信命的想法。
不管如何,儿子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
作为被全家予以厚望的人,傅文诗刚会说话不久,父亲就请来了附近一带小有名气的先生,为他接受传统文化的洗礼。说来也奇,傅家“旺”字笼罩下的三代,资质平庸,凭借异乎常人的好学精神,才最终及第中举,属于勤能补拙的类型。他们的才气,好像都被未出世的傅文诗偷走了。傅文诗刚开始接触诗书礼乐之时,就表现出极高的天赋,连先生都感叹“此子天资聪慧,一点即通,是不世出的奇才”。虽然出了算命这个小插曲,父亲还是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该有的课程一门不少,吟诗题词对对子,样样亲力亲为,完全就当没这回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傅文诗十二岁。此时他也算学识渊博饱读诗书之人了。先生自教他读书始已过近十年。在一个诗词当道的风雅年代,教书先生个个炙手可热。十年里先生赚了个盆满钵盈,肚子里的墨水也倒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告老还乡。种种花,养养草,赚到的银子也够度此余生的了。
想是这么想,话可不能直接这么对老东家说。于是先生婉转地表示,公子满腹经纶,博古通今,自己才疏学浅,已无力再教。又表示公子文才出众,又精通谋略,不入世可惜了。但入世,不仅要有操翰成章之才,更要懂得为人处世之道。意思就是你家儿子整天待在家里,说不准哪天和人有语言交流障碍就麻烦了。还是把他送私塾里,不耽搁读书,又能和同龄人交流交流省的憋坏,还能顺便学学官场之道等实际应用,一举三得,多好。
再明白点,就是你儿子水平快超过我了,现在要抓紧修炼的不是智商而是情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给点盘缠回家养老就成了。
这马屁是个个精准的拍在了马屁股上,又成功把责任推给了私塾。傅文诗的父亲自然高兴。赏了许多银子打发掉先生回家种花养草,又开始筹划着把傅文诗送到镇上最好的私塾。
而此时,已成长到十二岁的傅文诗,却经常夜夜梦到八岁生日那天的算命。四年里,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熟起来,俨然已是个小大人了。对于“求而不得”这一词,也渐渐明白了它的含义。
但还是未能领略其精髓。他好像对什么都看得很开,也看得很淡。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他衣食富足,对它们的要求也仅仅是饭能吃,衣物能御寒。他对亲戚、仆人,永远都是不远不近,七分礼数三分亲热。被父亲逼得天天读书,他毫无怨言,完全没有同龄孩子的童心童趣。时间久了,也从枯燥乏味的书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黄金屋。但也仅停留在有它更好,没有也行的阶段。
没有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人和物,就算求而不得又能奈何?
先求而后不得,是为求而不得。且看我这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性子,就算命数当真如此,它又能有何造作?
傅文诗还未想通这一问题时,父亲就已经把他送到了私塾。
和先生告别的时候,他心里委实不好受。毕竟陪伴自己十来年,感情还是有的。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礼貌的告别,安静的挥挥手,继而继续读书,规律的生活作息半点没被打乱。
父亲一直看着他,末了发出一声叹息,不知是庆幸还是哀叹。
那个命数,他显然也记得。
傅文诗初来到私塾的时候很有些措手不及。他一直打交道的不是先生就是仆人,清一色比他年纪大好几圈。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同龄人,有点兴奋,又有点惶恐。
在一个他不熟悉的教书先生的指引下,傅文诗径直向着屋里唯一空着的座位走去。摆好书本后,他才注意到旁边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可爱。他正想打声招呼,小男孩却抢先开口道:“在下柳红蕖,请多指教。”
声音脆生生娇嫩嫩的,竟全然不似小男孩的声音。
而且,柳红蕖这个名字,也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吧?
傅文诗猛然想起,之前父亲有和自己说过,私塾里有一女子,最好女扮男装。前朝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严禁踏入书堂半步。如今虽少了这些繁缛礼节,但也只有极少数诗礼之家才会将女子送去读书。柳红蕖之父名柳峥,是守卫边疆的一员大将,位及司马。其母柳氏卒于难产。柳家夫妇琴瑟调和,情深意笃。因此柳峥坚持柳氏生前不纳妾,死后不续弦。不久之后,善骑射之术的外邦蛮夷攻破城门,柳司马临危不乱,派三成士兵疏散百姓,亲身带领余下七成血战敌军,终是寡不敌众,英勇战死,却也为援军的到来争取了时间。
后援军大破敌军,重筑城墙,加强兵力。柳司马立下赫赫战功。
战况三百里加急传到京城。皇上闻之哀恸,为柳峥举行了风光的葬礼,又重赏家眷,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源源不断。柳家本就不是人丁兴旺,到了柳峥这一代更是只得一女。柳红蕖尚且年幼,带着皇上的体恤投奔了远方亲戚。再说这亲戚,凭空得了一大笔银子,很是高兴。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是个女娃,自是不会在红渠身上下太多功夫。但碍于皇上情面,吃穿用度是少不了的,还把小小的红渠送到私塾读书,自认为是仁至义尽的了。
柳红蕖自幼父母双亡,投奔的这家又不怎么理她,从小就培养起了坚韧的品性,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她幼时随父习武,如今又入堂从文,说的上是文武双全。她本就资质不凡,加上后天努力,没多久,同龄的男孩吟诗作赋就都比不过她了。
时人信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这位姑娘这种抢手货,一定会有不少人想要坐她身旁,好不时沾染点才气,或许还可以时常切磋一二。
父亲这是走后门了吧。傅文诗心想。
他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娘亲,也是生自己时死于难产。出生那年天气奇寒,傅夫人不慎着凉,落下了病根,生产那天就不行了。大夫极力抢救,终是只保住了孩子。只是这孩子,也被寒气侵袭,天生体弱。冬天的时候,傅文诗大多不出门,一到晚上就抱起暖炉钻进被窝,捧着本书细细的读。屋子外面,冷的让人无法忍受。
真真是同病相怜。
傅文诗不擅长与同龄人相处,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还好柳姑娘落落大方,总能三言两语举手投足间消除两人的尴尬。时间久了,也就自然些了。他们之间的称呼,也从刚开始装模作样的“傅公子”“柳姑娘”顺利过渡到了“傅大哥”“红渠”。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隔阂消失后,防备也卸下的快。没几天,两人就变得形影不离。上课时摇头晃脑跟着先生朗诵,闲暇时间行个令,对个对子,抑或两人各作一首诗,交予对方评定。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一晃而过,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傅文诗常常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红渠于他,即是诗词歌赋上的对手,又是知己。古人云伯牙子期于高山流水之曲相遇相知,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操,自己如今,才算是方能窥破之中一点奥秘。
一日,傅文诗在黄金屋中遨游至兴起,一时忘了时间。等他反应过来时,天色已晚,私塾里也只余他一人。傅文诗收拾好书本,正待打道回府,却见红渠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向他摇着手里一坛酒。
“我还道你真要看到废寝忘食,原来也不过如此。走,我们喝酒去。”
这丫头从哪弄到的酒?傅文诗心说。原就想过以她活到现在的经历怎么可能心理正常,亏她一天到晚装出大好青年的样子来糊弄别人,露馅了吧。
傅文诗清了清嗓子,道:“红渠,酒乃穿肠毒药,还是不要碰为好。况且你尚不足及笄,莫要小小年纪便沾染这俗物。”
红渠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心想你撑死比我大一岁,装什么老谋深算。“傅大哥此言差矣,酒此一物,少喝暖胃,多喝伤身,归根结底取决于人。正如世间万物之于人,用对了,自然便好。用得不对,可别把错误推到这些死物身上,这不是欺负它们没生出一张嘴么?”
“它们若都生出一张如你一般伶俐的嘴,那可要天下大乱了。”傅文诗微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说好说,下次喝酒时不再叫你便是。傅大哥,这可是我从家里偷来的陈年花雕,性温,一点都不烈,怕你身子弱,专门为你准备的。喝了以后,能一直暖到胃里。你体质偏寒,少喝一点是有好处的。”
这丫头还是很关心我的么。傅文诗略有一点感动,转念又想到她说起酒来头头是道,到底偷偷喝过多少?
红渠抬眼望天,笑道:“今晚无风无云,月圆星稀,甚是好看,不如我们去屋顶喝酒。”也不等傅文诗回应,足下一用力,轻飘飘的就飞上了屋顶。放下酒坛,又飞回地面,打算把傅文诗背上去。
会武功就是帅,上个屋顶都不用梯子。傅文诗心底默默哀叹,可惜自己这一辈子,怕是与它无缘了。
“红渠,你这是欺我不曾习武么。”
“我已想到了,这不来背你上去了么。”
傅文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个,红渠,男女授受不亲。不如我们……我们就在地面喝吧。”
红渠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傅大哥,亏你还能想起来我是女儿身。向来礼法对女子要求远高于男子,红渠早就心生不满。我们之间,就不必在乎这些了吧。”说罢,也不废话,背起傅文诗就跃上了房顶。
双脚离地在空中飞过时,傅文诗很想惊叫一声,碍于要在女孩子面前保持形象,生生忍下。红渠放下他,也不浪费时间,稍一提气对准酒坛便拍碎了封泥,又从怀中拿出一盏茶杯,一口碗,满满倒上,将茶杯递给了傅文诗。
傅文诗还沉浸在武学的奇妙世界里,盯着茶杯看了两秒,道:“红渠妹妹,你这是瞧我不起么?”
“自然不是。好酒需细品,傅大哥也不便多喝,红渠却是豪饮惯了的。你一盏,我一碗,刚好合适。”
傅文诗只好略带不情愿的接过茶杯,先嘬饮一小口。这是他第一次品酒,虽性温,也觉辛辣无比。咽下后,可以清晰的感觉出酒从喉咙缓缓滑至胃中。说来也怪,全身上下,真的顿觉生出一股暖意,舒适无比。
那边红渠已先干了一碗,复又添上,非常好心的没有嘲笑傅文诗的小心翼翼。
丫头真能喝,前途不可限量啊。傅文诗继续在心底自言自语。
“傅大哥,只是喝酒,却也无趣,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吧。我先来。”她歪过头想了一小会儿,恰逢此时吹过一阵微风,即时便脱口而出:“清风。”
“明月。”想也不想,傅文诗接到。
“哈哈,不算不算,刚才只是见有风吹过,我信口而说的,与傅大哥行酒令,怎可如此简单?况且真是清风的话,莫不是接‘朗月’比较合适么?”
