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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花巷里扣重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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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
车窗外的青山刚刚被雨水洗过,铁路两旁铺着大片大片的池塘,小荷尖尖,迎着山野的清风。薇儿大睁着眼睛,“看哪,看哪,纯姨,白色鸟——白色鸟——。”女孩子身旁的妇人抿一下被风撩起的头发,朗朗地笑着“哎呀,薇儿,一会儿到楚昌城,你肯定更激动”,那柔和又悦耳的声音如涓流般涌入人的耳朵。方纯一如今虽已是少妇,但那明亮而清澈的大眼睛,那白皙的面庞总是透着愉悦的光彩,如同盛放的海棠,芳华如昔。
辗转火车,渐行渐南,薇儿第一次看见了澎湃的黄河,看见巍峨绵延的秦岭,看见如镜的汉江。此时,薇儿知道,她就要见到楚江了,然后是翠微山,然后就是楚昌城。这些名称,都是母亲触手而温的记忆。每当母亲提起它们,薇儿记得,母亲嘴角上那恬然的满足感,好像它们正是回旋在舌尖上的清泉,让人留念。楚昌,是母亲的故乡,也是薇儿出生的地方。只是当年,母亲带着薇儿离开楚昌的时候,薇儿太小了,什么也不记得。薇儿小时候,母亲领她走在香港海风阵阵的沙滩上,母亲会抱起薇儿,“薇儿看,天空上好多海鸥,海鸥。”薇儿记得,母亲说过,在家乡的楚江上,有许多的白色鸟。夏天时,许多的白色鸟会从楚江上飞过,楚江水碧玉无暇,两岸是成片的竹林,山风经过,竹林就会翻起绿色的浪花。
还记得那一年,母亲和薇儿在维多利亚港散步,一个货箱突然从船上掉到水里,岸边的两个船员立马跳下去,一个人连帽子都没来得及摘,赶紧把箱子捞了上来。母亲笑了,笑得那样灿然,维多利亚湾的上空布满了红彤彤的火烧云,映得母亲笑靥如花:“有一次,我在楚江边上,一生气,往江里扔了一只嵌白玉的累丝镯子,结果——”母亲的笑戛然而止,望着薇儿好奇的眼神。“怎么啦,怎么啦”薇儿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下文,她很少见到母亲这般兴奋的样子,就好像是当年的一幕就在眼前。但母亲的心绪已然静“没什么,当时一个朋友就跳下河去帮我捞。”
“那是不是父亲,他是不是急得鞋都没脱,是不是嘛——”薇儿将自己的长辫儿甩到脑后,却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语,她似乎不该在母亲面前提起她的父亲,她低下头来。迎着傍晚的海风,母亲理了理杏色风衣的翻领,抚摸着薇儿的头,“不是啦”。
薇儿十六岁生日的这天,母亲说“薇儿,我们下个月可能要回去楚昌。”薇儿常常想象楚昌城的样子。母亲口中高高的城门,城门口就蹲着两个三米高的石狮子,横眉冷目,瞅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母亲会笑着说,“长辈们都讲,哪家小孩子不听话,石狮子就会生气,在晚上化成真狮子把小孩子叼走吃掉。”在母亲的记忆中,楚昌城里有亭台水榭的老宅,有廊腰缦回的庭院,有雕刻着东坡诗语的照壁,有马蹄达达的青石板路。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种有梨树。楚昌的春天很美,梨花淡白柳深青,桃花未尽照落霞。不过,母亲说,她最喜欢的是蔷薇,那是轻纱笼罩的梦境,一抹抹爬上了院儿里的篱墙……
楚江如玉,洗练青山。终于到楚昌城了。方纯一带着薇儿走出车站。这是她阔别十几年未见的楚昌!街上没什么人,石板路上残留着炮火留下的大坑小坑。偶有一辆汽车开过,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尘埃。方纯一只是凭着记忆往城里走,城门楼踏了半边,两只大狮子在旧日的战火中黢黑黢黑,目光炯炯,如在故土中坚守的耄耋老人,写满了沧海桑田的不甘。“薇儿,咱们明天再去东栏巷吧。今天先找地方安顿下来。”方纯一记得,距城门不远应该就是鹏来阁吧,如今鹏来阁门前写着“楚昌市招待所”。
十几年之后,一切都变了吗?“东栏巷,东栏巷,挑货老板不出巷。东栏巷,东栏巷,有美人兮好儿郎。”这些都是留在方纯一回忆里的歌谣了,她记得那句话,“纯一,咱们东栏巷的梨花是全楚昌城最美的。你看,惆怅一株东栏雪。”东栏巷,还如往昔吗?薇儿知道,这就是母亲、纯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也是她的襁褓,她的摇篮。她终于看到了,一地的青石板,青砖白瓦,天地一色,仿佛水雾成帘。燕子低回,九曲宛转,巷子深处有一户小院,院门红漆剥落。被炮火熏黑的院墙上挂着瀑布一般的蔷薇,团团簇簇,蜂绕蝶飞,那声势浩大的开放如同天边的一抹虹,夺人眼目,瞬间划破了整个巷子的宁静。
“薇儿,这就是你妈妈以前的家——”
纯姨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院内有人推开了门——
一扇门刹那间打开了时光的甬道,通向那繁花似锦的春天,当时明月,彩云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