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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姒语非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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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孤女。
他并不是我的父亲,虽然我一直都唤他父亲。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意识,好像是刚出生的时候,也好像是在阴森的河面上漂流的时候,或许,是数以百计的鸟儿挡住艳阳的视线时。
总之,在遇到父亲的时候,已懵懵懂懂。
接着又有了母亲。
我看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满怀爱意的尽心尽力的抚养我长大,视如己出。
可我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我固执地,孤独的,冷漠的,拒绝彼此逐渐加深的情感,日复一日。
我将自己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神色忧然的看着这个世界。内心冰冷冻住了所有的神情,忧疾成思,自我安然。
我从不喜笑,便不曾笑。虽遗憾于养我的父母,但始终,无法拥有笑容。这或许也是件令我嫉妒的事情,嫉妒他人,灿烂的,真情的,美丽的,笑。
时间的冷酷在于打磨掉岁月的痕迹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我毕竟是注意到了,我在长大。
从旁人艳羡的眼里,从父母自豪的眼中,甚至,从路遇男子热烈的神色里明白自己有着别样的美貌。
发如青丝,白脂红唇,吐气如兰,瞳如繁星。
可是,那又怎样呢?
亮丽的女子本该为懂得她亮丽的男子而焕发光彩,这世间,即使有懂得我皮囊亮丽的男子,也不值得,不可能令我为他展颜而笑。
因为,我的心,已死在了出生起的那一刻。
不问缘由,不知为何,心死,漠然。
我本该一直如此,等待着提亲的夫婿然后下嫁,拜别养我的父母,过着没什么差别的如此的日子。
可惜,天不从人愿,又或者老天已经安排好了他人的命运。
褒国因自身窘况处境已不足与抗衡周幽王执政的西周,于是便向幽王奉上大量的珠宝和美女以求宽恕。
我便在那送踏之列,无关任何意愿。
看着父母哭泣告别,内心闪过一丝怅然又转瞬而逝。我坐着简陋的马车,翻山越岭,直到西周富丽堂皇的皇宫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凭我的语言无法描绘的壮阔。
然后,入宫。
皇宫,是我自出生后从未能见识过的奢华,玉砌横栏,金刻雕饰。仅凭这短短八个字又怎能形容这个朝代的繁华。
玉女佳人,后宫宠妾,数不胜数,围绕在皇帝主殿的身旁,又好似围绕在我的身旁一样。
本是无缘无故,却莫名中了因,结了果。
一场偶然的相遇。
我坐在石凳上,呆愣怅然地望着入夜的天空和院塘里明旺的烛火,不曾想一转眼便入目了一个男子。
头冠金雕龙面镶红石,身穿金缕龙身配翡翠,脚蹬黑金粉边豹毛靴。
我并不是个识货的人,只是觉得一团金光闪在我的眼前,不意外的觉得很刺眼。我不禁眨了眨眼。
“你是谁”
“小女子是褒国向周国进献的美女。”我起身行礼。
他轻柔的挽住我的胳臂,眼中满满的喜爱。
“叫什么名字?”
“女子姓姒。”
“姒儿......女子名姒,皎洁白皙,姒花弯,褒姒。”
我抬起头来,直直的看在他的眼里,浅浅的瞳孔弥漫着一生一世的温柔。
当然,我不懂,愣愣地觉得很像父亲眼睛的颜色,很温暖,很有安全感。
他将我搂入怀中,我与他相依偎在月光下。
第二天,恩宠华冠,荣宠恩泽,赐妃褒姒。
我知道他是周王,因为这宫中怕没有谁可以穿的如此华丽而尽显帝王之色。
住在新的宫殿,穿着瑰丽的新衣,吃着最精致的贡品。幽幽地看着窗外,一如从前。
对我来说,生活还是如此。
王对我很好,自进封之日便数十日寸步不离左右,我与他依偎在窗前,缠绵于龙榻之上。他穷尽所有的温柔待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宝物都呈在我的面前。
朝臣自然对此议论纷纷,因为他们的王已连续数日不理朝政,甚至不再理会周国的申后,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身旁同睡的便是我。
王与我在湖上亭中弹琴唱晚,笙歌艳艳;偶尔漫步在御花园边,赏花喂鱼。
他总是笑着,仿佛和我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福。
“姒儿,为何总是不笑?眉目间一片忧然。”他略为疑惑又有所担心的抚摸着我的额头。