“‘朗月’虽听起来更加契合,却不便用于整句。你这小丫头古灵精怪,谁知又会接什么稀奇古怪之句?”
“傅大哥果然了解红渠。那我要加字了,你听好。”红渠指了指碗里的酒。“清风送酒”。
“明月照影。”傅文诗依样画葫芦,指了指自己的影子。
“清风送酒两盏。”
“明月照影成双。”
“哈哈哈哈。”红渠笑得越发开心了。“俗,真俗,不过用来形容此情此景却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有一点,这酒可不是清风送的,是我送的。”
“是是是,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傅文诗难得也笑起来。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边行酒令边喝酒,不多时一坛酒就被喝掉了一大半。
酒至酣时,两人双双躺下,枕着房梁,恰好可以看到一览无余的天空。
果真如红渠所说,今夜月圆星稀,颇为适合饮酒赏月,而他们也这么做了。天空无边无际,傅文诗努力想要看的更深邃一些。他盯着一颗自认为最亮的星星,半晌都没有眨过眼睛,只觉整个人,连同魂魄都给一齐吸了进去。
比起这浩瀚无垠的星空,果然我们还是渺小的不得了的存在啊。
“傅大哥,你觉不觉得,我们……缺了点什么东西。”红渠依然双眼望天,喃喃问道。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了起来:“我们虽无锦衣玉食,也算的吃着不尽,亦有圣贤书可读,比起寻常人家儿女幸运千倍万倍。但我总觉的,不管对什么东西,我只能发乎于‘喜’,止于‘好’,从未有过‘痴’这一念。”
红渠坐起身来,继续道:“先贤之作,圣人之言,固然是好。久沐其中,也得洗骨伐髓,身心俱净。只是,这些对红渠来说,却都不是必须之物。”
“傅大哥可能会想,这世间除了衣食住所之外,哪还有什么必须之物?但红渠,偏就想要上这一物,为它痴,为它狂,为它日不能息夜不能寐,却又心甘情愿。诗书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红渠也真心实意的热爱着它们,却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是它不够好,只是,它不是我最想要的。”
傅文诗也坐起身来。酒虽喝得不多,却也有些微醺。“红渠,你说的没错。比起你来,我更冷静,也更克制。但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的感情能波动的更剧烈一些,不论是悲是喜。你所说的,这些年来我也深有感悟。这世上有的是不可名状的好物,但谁也不能把不喜欢变为喜欢。归根究底,哪有什么好不好,只有合适不合适。这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久了,我也想找到自己能为之‘痴’的东西,虽不知晓,这样对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两人均又陷入了沉默。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偶尔也不说话,只是喝酒。一坛酒尽,傅文诗将红渠送回家,便也回去了。他平日就有夜读的习惯,酒又喝得不多,竟未被家里人发现。
晚上,傅文诗躺在床上,开始回味今天的对话。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了,自己也觉有些厌倦。只因他性子温顺,从不忤逆父亲,也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来了。今日听红渠一点拨,才发觉自己确实少了些年轻人该有的激情。本该朝气蓬勃热情如火的年纪,生生让自己过成了一滩死水。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让我如痴如醉,忘生忘死之物?
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犯困,最后干脆不想,沉沉睡去。
梅霏初来时,傅文诗正在练习书法中。他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全神贯注的神情,全身上下除了握笔的手,动都没动一下。
“在下梅霏,请多指教。”
和红渠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他说这句话时,傅文诗刚好写到“道不远人”的“人”字,莫名其妙的心一动,手一颤,一个“人”,生生变为了一个“入”字。
他这时还不知,自此自己便入了迷,也入了局。
他终于抬起头来打算仔细看清这个如他一般的插班生。梅霏那时看起来还小小的,最多比他大上一两岁,却已有一种少年老成之态。傅文诗平日除了红渠,基本没有其他朋友,此刻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他发觉自己明目张胆打量新同学的时间有点长时,又立马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继续临摹他的书法。
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全心投入。
傅文诗承认,他对这新来的少年产生了兴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时,总觉得那把嗓子里透着点沧桑。真真切切看清后,又感觉不过是一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这又老又小的双重属性,不禁让他兴趣盎然,孩子气般的想把他挖个透彻,抽丝剥茧,看他个底朝天。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辗转打听后,终于大体得知了梅霏的身世。原来这小子也不简单,父亲在京中做官,已官至二品。后来劝谏时不知说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一纸诏书发配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县城,干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梅霏也算个小才子,去年秋天刚刚考中乡试,成为举人,却在准备会试的过程中赶上父亲被贬这茬。这小子很有骨气,坚信“金子在哪都是发光的”,千里迢迢和父亲一起举家搬迁。父亲给他找了县里最好的私塾,算是权宜之计。而梅霏一直豪情壮志,准备考回京城,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给父亲官复原职。全家怎么搬来的,再怎么搬回去。
所以之后无论傅文诗何时看到梅霏,总觉得他无时不在蠢蠢欲动,伺机东山再起。
虽然打听到了这许多消息,傅文诗却一直不太敢和梅霏说话。此后几日,他的工作就是读书,写字,与红渠对诗,想梅霏。
没几天,他就发现这小子不但神秘,而且不老实。私塾里很多官家子弟,或是簪缨世胄,背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而先生不敢管,也管不起,堂里纪律形同虚设。但大家都是上进好青年,交个头接个耳也就罢了,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三天两头外边跑,一连几个时辰不见人影。时间越长,傅文诗越是好奇,读书期间时而心不在焉地向梅霏空着的位子瞥一眼,想象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学生又在忙些什么。
傅文诗自得其乐的在脑海中描绘出数种可能性后,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先生上课时被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叫住,两人叽里呱啦嘀咕了一阵。傅文诗闲来无聊,竖起耳朵偷听。大概是先生父亲又得了什么不痛不痒的小病,马上如临大敌般派出二儿子来接大儿子回去,好见其最后一面。先生头痛不止,却又父命难违。简单打点后,给学生们布置一篇千字文的背诵任务,就匆匆跟着弟弟回家了。
时不我待。先生刚走不久,傅文诗就坐不住了。他做贼般左右偷瞄两眼,轻咳两声镇定心神,背起手,昂起头,以一种自认为很潇洒其实灰溜溜的姿态踱步走出了学堂。
好好学生做久了,稍微翘课一会儿也觉分外刺激。至于梅霏那小子,怕是早就翘的没感觉了吧。
学堂坐落在一片竹林里。为了给生员们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学生家长——也是主要赞助商,投入大把人力物力,才找到一片毗邻居民区的原生态竹林。雇佣短工加班加点推倒一片竹子,终是建起了这座私塾。今日天气算得上风和日丽,错落有致的竹子枝繁叶茂,根根呈擎天之势。一目眺之,眼帘都是生机盎然的绿。配着林边的蓬茸垂柳,锦簇花团,如茵绿草,竟是说不出的美丽。偶然有风拂过,竹林仿佛击节而歌,配上这动态的美景,宛然一副天地至美至真之像。
傅文诗看得惊呆了,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往日怎没发现这般翠色欲流的美景?
他原地驻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真实目的。虽有些依依不舍,想再多看会儿,奈何又担心出门太久惹人疑,还是决定先找到梅霏,其他诸事往后再说。
梅霏每日出门时间虽长,但总会在放学之前赶回学堂。傅文诗也是依此推断他没有走远。他一边东张西望地找人,一边在心里想:竹林这般美景只有盛夏才得一瞻,若能把它永远记下来,随时随地可以重温,那该有多好。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真让他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梅霏此时坐在一株茂密的竹子前,聚精会神得不知在干些什么。傅文诗走进了,才发现他在作画。梅霏在一张平平的木板上铺好一张宣纸,四个角用石头压住,看几眼面前的竹子,再添几笔,专注到浑然不觉此刻已有人在身旁。
礼貌起见,傅文诗想打个招呼,这才尴尬地发现,他们之间还没有说过话。
不知如何开口之际,目光倏的就落在了画上。几乎是瞬间,傅文诗便被吸引进去。梅霏笔力遒劲,笔下之竹赫然而立,苍劲挺拔,有种傲世轻物之感。既清新脱俗,又浑然天成,每一道竹节,每一片竹叶都似叫嚣着要从画中跃出。他时而抬头,时而下笔,任所有功力都凝聚在笔尖一点。流畅洒脱,惟妙惟肖,细腻独到,栩栩如生。有时笔走蛇龙,行云流水,一蹴而就;有时又谨终如始,临深履薄,小心翼翼描摹那点睛之笔。一幅画下来已一个时辰有余。画的人精疲力竭,看的人也心力交瘁。
傅文诗没出息的发现自己又看呆了。
不过是司空见惯之物而已,何以今日一睹忘情?那竹林也就罢了,连这纸上之画,竟也能让自己倾尽全心,遗形忘性。
梅霏看起来已经很累了,他原地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就毫无预兆的转过了头。
傅文诗此时仍沉浸在画中世界里,一个不小心,就直直撞上了梅霏的目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慌乱的双手作揖,口不择言:“在下傅文诗,请多指教。”
真是个用到烂的开场白。
梅霏看起来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反应还算快,立马还了一揖:“原来是傅兄,久仰久仰。”
久仰个头,就你这出勤率,班里的生员们姓甚名谁恐怕都还没搞清楚吧。
自报家门后,双方都静了下来。傅文诗是不知道说什么,梅霏估计还在想班里有没有这号人。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傅大哥,原来你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跑到这里来看人作画来着。”
傅文诗又是一惊,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一看,原来是红渠坐在附近的柳树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里很是不怀好意。
这个发现更是惊上加惊,这丫头什么时候到的?
梅霏也一脸疑惑:“这位是……”
红渠一跃而起,轻飘飘落在了他们所处之地,也向梅霏做了一揖:“柳红蕖。”
傅文诗赶紧问道:“红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是从傅大哥偷偷溜出学堂开始。我看傅大哥做贼心虚,不知想做些什么,就一路跟过来看看。哪知竟是看人作画,还一看就看了一个多时辰。本想先和你打个招呼,看你俩如此投入的模样,还是算了,等的我好生无聊。”
这一下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梅霏:你后面这小子偷看你和你的画看了一个多时辰了。
傅文诗瞬间脸红了,急急转移话题:“梅兄意在笔先,力透纸背,如此手法画竹再好不过。我一时看得有些入迷,惊扰了梅兄,见谅见谅。”
梅霏微微一笑:“哪里哪里,未来学堂前就听闻傅兄学富五车,有八斗之才。今日一见,果然是卓尔不群。倒是我这信笔涂鸦东涂西抹之物,让傅兄见笑了。”又转到红渠:“这位姑娘年纪轻轻轻功就如此之好,当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这小子年纪不大官话一套一套的,傅文诗暗想。索性就你怎么打过来我怎么还回去。
“梅兄莫要自谦了,傅某虽未习画,好坏还是看得出的。梅兄这幅墨竹图形神俱备,下笔如神,确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傅某得以观此作画过程,真真是荣幸之至。”
红渠好像有点受不了他们的对话,蹲下身去观摩梅霏的墨竹。只扫了一眼,便也变得凝重起来,刚开始那有点散漫的态度,也在此刻全部消失不见。
那边傅文诗与梅霏已经虚伪的对拆了几十招。红渠站起身来,面容里有一点兴奋,一点期许。“梅公子,你每天不在课堂自己出来,做的便是这些事么?”
“自然。”梅霏答道。
“那可否让红渠观摩一下梅公子的其他作品?”
梅霏稍一怔,显然对红渠的自来熟略有些不习惯,不过还是很绅士的摆了个邀请的动作“乐意之至。”
他小心的把宣纸卷起来,放入一个中空的竹节做成的天然画筒,又收起笔墨砚台,这才领着两人离开。
傅文诗也只好跟着。梅霏来学堂虽说已有一段时日,但他向来独来独往,又不在堂里久待,和私塾所有生员都只算得上点头之交。此刻,红渠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要看人家的作品。看样子,梅霏还很宝贝他的画。傅文诗本觉多有不便,但一来看梅霏没什么反应,不似有不情不愿之举,二来又不好扫了红渠的兴。因而心里虽然思绪万千,末了还是一句话也没说,闷闷的跟上他们的脚步。
我什么时候能爽快点?婆婆妈妈的,还不如个女孩子。傅文诗略有懊恼地自我批评。
梅霏领路,没走多远,便穿过竹林离开学堂,走到了一片居民区。他又领着二人七拐八弯,在小巷弄堂里穿梭,最终停在一个角落处。这里,赫然筑立着一栋小巧精致的竹屋。
“梅兄当真雅兴,不单画竹,所居之处亦是处处有竹,真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傅文诗继续拿腔拿调。
红渠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道:“梅公子,此处地隐而偏,此屋又坐落于置锥之地,并无几分大小,莫非这便是梅公子放予画作之处?”
“柳姑娘好眼力。”梅霏称赞:“不过敝帚自珍之物,称不上什么画作。难得傅兄与柳姑娘有意,在下这便献丑了。”
三人边说边来到屋内。此处地理位置优越,自然气候也好,看起来倒很适合修身养性。竹屋内布置朴素,仅有一桌一椅,及一个存放纸墨的柜子。梅霏从柜子里抽出一摞宣纸,摆在桌子上。傅文诗与红渠立刻凑上前去,睁大眼睛细细观摩梅霏的成品。
一张一张,一页一页,全是姿态各异的竹。
傅文诗一边看一边赞叹。书画相通,他书法上颇有建树,因而即便不懂画,也能从中瞧出一二。梅霏年纪尚轻,笔力稍欠,又不求写意,下笔难免偶失偏颇。但抛开他的年龄,所著之画也无不为上乘之作。两人兴致勃勃地翻阅了所有的画,傅文诗这才回过神来:这小子除了竹什么都不画么?
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梅霏开始慢条斯理地解释:“‘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习文之士无不咏之,习画之人也无不摹之。梅某才疏学浅,尚处于起步阶段。‘四君子’这道坎,是万万不能一跃即成的。既然所居所学之处有竹,梅某便先试作墨竹,待得竹稍有所成后再习其他,想是也不会误太多功夫。只是闲暇之时的拙作竟被二位看到,承蒙厚爱,在下也就见笑大方了。”
你闲暇时刻也有点太多了吧。傅文诗暗想,嘴上却继续与梅霏客气。红渠倒是一语不发。待他二人客气到快没话说时,突然一语惊人:“傅大哥,不如我们也一起学作画吧。”
傅文诗本来就睁圆的双眼瞪得更大了。
这丫头今天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傅文诗半晌都没反应过来。顿了好一会儿,终于回了句:“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我们也学画吧。”红渠向梅霏的方向挤了挤眼睛,现成的师傅就在这呢。“而且,梅大哥也一定不吝赐教的吧。”
才几句话就从梅公子升级成梅大哥了?这丫头自来熟的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可是,可是,红渠,”傅文诗皱眉:“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又没有一点基础,现在开始的话,不会太晚么?”
“不会不会”,红渠两只眼睛里仿佛都有星星在闪:“就这么定了。梅大哥,欢不欢迎我们加入?”
梅霏眼睛瞪得比傅文诗还大。他酷爱习画很久,无师自通。但家里终归是把书看的比画重要。因而,梅霏一向是偷偷习画,既无人指点,也无人沟通。突然有两个人要加入,而且从刚才的交流来看,他不仅不讨厌这两人,反而很生好感。这一下,很意外,也很惊喜,所以便很没出息地呆掉了。
傅文诗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梅霏并不反对。他状态恢复较快,又从不会反对红渠想做的事,即便这结果来的突然,也还是假装镇定地向红渠使了使眼色。
红渠会意:“梅大哥不说话的话,红渠就当是默认了。”
傅文诗很久之后都能清楚地记得这天的情形。
小孩子就是好打交道。不过半天功夫,三个人就黏一块儿了。从这天起,他们的命运,也紧紧牵连,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傅文诗曾问过红渠:“我们三个,梅霏习画最早,你最爱,我不过是顺着你们走,何以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红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傅大哥,你错了。我们三个,梅霏习画最早不错,但最爱的那个,是你。”
傅文诗沉默不语。
红渠继续道:“你不过……不过是入戏最晚。入戏最晚,也入戏最深。梅霏是最先出戏的,他甩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我……不知怎么说,半醉半醒,半伪半真,一头在戏里,一头在戏外。只有你……你出不来了,你整个人,连同灵魂,一头扎戏里,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你自己怎么努力,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自此后,三人就开始了组队翘课的人生。
前几次,梅霏一脸早就习惯的样子,红渠从容不迫处之泰然,傅文诗心惊胆战。几日过后,发现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又因对自己太过自信从不过问,也就听之任之了。梅霏绝对是个称职的好老师,兢兢业业,从头抓起。全程免费提供笔墨纸砚,选笔、选墨、选纸、研墨、调墨、作画、纸张保存一气呵成,教程一科不落。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偷学久了,憋了好大一口气,现在非常享受为人师的感觉。傅文诗两人本就天资聪颖,又学了很多年书法,拿起笔来四平八稳,下笔又准又狠,作画水平突飞猛进。
尤其是傅文诗。本来只想陪陪红渠,顺道瞻仰一下梅大才子。而今她越发沉迷,傅文诗也渐渐感受到了画中魅力所在。他从小见过不少成品画,其中不乏大家之作。但第一次观看完整个作画过程的,还是梅霏的墨竹图。初见时的惊艳,给他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如今越了解,也越发欲罢不能。
受梅霏影响,他最先学习的,也是竹。梅霏苛求完美,一笔一划都要和实物完全一样。傅文诗不解,问道:“梅兄,古人作画,大都抒发心境为主,临摹再现为辅。不求形似,只求神似。何以梅兄如此在意它的真材实形?这千千万万颗竹,岂不就有千千万万种不同?”
此时他们早已熟络,除了称呼外,倒也不再客气。
“傅兄所言不错。四君子之图,的确写意者多,写实者少。但若对其不求甚解,只凭一己想象之力自行作画,不免哪笔落错,玷污了这‘君子’之名。傅兄始习画,道千万颗竹便有千万种不同,待习得深入些,便知其实是万变不离其宗。梅某在作画方面虽自诩为师,也是涉入未深。这个阶段,我且虚心一些,纵观全局,不可漏掉一丝一毫。待我胸有‘成竹’,自可结合个人情怀,相与为一。信手拈来,那是我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傅文诗心中猛地一震。
他早知他野心不小。只是往日,这种八卦大多来源于生员们的闲言碎语,口口相传。今日听他此番言语,他论的哪里是画,分明是时事,家国,乃至天下!
他要做的,便是先将这天下看个仔细,研究个通彻。待时机成熟,千日打柴一日烧,便是他功成名就,睥睨天下之时!