我淡淡的瞧着他,不语。
“姒儿,有不开心的事就说出来,孤一定可以解决。”他的语气游离却又很坚定,手中抚摸着我的长发,心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缓缓的抱着王上,仍然沉默着。
幽王却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令自己的宠妃展颜一笑似乎成了此刻短暂的目标。他用自己曾今沉浸在声色的快乐的玩意儿来取悦我,我只是淡淡的蹙眉,然后看着王默默的变换着花样。
王上更加不把朝政放在心上,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寻遍天下珍贵的物品,找寻世间美丽好玩的技艺,到处征收财物,兴土木工。人民不堪负重,苦不堪言,导致民怨四起,这又是后话。
可这对我来说,却是幸福的。我不了解宫外之事,更不了解朝堂政事,甚至,连后宫之争都很少接触。因为,王上似乎将所有的爱恋都给了我,我们好像不曾形影分离,好像,为什么如此模糊因为很少去关注彼此。但从何时起,一回头,便能看见幽王那双温柔的双眼呢?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从何时开始,变的嗜睡贪吃。我淡淡的怀疑着,直到王上竟也比我更加肯定的怀疑。
原来,我真的怀孕了。
我愣愣的抚摸着我的小腹,难以相信里面竟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王狂喜的抱着我转了很多圈,脸颊微红。
“姒儿要为孤生孩子了,孤要有姒儿的孩子了。”
不着调的话,掩饰不住的欣喜,我的内心不禁莞尔,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却忽然觉得,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中涌起了淡淡的温暖。一个生命,一个我会永远守护的生命,还有一个陪伴我的人。
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起来,甚至,我能够感觉到肚中孩子的心跳。一下,一下,咚,咚。
幽王整日陪在我的身边,与我同床共枕却并不碰我分毫。他对我周遭一切都严加防范,饮食,穿衣,配饰,屋中一切能够看到的东西都仔细检查过。
我很安心。
十月怀胎,生下一子。
刚生完孩子的我虚弱而疲惫,轻趴在床上,看着王上抱着自己的孩子大笑着。那笑声振聋发聩,我看看孩子,又看看王上,忽然发现,王上的脸庞已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我无力的闭上双眼,继续沉入睡眠之中。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模模糊糊的听见王上的话语,“姒儿,我们的孩子叫做伯服,姒儿......”
翌日,我在床榻上醒来,轻转过头,颈边是刚出生的儿子,和似乎刚入睡的王上。我又闭上了双眼,窗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有此刻,此床,此人。
日子又过得像往常一样轻快,转眼变过了伯服的百日宴,至今仍能记得当时的奢华。
而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周□□然决然的当朝宣布废后封妃,废去当朝申后,升褒姒为周国王后;废原太子宜臼,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
满朝震惊,申后泪洒当场,勉强维持着多年王后的气度。我站在帘后,看着所有的人,收尽申后眼底的怨恨,敛尽满朝文武的斥责,最终停驻在周王坚定地淡漠的神色。
官员的声音逐渐下降,申后高扬的头颅也不堪重负的低下,王上的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不经意回头,与我的双眼对视,涌上满腹温柔。
事实上,对我来讲,这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偶尔涟漪。
可是,却震荡到心痛。
曾经温暖善良的父母,死在了儿时的村庄。死相凄惨,消息一直从那个小小的村庄,快马加鞭传回都城。传到皇宫,传到我的耳中。
一霎间,心痛如刀绞。
我以为,我对那对夫唱妇随的养父母毫无感情;我以为,我的心自出生之后已经被冰封起来。
我以为,我的父母当安享晚年,生老病死;我以为,这一生有周王,会平坦富足。
自以为是,立刻便尝到了心血的味道,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无尽的惶恐。最后一眼,是王上恐惧害怕的拥抱。