傅文诗没来由得有些失落。
理论上说,朋友心怀大志,他应该感到高兴,并多加鼓励才对。他也想这么做。但心里的某一个角落,楞是让这种不情不愿的别扭情绪抢了主导,占了上风,并把这种情绪输送到大脑,占地为王,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们今后,走的必定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吧。
傅文诗望着桌上的画,一时有点恍惚。得到梅霏的倾囊相授后,他被隐藏的最后一点才华也被开发了,画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不过分。梅霏常常开玩笑说,照这种进度,几个月后师傅徒弟就要倒过来了。
梅霏望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来由心中一动。“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傅文诗忙着神游,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随口答了一句:“没什么,有片竹叶忘记怎么画了。”
傅文诗最近开发出一种新画法。他先在竹林挑一颗竹子,站在那里约莫小半个时辰,什么都不做,只是细细观察它的模样,并记在脑海中。然后再来到竹屋,铺纸研墨作画,一气呵成。看得梅霏目瞪口呆,红渠得意洋洋。
梅霏靠过来。此时傅文诗的墨竹图已完成大半。他闭起眼睛回忆竹叶的纹路,可惜思路已被打乱,本是随口一说,竟一语成谶。
“傅兄竟然会想不起来?真是难得。”梅霏颇有些幸灾乐祸。“不如我们一起把这幅画补完吧。”
“怎么一起?”傅文诗傻里傻气地问。
梅霏并未作答,只是握住了他握笔的手,也不加思索,三笔两画,就描绘出一片竹叶。未有半分停留,又将画笔移至他处,飞速完成下一片。就这样,眨眼功夫,傅文诗遗漏的墨竹图,就被两人补全了。
说是两个人一起,事实也就梅霏在画。傅文诗被动地被牵着手游走,很是有些感觉自己搁在梅霏与画笔间的手有些多余。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诡异的快,产生的热量散发不出去,全身都热乎乎的,脸上更是有些面红耳赤。
傅文诗不敢看梅霏,胡思乱想之间,图已作完。他的画细腻为主,飘逸出尘,如在仙境。虽是完全临摹,和实物比较起来,倒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梅霏则全然不同,大气磅礴,潇洒风流。如今两种风格交织在一起,使得整个画和傅文诗的心理活动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难以言喻的混乱。
梅霏并未放开他的手,只是靠在身后,在他耳边轻轻问道:“傅兄觉得如何?”
“不伦不类,非僧非俗。”毫不留情的回答。
傅文诗一回头,正好对上梅霏的眼睛,笑意盎然。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许久,好像要看进对方的眼里,心里。
梅霏笑了,终于起身离开:“毁了傅兄的画,真是抱歉。”
你丫故意的吧。傅文诗趁他离开,赶紧深呼吸几口,平息一下心情:“倒也不全是。作画最忌中途转变风格。但梅兄插手之时,此画已几近完成。最后这几笔,反而给人一种别有洞天之感。”
“傅兄就别再给梅某脸上贴金了。”梅霏道:“不如梅某再献丑一下,题词两句,赠与傅兄,可否?”
“酸什么酸。”傅文诗也笑了,递上笔。
梅霏略一思索,提笔写下:“中有千结,藏文赋诗。”
某人心中一动。
“干嘛把我的名字写进去,意境都没了。”傅文诗心中有些欢喜,嘴上却仍不想落下风。
“傅兄的竹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梅某只好大胆想象竹节内藏的是诗词文赋,否则,哪来这么多灵气?”
拍马屁水平真是登峰造极。
“这画可是我们一起画的,梅兄应该不是这种风格吧?”傅文诗仍嘴硬。
“此言差矣,梅某只是添枝加叶,这本质核心,可都是傅兄独自完成的。”
傅文诗没话说了。恰逢此时墨迹已干,他俯下身,将画抚平,再卷起来,放入竹筒。
这竹筒是入门时梅霏给他做的,红渠和他一人一份。梅霏找到一根合适的竹子,先放倒,再挑出长度适宜宽度基本一致的竹节,连带两头封口一齐砍下。一头封口用作底筒,另一头砍到只剩一点外皮相连,做成一个活动的盖。放入卷好的画后,用绳子缠上几圈即可。他又想方设法在靠近两头处打了两个洞,穿上绳,这样他的两个小徒弟就能背着画筒上下课了。
纯天然无公害。
之所以不用买来的画筒,是因为梅霏说这样更修身养性,也利于在学画竹的过程中处处随时受到它的熏陶。
傅文诗曾在梅霏砍竹子的时候一脸鄙夷的说这是焚琴煮鹤之举。梅霏回了一个白眼,道:“用起来你就没意见了。”
现在傅文诗用惯了竹筒后,果然越发觉得砍竹子的梅霏真是太可爱了。
“梅兄,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他老人家眼里,我以后走的必定是条从文入仕之路。诗、词、文、赋这四个字里,我就占了三个。文人墨客凡能吟咏几句者,一般必在书画上有所造诣。父亲却认为作画是纨绔子弟不依本分之举。因而从小,除了读书,其他方面我基本是一窍不通。”
“读书人眼中,确是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说。梅某家里,也是如此。问题是,傅兄,在作画这条路上,你……打算走多久?”
傅文诗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一向有些后知后觉。红渠总能猜透我的想法。一开始我以为是她很聪明,她也的确如此。但后来才发现,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很像。我们太像了,对人、对事的态度,兴趣爱好。红渠不像我,她很勇敢,也很追求自我,她总能抢先一步发现她想要的东西——一般那也是我想要的东西。她说过,读书不是不好,只是最多就是喜欢,她要找到令她‘痴’之物。如今,她可算找到了。我自然比她晚,不过,怎么说呢,我现在,也开始患得患失了……”
梅霏理解的点点头:“以傅兄的性格,能令你患得患失之物,必是你真心诚意所爱之物。傅兄怕是既爱作画,又恐对不住家里的期望罢。”
傅文诗点点头。
梅霏叹了口气:“傅兄,以后你和柳姑娘,早晚都会超过梅某的。你们的阻挠只是来自外界。但我……想要的太多,杂念太多,权衡之下,虽爱极作画,也只得弃车保帅。我不知还能陪你们多久,但会尽我所能。傅兄,你天赋极高,又痴爱画,亦不像我,可心无杂念,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希望你……能坚持下来。带着我的梦想,在作画这条路上,走得久一点……”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傅大哥,我若和你一样过目不忘,也不用这般在外面受冻。你的画怎么样了。”安静中,红渠小脸冻得红红的,背着竹筒回来了。天气已然开始转寒。
“我们要陪你一起,是谁不乐意来着?”
“你们在旁边看着我怎么画得下去。”卸下装备,红渠跺跺脚,搓搓手:“傅大哥,你的画呢?拿来看看。”
傅文诗只得把放入竹筒的画重新拿出来,铺在桌上展平。红渠一边端详,一边往手上呵气:“不错不错,只是最后几片竹叶风格怎么变了?还有题诗?‘中有千结,藏文赋诗’,这竹叶,还有这诗,是梅大哥作的吧。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合作了?”
“柳姑娘好眼力。”梅霏道:“这画确是梅某狗尾续貂而成。不知柳姑娘之作可否得一观?”
“没问题,梅大哥你说话不用这么客气。你与我说话,就像与傅大哥说话一样便可。”说着,红渠也展开了她的画。
红渠的画,盎然生机画中现。她只用了不到一半的纸面,大段留白。面积不大的竹,每根却似随时会蓬勃成长,悄悄的开枝散叶,无声无息填满纸面。一种昭然的生命力冉冉浮现。
三人的画,一个朝气,一个灵气,一个大气,竟是迥然不同。
午后的阳光温暖的洒落简陋的竹楼,三人相互观赏着成品,不时称赞几句,点评一二,也夹杂着其他与画无关的欢声笑语。傅文诗忽然觉得,这种生活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三五知己,对酒当歌,琴棋书画,品茗笑谈。这种随性简单的日子,对他有着越来越致命的吸引力。
不求饫甘餍肥,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内心富足。
翘课时间越来越多,终于到了先生不能忍的地步。梅霏是个潜力股,说不上什么时候飞黄腾达,惹不起,红渠又是个姑娘。先生想来想去,还是先从傅文诗下手最好。于是,某一天课后,先生假装不经意间叫住他,旁敲侧击地小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语重心长地深入进行了思想教育。道年轻人,贪玩厌学本是本性,但万不可玩物丧志,耽于享乐,还是学业为重,方不负家里一番期待。
先生拿出了杀手锏,傅文诗最怕对不住的就是父亲的殷殷期待。但此时他已爱极作画,两头割舍不下,胆儿也肥了。思来想去,最后摊牌,告之翘课所去之处,所做之事。与先生讨价还价:之后三人,必能保证一人留在学堂,其余二人继续出去作画,回来由剩余一人补习课堂所学知识。
先生想想,作画好歹也算个正事,自己这三个学生又都属人中龙凤,读书有事半功倍之效,适当放养的确能开发他们的眼界心气,勉强同意了。之后又来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说教,才满意离开。
傅文诗一个头两个大,叫来梅霏和红渠,重新规划他们之后的日程安排。
情况稍有不同,老好人先生第一次警告,证明他们确实过分了。此后三人不敢过于肆无忌惮,老老实实按照约定,一人留在私塾和其他生员一起之乎者也,另外两人该干嘛干嘛。一日三班,轮流值班。放学后全员留下,挨个讲述课上所学知识。补习完后才收拾东西,各回各家。
父亲见傅文诗归家时间越来越晚,非常高兴,心道儿子越来越好学了。
傅文诗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床上时,觉得一天过得是如此得充实。
梅霏画工越来越好,已经不用再去竹林观竹,蘸墨落笔,一挥而就。
红渠倒是越来越嚣张,值班的时间有一半推给了傅文诗,画作仅竹就有几指之高。
傅文诗也不用观竹了,他又开发出一种新画法。闭着眼睛,脑海中描绘出所想之竹,也不睁眼,一手压着铺好的宣纸,一手拿笔点墨,运笔如龙,脑中手中一刻不停,片刻之间画作已成。这才睁眼,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轻轻喘气,显是消耗了大量体力。
梅霏有意无意地,缩短了作画时间。他在为两年后的会试做准备。
红渠却是三人中最忙的,又要练武,又要习文,又要作画。但她也是三人中最乐此不疲的。
傅文诗已不再拘泥于竹。兰,菊,乃至万物,都成了他笔下的常客。有了竹的基础,他不必再观、画一体。对着一件物什看几天,就能将其模样映射在脑中,闭上眼睛将其画出。
梅霏越来越勤奋了。距会试还有一年半,三人相互补习完后,他往往还要再读一个时辰的书才回家。
红渠内功修炼上颇有心得,进境极快,有事没事就拖着傅文诗为他运气,声称可帮他护住心脉,用作冬天御寒之用。
傅文诗又开发出一种新画法。将宣纸提起,只固定住上端,下端自由,依旧是闭着眼睛,悬纸而画。这种作画方式相当讲究技巧,力道稍小则笔迹过轻过细,力道稍大又会触动悬纸,继而墨迹衔接生硬,也会影响落笔位置。但若是拿捏得当,笔迹便会不清不淡,越到下端悬纸束缚越小,落笔越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整幅画过度自然,看起来如烟似雾,朦胧飘逸,若隐若现,亦真亦幻,最适合描绘傅文诗脑中的奇山异水。每每画完,傅文诗都感觉其劳累程度不亚于红渠修炼一天的武功。
梅霏早就自觉把头儿的位置让给了傅文诗。从老师沦落成学生,自会有点小失落,但梅霏可没时间管这些,毕竟一年后,会试就开始了。
红渠已快及笄之年,眉梢眼角都已长开,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寻常人家女子这等年纪早已嫁人,但她是忠烈遗后,自主权大,所居之处又几近无人看管,就继续逍遥快活地过着每天吟诗作画练武,顺便和梅霏傅文诗聊天吵架拌嘴的日子。
傅文诗已不再满足于写实。长时间的观察训练使得他对周围一切都了然于胸。一笔下去,不像手控制着笔,到似笔牵着手,心念一动,脑中想法未现,笔尖已后发先至。他的作画速度越来越快,每一笔,脑中似有千物万物闪过,又好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完全凭感觉来。所以到底那一刹他想的是春风雨露,四海八荒,还是虚空一片,无形无实,又有谁知道呢?
梅霏为半年后的会试忙的焦头烂额,一反常态的,他和红渠突然走的很近。
红渠最近看起来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是恋爱了么?
傅文诗闭着眼睛想。稍一分神,笔就不听使唤,最后几笔偏离了预想位置。他颇有遗憾的收起画纸,扔进废纸篓里。这下,他又要养精蓄锐好久才能开始下一幅了。
红渠在对面哼着小曲儿,正在画一副墨松图。
“傅大哥,说起来我和梅大哥都画过‘梅、兰、竹、菊’四君子图,你也画过四中之三,这剩下的‘梅’,为何迟迟不见动笔?”
傅文诗缩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回道:“‘梅’这一物,傲雪斗霜,凌寒自开,清华其外,澹泊其中,是四君子中最具傲气的。自古以来从不少文人志士咏之画之赞之,更有许多‘百咏’之作,但往往落笔即俗。毕竟,很多人自己都做不到隐逸淡泊,又怎能咏出梅的冲寂自妍呢?你傅大哥现下也不行。就怕一动笔,便污浊了这‘君子’之名。”
红渠咬着笔尖,若有所思。
傅文诗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天色已渐晚,此时梅霏还在学堂值班,便叫上红渠,简单打理了一下竹屋,启程回私塾了。
红渠的墨松图很是耗费了一段时间,来到私塾时,已过了放学时间,生员们走了大半。梅霏依旧坐在那里,一丝不苟的抄书。
红渠欢快地打了声招呼,上前几步,挽住了梅霏的胳膊。
傅文诗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下一反应:难怪他们最近整天黏在一起,刚刚还在猜红渠是不是恋爱了,没想到正主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失落。
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缺了一块,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气憋在心里压不住。无边的空虚和忧伤填满了内心空缺之处,阻碍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身体变得冰凉,十指下意识想握成拳,堪堪握了一半,便再也无力动作。
他甩甩头,试图甩掉这些情绪,也跟着走上前去。
“梅兄,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梅霏道:“会试只余半年,临抱佛脚,见笑了。”
略一停顿,又道:“傅兄,有一事梅某心中始终不解。论资质论才华,傅兄均在梅某之上,不知为何不去博取个功名?我知傅兄向来看淡这些,只是这样一来,与家里也好有个交代,岂不是更利于傅兄心无旁骛习画?”
傅文诗此时杂念甚多,便大略讲了一下八岁那年的算命,又道:“家父怕傅某受此命数影响,因而命傅某至少推迟十年再考虑功名之事。届时争与不争,全凭意愿。”
梅霏点点头:“原是如此。命数一词,我自是不信的。但他人信与不信,我却不好干涉。令尊如此,也是为了傅兄的好。”
傅文诗叹气:“只怕到时候,我已无心再争了。我本就不喜入仕,读书除了一点兴趣外,全凭家里的期望支撑着。到不了十八岁,我就会很累了……”
“傅大哥大可不必。既然是全凭自愿,习画也无不可。我们三个,梅大哥一人入仕就够了。傅大哥的作画功力当世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此埋没了,才是世人受损。”红渠插嘴。
的确,当今时下,文人当道,写诗和画画的都吃香。
梅霏沉默了一会儿。
“傅兄,红渠。我能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了。半年后我就要去参加会试,如果会试过了,便要参加殿试。如果殿试也过了,就……不回来了。好在我走之前,能教的都教给你们了。我现在很矛盾,既希望你们潜心习画,又希望你们也能考个功名。届时庙堂之上,或许还可相见。你们……以后会去京城么?”
红渠笑道:“我给你三年。三年内老老实实回来接我,要不然我可就嫁给别人了。”
傅文诗沉默的时间更长:“大概……吧。”
他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会去的。
半年后,他们,即是永别。
傅文诗先行回家了。红渠留下,点灯陪着梅霏奋战。
傅文诗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之后,傅文诗自觉承担了留在学堂的大部分任务,留出时间给这对小情侣逍遥快活。
他终于能认真地祝福他们了。毕竟这两个人,是自己一生的挚友。
红渠梅霏待他如初,他却总觉有些别扭。很多时候,甚至刻意回避这两人对他的好。
他开始把大部分时间用于作画。其余时候,就读书,总之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好随时清空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念。
年轻的男女正值青春,又日夜相处,暗生情愫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何况他俩男才女貌,般配得很。
但生活就是这么不可预知。情爱来得快,去得也快。距梅霏会试还有三个月时,他与红渠分手了。
傅文诗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嘴巴张的比眼睛瞪的还大。他们两个开始得突兀,结束得也突兀,过程充满了戏剧性色彩。而他,这个最好的朋友,作为局外人与旁观者,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个中因由。
简直是莫名其妙。
但红渠哭得红肿的双眼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个事实。
傅文诗整个懵了,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红渠两天没来学堂了,他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去她家里看下。
第一次来红渠家,傅文诗多少有些忐忑不安。送上请帖,家仆一看红渠的名字,竟也不问因由,就放了他进去。
看来这家人对红渠还真是不闻不问,幸也因此,她有了许多女孩子一辈子都没有的东西——自由。
红渠坐在床上,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双目失神。
傅文诗心中一紧,很是心疼。
“红渠,”他柔声唤道:“我来了。”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然后盘腿坐在红渠身旁,也陪着她望向窗外,直到夕阳渐渐西沉,直到天色渐渐变暗。他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告诉她,他一直都在。
红渠动了动手指,以示回应。
第二天,傅文诗没去学堂,反而去了他们三人最常待的竹屋,把自己连同红渠的所有成品、笔墨纸砚一齐打包带走。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拿上了那两只竹筒。
把所有东西搬到红渠家里,他开始笨手笨脚地照顾红渠。
大少爷当久了,仆人的活对他来说简直比读书还难。红渠因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傅文诗来去自由地跑到厨房,突然发现自己还不曾煎过药。他不死心地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家仆煎出了药,小心捧着给红渠送去。红渠赌气不吃,傅文诗苦口婆心劝说无果,最后当着她的面给自己灌了半碗,红渠才勉强喝掉了其余。头两天红渠闹绝食,傅文诗也跟着不吃饭。她吃多少,他也吃多少。红渠到底还是惜他体弱,放弃了绝食计划。就这么拉着拽着,好歹没让病情恶化。
拖了几天,红渠的话终于多了起来,也开始哭了。傅文诗长嘘一口气,心道这下终于有救了。
哭了几天后,红渠开始撕画,一张又一张,好像这样就能把梅霏彻底从她的生活中赶走。傅文诗看着那些妙笔丹青一张张从眼前毁掉,心如滴血,却不加阻止。
撕了一大半,红渠好像想开了,又或者也不舍得,终是留了一些。她看着竹筒,好几次举起它,想运力劈开,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把它放进角落里,盖上几层厚厚的宣纸,眼不见心不烦。
傅文诗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些无辜画作的命运。他最近周旋在各处,又要跑到学堂给他们俩编借口请假,顺便躲着梅霏,又要晚上回家假装读了一天的书,又要照顾病人情绪,颇有些心力憔悴。还好红渠这边所有人都当他是隐形人,倒可自由出入。
好些天没作画,他已觉浑身上下不舒服。
红渠折腾了几天,哭也哭够了,闹也闹够了,情绪终于稳定了一点。
于是傅文诗放心出门了,边走边想着今天编个什么样的借口请假。
来到学堂,一个分神,梅霏已经堵在了门口。
这几天傅文诗专挑上课时辰来,为的就是避免正面遇见梅霏。今天考虑问题不周,竟没料到此时正是课间休息,被抓了个正着。
梅霏却久久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道:“她……怎么样?”
这句话似勾起了傅文诗全部的坏脾气。他想起红渠这几天的状态,就气的不打一处来。攥紧拳头,没头没脑朝梅霏身上招呼过去。
梅霏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下这一拳。
傅文诗仍旧气得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深呼吸几口,勉强平复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这一拳……是替红渠打的。”
怒极状态下的一拳,力道不小。梅霏眉头都没皱一下:“应该的,她现在怎样。”
“还活着。”傅文诗没好气道。他绕过梅霏就想离开,冷不防梅霏脚下一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傅文诗压下内心的一点悸动,厌恶道:“还有事么?”