这无疑是一种预示。过于安稳的生活,遮盖着掩藏的危机,我不安的感觉到了危险的寒冷,睁开双眼,王上欣喜地亲吻我的右手。满满的胡渣留下安心的刺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确是现在最恳切的希望。
我的面容日渐忧愁,即使我再三告诉自己要珍惜目前所拥有的,却还是挡不住内心的愁思。终日看窗外花飞花落,春去秋来。相比较于内心的忧虑,愤恨反而变得微不足道。我知晓是原太子宜臼泄恨杀人,毁我父母。我虽怒极攻心,可惜,压不住心底的不安。
我的疲倦,日渐加重。但我知道,王上比我更加疲惫。
周幽王悬赏重金为博王后一笑,各种千奇百怪来到我面前,仍无法伸展一分一毫紧皱的眉头。我将目光放向一直看着我的王上,缓缓闭上双眼靠在王上的怀中,久久不曾言语。
显然,王并没有放弃让我笑的想法。如果说曾经只是心心念念希望所爱之人快乐,如今已变成必须看到才能平复彼此内心的决断。虢国石父在此时献出“烽火戏诸侯”的奇计,深得周幽王的赞同。
立时,王便邀我一同游骊山。我随王登上骊山的烽火台,古老而沧桑的重地遍布岁月的痕迹,我打量着烽火台,闪过好奇。
不料王上从侍官的手上拿起火把,一转,竟燃起了烽火。火势迅速,大火一瞬燃起,再如同接龙般蔓延至数个烽火台。
我错愕的看着这样的景色,不消一刻,烽火台下便聚满了诸侯的兵马,来势汹汹,来回奔走。
诸侯的脸上是寻找不到敌军的疑惑,骑在骏马上的士兵是劳累奔驰后的无措。在各路诸侯彼此凝视后,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聚集在烽火台上的周幽王和当今往后褒姒。
诡异的黄沙纷飞下的停滞的骑兵,我感觉着幽王献宝的情绪,不自觉的,嘴角上挑,眉眼微弯,笑了出来。
似乎觉得过于荒诞。
周王欣喜若狂,紧紧抱住我,仿佛终于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我透过王的肩膀,慢慢止住了微笑。黑夜里不真切的黄沙如烟雾般弥漫,将士的眼中同利剑一样的闪光在静默的瞬间好像划过的闪电。
在知道幽王仅为博后一笑而燃千里烽火,将士的不满达到了最高。但仍然保有军纪,沉默的回程,留下盔甲无情的背影。
心底,突然划过一丝不安。
仿佛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快,国破家亡。
王爱上了烽火,执着的认为能得到我的笑颜。
我们在骊山,白日观景,美酒环绕;夜晚燃烽,狼烟袅袅。诸侯一次又一次疾驰而来,却只看我和王对酒而坐。
王传旨于诸侯:“烽火台久未使用,我恐怕群臣忘了用途,特意演练一次,各位诸侯跋涉远来,可以回去休息了。”
我在旁呆呆的看着王肆意的神情,顿觉可笑,因为,他如此爱我。
王的叔父郑恒公得知此事,愕然进谏:“先王设烽火台,意在防范外敌,如今大王随意举火戏耍诸侯,实在是有失信用。一旦有外敌入侵,诸侯不再相信,该当如何是好?”
幽王嘴角上扬,内心发笑:“如今天下太平,那还用得着烽火台啊!叔父过滤了。”
王轻轻的转过头来,一只手握住我的双手,一只手勾起我的嘴角,眉眼弯弯。
这时的幸福如蜜糖,丝丝甜甜,缠绕在血脉中,无法剔除。
可世间如日月,如光影,幸福的背后是狂躁的黑暗。
废太子宜臼逃到申国之后,申后的父亲申候便召集谋士,商议对策。大家一致认为幽王无道,终有一天也会对申候下毒手,不如提早准备,占尽先机。
申候决定共联西戎,协同进攻镐京。
同时,幽王派人到申国索要废太子,申候则拒绝将外孙交出。幽王非常愤怒,遂决定与诸侯在太室(今中岳嵩山)会盟起兵讨伐申国。
申候得到消息,公元771年,提前联合犬戎(也称西戎),举兵进攻国都镐京。
周幽王得知来袭,慌忙点燃烽火台,召集各诸侯前来救援。怎料到诸侯以为天子又在与褒姒嬉戏,故而全都按兵不动。于是,申候和犬戎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攻入镐京。
前方兵马哒哒,我抱着伯服坐在榻上。第一次看见,王那双宽大而温柔的双手,抖如筛粒。他转过头来,努力地扬起笑脸:“姒儿,我们走。”
“嗯。”这是我唯一能言的词语。
我们仓皇向骊山逃去,中途,郑恒公前来护卫,却惨死于乱箭之下。我看着一只只利剑洞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来不及恐惧,来不及叫喊,只能紧紧的拥着伯服,握住王的左手。
从没见过的,高大凶狠的犬戎兵截住了我们的马车,仿佛所有的瞬间都被无情地静止,慢慢回放。
我眼睁睁的看着利剑穿进王的胸膛,抿上数滴温热的鲜血,等不及呕吐来临,伯服,我的伯服,也被砍杀。
一瞬间,我失去所有。
为什么,留下我?
犬戎兵粗鲁的拉起我,想要将我贡献给他们的王上,我回头,只来得及看我最爱的两个人最后一眼。
我恨皮囊艳丽,令我不与爱人死之同穴。
西周王朝从武灭商起,共十二王,历时三百五十一年,就此宣告结束。
有诗云: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王,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