梅霏道:“这件事,从头至尾是我不对。我既不能久留,就不该招惹她。”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句话……也还是借口。说到底,还是我用情不够。我没想到红渠用情深至如此,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能弥补一下?我不求心安,只希望她能好过一点。”
傅文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的双眼:“你想知道现在你还能做什么是么?好,我这就告诉你,你的确有事可做。现在就滚,滚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三个月后滚去你的京城,这辈子都别回来!自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的死活,跟你再没有丝毫干系!”
梅霏怔怔看进他的双眼,似是不敢相信,绝望道:“你是……认真的?好,如果我走能让你们好过一点,我现在就走。”他放开傅文诗的手,前进几步,又停了下来。
“替我……给她说声抱歉。”
梅霏回到座位上,当堂开始收拾东西。
傅文诗的心在滴血。这一次,是他自己拿刀子捅进去,七搅八搅把里面翻了个一团糟。
梅霏很快收拾完毕,和先生低低说了几句话,就此而别。
傅文诗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梅霏路过时,略一停顿,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文诗傻傻望着梅霏的背影,终于开始小声啜泣。
也没请假,失魂落魄地回到红渠家时,红渠一反常态,笑盈盈地看着他,好像这几天的低落不曾存在,好像他们从未遇见一个叫梅霏的人。“我们明天回学堂吧。”红渠认真的说。
傅文诗微微点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波澜不惊。二人该读书时读书,该作画时作画,只不过秘密据点已从竹楼转移到红渠的房间。
红渠留了一部分未被毁掉的成品,又一口气买了许多墨锭和生宣,颇有些闭门修炼的架势。只是经常在作画过程中会有瞬间的恍惚,大多数情况下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傅文诗看在眼里,却从不点破。
红渠赌气般日夜画不停。大概是这段短暂的感情刺激了她,抑或有了新的人生感悟。她的作画水平有了质的飞跃。过往红渠的画都是以朝气见长,笔下之物悬若日月,似生命之火永不止息。这是一种纯粹的善,纯粹的美。如果世间万物分为阴阳,再细分为少阳太阳少阴太阴,依次类推永无止境,那红渠所画即为阳中之阳,参杂不进一丝阴晦。如今她情感逢变,自然影响了画的神韵。
细观之,虽是静物,却仿佛能看到它从出生、成长、到强壮、衰老、死亡的过程。如果当初是阳气过盛,今时便是阴阳平衡。俗话说,阳极必阴,盛极必衰。以往的画虽让人赏心悦目,赞其真善美,终究是虚妄大于存在。而适当融合假恶丑贯穿其中,仙气并未减弱,反倒增加了几分人气,画作看起来更为灵动,也更为真实。
这是红渠的心路历程,也是宇宙洪荒以来的自然法则。
如今的日子,就像梅霏到来之前。两个人平静的相处,平静的生活。除了作画,他们似乎找不到什么区别。
但傅文诗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将一块石头丢入池塘,荡开的涟漪走出好远才会消失。
而在你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它还是会微微地,缓缓地前进。
何况梅霏本身,激起的就是一片骇浪。潮起,潮退,拍在他们的心上,残酷而永不止休地轮回着。
滴答滴答。
梅霏快离开了。当日一别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傅文诗心里盘算着,他和梅霏,基本处在恩断义绝的阶段,红渠更不必说。但梅霏走后,他们多半是见不到了。朋友一场,这样收尾,实在是令人唏嘘。
傅文诗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打探梅霏的消息,知晓了其离开的日期。
到底要不要去和他道别呢?傅文诗心中很是纠结。一方面,他气还没消。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他们见面最后一个机会。
去了又能怎样?二人相互抱拳,说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傅文诗带着很郁闷很纠结的心情得过且过到梅霏走的前一天。
还是算了吧。不知为何,他很害怕。三个月的空白期,再见到梅霏他甚至不知如何开口。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曾经坚不可拆的三人组,又是因何,才沦落到陌生如斯的境地?
傅文诗烦躁地翻着书。美妙的文字摇曳地向他招着手,似在诉说书中有一个多么妙不可言的世界。要是往常,他必能浑然忘我,全情投入。但如今,他却失望的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罢了罢了,傅文诗苦笑。趁先生一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学堂。
他已很久没有公然翘课了。来到竹林,傅文诗深吸几口气,呆呆注视着眼前之物。
自不画竹起,他便很少认真观赏过这里的景色。这是他们三人初识初知的地方。如今已近秋末,树叶泛黄,天地之间一片萧瑟,唯独眼前之竹翠色欲滴,丝毫不受这四季轮回之扰。
景依旧是这么的美,人却已不是当初的人。
若我们三人的友谊,能如这常绿之竹,一季季,一年年,任冬去春来,夏日秋霜,丝毫不改,那该有多好。傅文诗边想边走,不知不觉间穿过竹林离开学堂,走到了一片居民区。又七拐八弯在小巷弄堂里穿梭,最终停在一个角落处。这里,赫然筑立着一栋小巧精致的竹屋。
宛如昨日再现。
竹屋门半掩,多日无人光顾,显得破败了不少。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窗角,已有蜘蛛在勤劳地织网。
傅文诗伫立门口许久,终是推开门,闲步走入。
他想象中的竹屋,还是三个月前他离开的样子。纸墨搬走大半,略显空旷。轻挪脚步,就能激起地面的尘土。阳光斜斜洒入,仍不能掩盖空气中腐朽的气息和灰暗的光线。
他所料不错,但除了这些,还有远令他吃惊的人存在。
梅霏站在正中间,惊讶地望向他。
傅文诗呼吸一窒。
“你来干什么?”他急急问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什么这也是人家的地盘,这发话者,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
“我……明天就走了,回来看看。”梅霏也有些不知所措。
许久未见的两人,就这样尴尬地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你……你又来做什么?”半晌,梅霏小心翼翼问道。
我?我也想知道我来做什么。傅文诗心里苦笑。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红渠和我的画我都搬走了,你的在书柜最下层,我已分好了,你若还想要,尽管去拿便是。”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梅霏又为何单单此时出现?不得而知。
本可再无瓜葛,相忘于江湖的两人,只因这次会面,便在命运中又生生搅起一团乱麻,拆不开,斩不断。
惊也好,喜也罢。人生,不过是种种无巧不成书。
“傅兄,我们之间,必要如此么?”梅霏语带痛心地问。
“我明日便要离开。这一去,就不知何时能回,是否能回了。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临走前,还能见你一面。我在家里天天盼着,每当有人上门拜访,便以为是你,却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今天,我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只想着再来这里看看,看完便走。谁知马上要离开时,竟然就这么阴差阳错撞上了你。”
顿了一顿,又道:“傅兄,你也很久没来这边了吧。为什么单挑今日?你……你知道我明日便走是不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点,我们今日万一错过,再想见面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傅文诗身体僵硬,长叹一口气,道:“你想多了。”
“我是不是想多,傅兄心里自有掂量。”梅霏道:“傅兄,我们三人,弄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人生在世,知己难求,我却一口气毁了两个。未见你时,我有千言万语,现在……我只想说,保重。”
傅文诗转过身不去看他,身体在微微发抖。
“日后怕是来往不甚方便,傅兄,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不管你回不回。”
傅文诗忍了忍,似想移步,却仍旧未动。
“我这就走了,抱一下吧。”梅霏苦笑,伸出双臂。
傅文诗回过头,扑到他怀里。
梅霏轻抚他的头发,继续自言自语:“我虽自持同龄人中算是老成,到底还是年轻,犯了年轻人的错误。对于红渠,我自是喜爱,但多的是知己之交,少的是男女之情。待我意识到这点,大错已铸成。傅兄,日后红渠就麻烦你照顾了。万一她有什么解决不了之事,一定要找我,我一定尽我所能。这些……你都别告诉她。”
傅文诗哽咽地点点头。
“还有,也替我……照顾好你自己。你身体本就不好,又日夜读书作画,很少歇息。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那……就这样了。我要走了,文诗。”
梅霏的最后两个字,击溃了傅文诗心底最后的防线。一刹那,所有情绪包裹着混合着挤在一起,争先恐后从心里涌出。
他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他对他,有的是知己之交,有的是拳拳之情,却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非关风月。
他动了心,用了情。
这份感情,萌芽太早,知晓太晚。
他后知后觉中一再错过,每当心底有异动浮起,便用理智强压下去,视而不见。
他从不肯正视这段感情,心存侥幸地认为时间会磨灭这份不应存在的悸动。
而如今,他知晓了,顿悟了,承认了,两人之间,却再无可能。
傅文诗趴在梅霏身上,用力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个拥抱长到两个人都忘记了时间,长到斜斜洒进窗户的阳光缩成一条金色的缝隙,长到窗角的蜘蛛已织丝成网,似三千烦恼丝蔓延交错。长到傅文诗觉得仅靠这一个拥抱,就能支撑他活过下半生。
松开手后,傅文诗眼角红肿,低低道一声“保重”,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梅霏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去追,也久久未动。
第二天,梅霏启程,临行前来到学堂,与先生作了一个小小的道别,和相对熟识的生员打了个招呼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同一时间,红渠与傅文诗在红渠家作画对诗,红渠还开了一坛酒,两人喝了个底朝天。
梅霏带走了傅文诗常用的笔和红渠的发簪,贴身收好,这还是很久之前他厚着脸皮讨要来的。
傅文诗与红渠默契地同未去学堂。今日之事两人心知肚明,只字未提。
傅文诗破天荒喝了很多酒,回家后还有些微醺。但也幸因如此,他得以什么都不去想,倒头便睡。
梅霏走了,走的干干净净,似对这片他生存过的土地没有一丝眷恋。
但他走过的痕迹,又如何能消磨得掉?
傅文诗拿着笔,愣了约么有一个时辰。以前他用惯的并不是这支,只是梅霏一味讨要,笑说万一以后再也见不着,还可留个念想。傅文诗心一软,便送予他了。之后新笔刚开始虽用着不顺手,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便渐渐忘却了前一支。哪知梅霏一走,这段几近冰藏的记忆瞬时又被挖掘出来,时时刻刻敲着他的头,提醒他这段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感情。
现在想来,梅霏是早有预谋的吧。
他早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庙堂之外,江湖之远,留不住他。
只有自己和红渠,还有那么一时两刻的错觉,殷殷期盼着三人可作一生的朋友,永远的知己。
傅文诗终究还是抬起笔来,将宣纸一卷,扔在废纸篓里。
心已经乱了,画又怎能不乱?
傅文诗开始画梅。
他在院子里栽了几株梅花,寒冬时节已然盛放。此时他画技已臻化境,天地万物了然于胸,随笔一挥便可信手拈来。他却固执地拿着画板笔墨,坐在梅花前,看几眼,添几笔。他在用最原始、最返璞归真的画法,来描绘他心中的梅。
此时他骨子里追求完美的本性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苛刻到近乎残忍。落笔之处必与所想分毫不差,若有一丝偏离,定要扔掉重画。一天下来,倒是弃掉的多,留下的少。
傅文诗亲自去了一趟城里,采购了大量上好的生宣和墨锭。他开始学着自己研墨。研墨最忌下手过重,既伤砚台,又易力道不均,成墨浓度不一。是以古来大多为女子研墨。他们三人中,此事也一直是由红渠负责。傅文诗恰好体弱,并无几分力气,动起手来倒也合适。为了保证研墨的水没有一丝杂质,他又找到距家三里外一口水井,每日清晨打来最纯净的井水,估算今日用墨量,选好墨锭,和水细研。
他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力保这梅,里里外外全为他一人所作,表面精髓全系他一人所为。
他如痴如醉,如醉如梦。
红渠来过几次,并未问他为何开始画梅。只是,一反常态地,她的画作中,再也无梅出现。
梅霏的信翩然而至在梅花凋谢的时刻。
他已成功考中贡士,正在为接下来的殿试做准备。信里他详细询问了傅文诗与红渠的现状,并附上一幅京城绘图。图里人群熙攘,繁华似锦,正是他向往之处。临末,梅霏又向傅文诗讨要他现在的作品。
傅文诗匆匆看了一遍信,便将其折好收入枕头底下,全神贯注地画完这个冬天最后一幅墨梅图。
画完之后才想起回信。傅文诗不假思索,匆匆写就。信里非常客气,甚至生疏。
他看了眼刚完成的墨梅,折好想放入信中。折到一半时又改变了主意。现作了一幅墨松图,并配上诗句:“开山裂石气自英,不畏风雨不求晴。待到冲天凌云日,愿君常伴一丈青。”取“平步青云”之意,信末又添了句“愿梅兄凌云之志早日达成”,便打发仆人送信去了。
冬天一过,傅文诗便恢复了正常。
按部就班地去私塾,读书,去红渠家作画,日子平淡得一晃而过。
梅霏的殿试好像也很顺利,第几名来着?傅文诗记不清了。总之他算扬眉吐气了一把。父凭子贵,梅大人在这偏远的小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就携家眷浩浩荡荡回京城了。当初是灰溜溜来的,不曾制造什么动静。如今可是昂首阔步,就差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告知了。
梅家人走时,傅文诗正聚精会神地研墨,对外面热热闹闹的景象丝毫不以为意。
他与梅霏保持着每年至少两次的通信,相互关心一下近况,交换画作。信里两人都客客气气的,看不出有什么疏离,也看不出有多么亲近。
一日,红渠又提着酒来找傅文诗。她的酒量似乎越来越大了。
傅文诗彼时正在作画,红渠就耐心等他画完。之后,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行起了酒令。
过半,傅文诗轻叹一声,道:“红渠,若你不是你,若我不是把你当作知己,有时我也会想,不如我娶了你,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得了。”
红渠苦笑:“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这样想过?我又何尝不是?你我都非对方倾慕之人,本是再合适不过。若是寻常之人,或许也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是,只要我一日记着这份知己之情,就一日不会允许这世俗的凡俗礼节,玷污了这份情谊。”
两人相视一笑,似已释然。
然而这红尘嚷嚷,又岂是这么容易便可放下?避世离俗固然是好,又有几人可做到?
他爱她,护她,怜她,无关风情月意。
她尊他,敬他,惜他,不是那流水无情,也不是那落花有意。
这份与风月无关的情,两人早已不需呵护。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便可领悟其心,知晓其意。
傅文诗举杯:“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敬你一杯。”
红渠笑盈盈喝干,又去倒酒,背过头的一瞬间叹了口气,用几近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整个冬天都在画梅,又骗得了谁?”
冬去春来,转眼三年已过,傅文诗已十八有余。此时距八岁那年算命已过十年,傅文诗完全无意入仕做官,便将想法完完整整地告知父亲。本想会遭到阻挠,谁知父亲只是象征性数落一番,怒其不争哀叹家门不幸,经过一系列沉重的思想教育后,就这么放过了他。
傅家几近世袭的县主簿一职,也要异手他人了。
红渠不声不响地嫁了人。即使她已许久未与梅霏联系,还是一人守住了这三年之约。
这几年里,傅文诗与红渠画作数量突飞猛进,有些赠予他人,有些流入市井,也使得两人声名大噪,文人墨士争相拜访。因而,傅家虽不再有后人入朝为官,好歹也算是没摘了文人世家这顶帽子。
傅文诗早已不去私塾。如果说过去他在读书与习画上各下了五成精力,现在,他几乎一心扑在作画上,闲暇时间或与其他学士讨论作画技巧,或与红渠对酌,也神交了几个天赋秉异的画手,每日的时间都被塞得满满的。
家里几年前就张罗着成亲事宜,傅文诗一句“男儿当以立志为先,先国后家,以情为附。现下方小有初成,无心儿女情长”顶了回去,一拖拖到现在。父亲吹胡子瞪眼,傅文诗又道“况当下席不暇暖,既无心,也无时,恐怠慢了人家姑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儿子说的在情在理,父亲无法驳斥,又好面子不肯说破,也就任由他去了。
傅文诗忙忙碌碌地做他的风雅人士,看不出一丝异常。
除了冬天。
一到冬天,他几乎闭门谢客,任谁也不见,一门心思在家里画梅。他不但画梅,还观梅,赏梅,因而必会带着画具来到自家庭院里,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寒冬腊月的冷是侵入骨髓的寒,即使他已裹了几层大衣,寒气也还是会侵入心肺,积久成疾。明知如此,傅文诗却还是风雪无阻,固执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一缕缕,一笔笔,转化成宣纸上绽放的梅。画到最后,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番劳心劳力又折命的代价,为的到底是梅霏,还是梅本身。
他很随意地把自己与红渠带到这个奇妙的世界,上面光怪陆离却又美妙非凡,下面是一滩泥沼,让你不自觉踏入,深陷,被牢牢抓住。然后他又很随意地走了,徒留自己在这里,既感叹这里的美,又痛心于自己的无力自拔。
他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悬纸而画这种消耗大量体力的工作早就做不来了。画梅而成的习惯,使得他也放弃了闭目而作。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饶是如此,他的画层次感更强,灵气更胜了。观画久了,有一种看破尘世却无法摆脱尘世的悲哀。想逃却逃不得,这种些微的纠结,勿需文字,简单几笔勾勒,便可跃然纸上。
家里的墨梅图已经堆叠了好几摞。傅文诗一心画梅,也从不曾想过整理。
红渠嫁人之后,来往不方便许多。双方的联系方式,也逐渐变成一方书写书信,交予家仆,送到另一方,另一方再当场写完回信送回来这种方式。书不尽言,寥寥几语,又怎敌面谈相叙?往来之友,大多是面上之客。浅谈尚可,话题一旦深入,往往不相为谋。聊的久了,甚是无味,傅文诗也就懒得搭理了,往往借口身体不适,闭门送客。时间越长,这种缺乏知己的寂寞越深入骨髓,像是一人独立于天地万物之外,踽踽独行。这种寂寞,也往往在作画之时才能略减几分。
他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对谁都客客气气,却又对谁都无比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唯二两个知己,一个远在天边,怕是相见不如初。一个近在眼前,却不能像过去那样,畅谈诗词歌赋,人生哲理,把酒言欢。
春夏秋三季,傅文诗便平淡地作画,平淡地写信,平淡地协助父亲打点家业。
一至冬日,他便如隐居般待在家中,没日没夜地画梅。
寒气越来越肆虐地涌入他的身体。傅文诗开始轻咳,而后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咳出血来。
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作画时精力过于专注,分神不得。一个不小心,未来得及转身,咳出的血便沾染在宣纸上。傅文诗只得叹息着摇摇头,无奈地将凝聚着自己几个时辰心血的画弃掉。
一日,傅文诗照旧画梅。他铺好宣纸,研好墨,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梅,半晌没动笔。
身体却对这酷寒的环境作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他开始咳起来,越来越剧烈。纵然他及时捂住了口,星星点点的血还是溅到了纸上。
雪白的纸,腥红的血。
对比鲜明的颜色有些刺痛了傅文诗的眼睛。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自言自语道:“只是墨梅,却也无趣,不如添点新东西吧。”
他拿起笔,运好力,一鼓作气,在纸上自如挥舞。笔过之处,浓稠适宜的墨汁轻悄悄聚拢,墨中水分晕染开来,洇至纸中,自由自在地扩散,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墨水消失处,质量上乘的生宣也皱起肉眼些微可见的一小块儿。墨却留在原处,不偏不移,似在周遭水分的笼罩下,飘然欲仙。
他不停不歇,继续动笔。留墨处,生灵活现的一截截梅枝浮现纸上。而咳在之上的点点血迹,与梅枝巧妙得合为一体,变成了梅花那嫣然的红。
傅文诗长嘘一口气,赶紧擦掉眉间的汗珠。他捧起画,细细端详起来。
血作的梅,颜色有些过于妖艳,形状也有些奇怪。但配合着傅文诗那奇奇怪怪的脑子里幻化出的梅枝,却是出奇得合适。
这梅,是真真正正的,泣血而作。
傅文诗似乎爱上了这种画法。此时的他,不求形似,不求神似,一笔一划遵从其所想,其所愿,越来越挥洒自如。似乎完全不必思考,物我两忘。笔落之处,不是墨,而是情。
浓稠的血液空自放着很难风干。傅文诗抱来一堆鸟儿脱落的羽毛,减去上端,使羽轴中空透气,拈着向纸上稍稍靠近,血便会被吸走一部分。他乐此不疲地重复这项劳动,直至血液基本被吸干,复拿着画至屋中展平,晾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收藏起来。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傅文诗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怕是熬不过这冬了。
纵然他藏着掖着,每逢作画必令仆人退至屋中,有人在旁尽量不咳或轻咳,身体上的不适还是被发现了。父亲只道是他劳累过度,请了大夫,汤汤水水灌了不少,却也不见好转。
红渠不知怎的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再也不肯写信,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要亲自来一趟。
傅文诗语重心长劝她,女孩子名节为重,来往可以,勿需太过频繁。红渠执拗不肯答应,反而登门拜访愈甚。每次临走时,都“顺便”为他运功驱寒,多少排出一些体内寒气。
傅文诗既无奈,又倍感欣慰。
红渠吵吵嚷嚷要看新作。纸里包不住火,傅文诗婉拒几次后,终是轻叹一声,把血染之梅拿予她看。
红渠看了一会儿,表情严肃,沉默良久,末了也叹口气,道:“傅大哥,你这……又是何必。”
傅文诗凄然一笑,回道:“我知他胸有日月,留不得。奈何这心,早已不完全属于我。他一走,便空了一大半。唯有日日夜夜作画,麻木着,才得好受一些。红渠,你不也是一样?你向来豪爽,敢爱敢恨,却又为何独独在情之一字上,如此看不开?说白了,我们都是一类人。口上说得轻巧洒脱,实际上什么都放不下。”
红渠面有悲色,道:“傅大哥,你说的没错。只是至少,我与他有过那样一段日子。你的心意……他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我的日子已然不多,既不想于他徒增烦恼,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安安静静得在画中度过吧。傅文诗这一生,有知己,有圣人之言熏陶,有如痴如狂之物,虽短暂,却也无愧于心。唯一所剩担忧,只是这些血梅,也不知可否有足够的时间画完……”
话未说完,便猛烈咳起来。咳了好一会儿,通了气,才又喃喃道:“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傅文诗不是信命之人。论画,我可以厚颜无耻地称自己妙手丹青。论人,我却只盼今生不曾与梅霏相识。到底哪样,才是我所求?”
一为画,一为人。一为痴,一为思。一个日夜相随,一个朝思暮想。两种不同的情,一个让他心醉,一个让他心碎,却均割舍不得。
他只知道,两种情,他只得其一。这“求而不得”之“求”到底是哪个?这“不得”之言到底应验与否?怕是没有答案了。
“红渠,有的时候,我也恨死了自己这后知后觉的性子。现在想想,和梅霏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许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他了,只是碍于世俗礼法,又患得患失,才一直未说破,骗着他,也骗着自己。如今,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只盼来世,再不相见……”
红渠当日回去,写了第一封给梅霏的信。信里简明扼要,告知他傅文诗时日无多,要他尽早回来,或还可见最后一面。
傅文诗依旧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画梅。
父亲眼看他病情加重,急急请了周围所有名声较好的大夫。大夫诊脉之后,无一不是满脸惋惜,开了药方,并残酷地宣布,这药只能续命,不能救命。
饶是如此,父亲并未阻止傅文诗出门画梅,只是叮嘱他多穿点,神色哀痛。
傅文诗报以虚弱并充满歉意的一笑。
红渠日日都来,在他闲时为他驱寒。这对习武之人很是不利,傅文诗却未与推脱。一来他知红渠根本不会听他的话,二来他也需要这点真气吊命,来完成这未竟之梅。
一日,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傅文诗来到庭院中,摆好画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梅。极寒之日,梅反而愈加娇艳挺拔,傲然而立。红得奔放,红得耀眼,红得震慑人心。此情此景,谁人不叹为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暗香疏影,玉树琼花,红白相映,真真是雪胎梅骨,冷幽清奇。
傅文诗看的痴了,醉了。突然猛咳几声,宣纸上便沾上了鲜艳的红。他似嫌不够,故意又咳几下,直至纸上红点密布,方才罢休。
他拿起笔,以目前为止最快的状态,飞速游走,一笔从头至尾,勾勒出了所有的梅枝。
梅枝连接着点点嫣红,小心翼翼托举起花瓣。他又随意几笔,点落雪影。飞雪落处,红梅绽放如初,微微随风摇曳,孤独,却又高傲。密密麻麻的梅,正如他现在,在生命的尽头绽放出惊天动地的生命力,和无与伦比的美丽。至此,一幅他毕生最为满意之作——雪梅图,就此大功告成。
他呆望着画许久,突然又不受控制地拿起笔,在画上题词:“盼得春迟惜冬蕊,霏雪映红梅。”
霏雪映红梅,霏雪映红梅。
古来咏梅赞梅者甚多,诗画更是不胜枚举。咏其高洁,赞其忠贞。却鲜有人,如他这般带着决绝的心思,以血,以生命,以灵魂,去画梅,祭梅。
原来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远在京城,许久不曾见面的梅家少爷。
他呕心沥血,把生命融入到作画中,心无旁骛,不去想,不去念。却不料这随笔一画,随手一题。画间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字里行间,都是他从未自记忆里消弭的证据。
他似已融入到他的生命中,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算是剥皮拆骨,也休想减去一丝一毫。
傅文诗望着画,保持不动的坐姿,待到深夜。随后微微一笑,收好画具回至屋中。
直至他死,都再未动笔。
心事一了,强撑着的一口气放下,傅文诗的病飞速恶化。此时,他便是想重新提笔,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把自己这些年画的梅集中一处,除去那幅雪梅,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就如红渠刚分手时,一张又一张,撕掉了画,便如斩断了情。只不过,他更狠,更绝。
梅霏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那个长长的对视,那个长长的拥抱,那些平日里偶尔有些暧昧的言语,都做不了假。但这层窗纸既未捅破,一切便已成迷。傅文诗并无所谓,他已释然,只静静地等着剩下的日子一过,便可离开这个痛苦又快乐的世界。
所以他并不知道,梅霏在接到红渠的信后,推掉了所有事宜,马不停蹄赶来。
所以他并不知道,陪着他强颜欢笑的红渠,背后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所以他并不知道,临走那晚,父亲一夜好似苍老了十年。
他取出很久之前与梅霏同作的墨竹图。这幅他当日极尽挖苦的画,却一直被他小心保存着。画上还有梅霏的题词:“中有千结,藏文赋诗。”
他又取出自己的雪梅图,同样有题诗:“盼得春迟惜冬蕊,霏雪映红梅。”
他将这两幅画放予一处,展平卷好,塞进梅霏送他的竹筒里。
这东西,便陪自己葬了吧。生前有什么情,什么怨,死后不过一把骨灰,风吹即散。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执迷不悔,也可一了百了。
你把我的名字写进画中,我也照做。自此两不相欠,再无干系。
他拿出枕头底下梅霏的信。数年匆匆而过,两人积攒了不少。往日他只是一瞥而已,从未细看,现把它们重新取出,一封封,一件件,从头至尾,慢慢读过,仿佛重温了梅霏走后的人生。
梅霏殿试中了进士,顺利入朝为官。他才华横溢,又懂得圆滑处世,因而仕途顺利,现已官居二品。
他在信里宣称,自己对不起红渠,五年内绝不娶妻纳妾。
他每封信后,都附有一幅画。四君子图,或山川林木,间或充斥着京城之景。他作画细致之极,写实之极,为的是给傅文诗看一看,他从未见过的京城繁景。
他走遍京城每一个角落,挑最具代表性之处,画下寄出,如今在傅文诗手里,已然成了一副京城图集。
他似乎过得很潇洒,很快活,却不止一次提出,他最怀念的日子,还是三人一起在竹屋内度过的时光。
傅文诗一边看,一边微笑。无论如何,知道梅霏一直牵挂着他们,终归还是有一丝欣慰。
他越看越困,勉强撑起双眼,看至最后一封。
信末写着:“今春将至归省,盼能与君一叙。”
今春?是什么时候?冬天快过了,那就是快到了吧。真可惜,几天而已,怕是等不到了呢。
傅文诗思绪混乱,不能再想,他把信件抱在怀里,倚在床头打瞌睡,不知不觉,就这么睡过去了。
梅霏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回来时,傅文诗刚下葬完毕。
红渠按傅文诗吩咐,葬了那卷竹筒,又陪葬了自己大半的画。
梅霏呆立坟头,站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他在坟旁挖了个洞,放入自己所绘京城图的最后一卷,和随身携带的傅文诗生前之笔,一齐埋了。自此离开,毕生不曾再涉足此地。
百年过后,国基式微,尚文之风却仍在坊间流行。百姓生活疾苦,盗墓横行,尤喜盗诗书字画。相传百年之前有一傅性奇士,笔生龙凤,画技高超,尤擅画梅。其流传于世的佳作虽不多,无不灵气充溢,令人叹为观止。遗憾之处在于,其中并无一副梅图。因而越传越神,不少文人引以为终生之憾。盗墓者寻其墓所在,不得其所,意外在其家乡附近寻得另一墓,挖出一支竹筒。筒心早已腐烂,里面的画却保存良好,为一观竹图,作画之人柳红蕖,号柳三居士,也是一名画士,百年前有名的奇女子。此画为其绝笔之作。
柳三居士封笔之时不过二十一二,相传与傅姓画士相熟。两人均年纪轻轻便折笔不作,一时多人感慨良多,甚觉惋惜。
画上,竹林林立,绿肥红瘦,三个孩童认真地观看着,地上摆满了画具。三人俱是目带憧憬,脸含笑意,开心幸福地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