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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盼来生 ...

  •   叩钟偈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徹天幕,下通地府。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恶离苦海。
      晨钟暮鼓,号令僧众;钟鸣鼓响,如是我愿: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一】
      离粱城外法严寺,香火鼎盛百余载。逢初一十五香客信众络绎不绝,所求者众。小沙弥净空贼头贼脑的探出寺门,眼光四下搜寻,没有见到熟悉的轿撵,净空垂头丧气的缩回脑袋。
      才走回山门,就被大师兄一把揪住后衣襟,拽着净空原地转了三圈方才停下。总是一脸方正的净能师兄,虎着脸问道:“你这小子,贼头贼脑的做什么?”
      净空一双狡黠的眸子滴溜转了转:“师傅他老人家想吃山下货郎卖的麻辣豆皮,我下山跑腿来着……”
      “是么?”大师兄的表情显然不是很愿意相信,一巴掌拍在净空光洁的脑门上:“臭小子,还不快去看看师傅早课做完没!”
      “噢~”小沙弥听话地蹦跳着朝师傅的禅房跑去。远远地就听见净空脆生生地呼喊:“师傅,师傅,您早课做完没?”
      住持明空推开禅房门,就看见自己的小徒弟闷头闷脑的朝自己奔来。跑到跟前站定,奔出一脑门子的汗。
      明空用袖口替小弟子擦擦脑袋,轻轻抚摸着小弟子头上的三个戒巴,悄然一叹:也不知道,自己当年的的善心,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只是明空法师修行多年,一身涵养的工夫已经能够做到把七情六欲敛而不发。心思单纯的小净空完全不能感受到师傅此时的心思兜转。
      “净空,今日怎么没有早早的到山门外看热闹?”
      小沙弥一脸苦闷:“净慧师兄让我陪您做早课,不让出去……”
      嘟囔的解释,委屈的小表情,倒是把素来方正的法严寺主持逗乐了。
      “你不用陪我,自去玩儿吧,今天你辟芷姐姐不是会陪她家老妇人来上香么?定也是给你带绿豆糕了……”
      闻言,小沙弥净空又是满心欢喜,拍手叫好:“是呢,今儿个又十五呢,辟芷姐姐肯定就快来了,我去山门外候着她。”
      看着那个欢喜的小小人影,明空大师笑容更盛:“出息!一个绿豆糕就高兴成这样,你辟芷姐姐不是逢初一、十五都来么。”

      每月初一十五,法严寺外就是贩夫走卒最好的生意场所,算命的半仙,卖小玩意儿的货郎都在卖力吆喝,好不热闹。
      净空在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山门外的世界对一个不足十岁的稚童而言总是新奇又充满诱惑。
      恍惚间听得有两人在侃侃而谈,言语间不时提及:“庄府…老夫人到底是去了,只是可惜了辟芷那忠烈丫头……年华正好的大姑娘,怎么就想着殉了葬呢?”
      “什么?你说什么?”净空紧紧攥住其中一人的袖子,满脸写着不可相信,“你说辟芷姐姐怎么了?”
      那人被净空死死攥住也不生气,倒是调笑地道:“你一个小沙弥,怎么这么关心人庄府的丫头?”
      另一人见净空着急的模样不似做伪,耐下性子解释道:“庄老妇人前儿天没了,这在咱离粱城也是一桩大事,那辟芷姑娘真真是个忠心的,在老太太下葬的头一天晚上,一根白绫,就随老太太去了。庄家人都说,也不枉老太太偏疼她一回了……”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感慨些什么,净空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整个人木木讷讷的朝寺里头走去。脑中一直回旋着一句话:辟芷姐姐随老太太去了……辟芷姐姐……去了。
      净空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寺内,脑子里完全浑噩,不晓人事。恍惚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打算去大殿讲经的明空,老远就看见净空好像丢了魂似的走在路上。净能一见小师弟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迎着净空,快走两步上前,那净空恰好撞在自己身上。
      净能一把固定住净空的肩,毫不掩饰自己脸色的不虞:“怎么了?整天这般浑噩,像什么样子……”
      净空还打算在教训几句,却被明空大师摆手制止。明空把小弟子拉到自己身前,和颜悦色地寻问:“你怎么了?”
      师傅慈爱的嗓音总算把净空的神智唤回。望着师傅净空眼睛一红,隐忍的悲伤一触即发,大颗大颗地泪珠簌簌下落。
      “这是怎么了?”明空伸出手替自己的小徒儿擦干眼泪,而净空的眼泪却是被师傅越擦越多,泪眼婆娑地小沙弥,一头扎进师傅的怀里,抽噎得泣不成声。
      “师……师傅……辟芷姐姐……姐姐她随老太太走了……”
      “什么?”明空大师没有听清净空的话,“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说老太太她……”
      明空大师素来严正的表情微微颤抖着,有一丝裂痕。深深吐纳两次,才堪堪稳住表情如常。略微顿了顿,方又补充道:“老太太和辟芷姑娘怎么了?”
      “哇~~”的一声,净空彻底放肆大哭起来:“老太太和辟芷姐姐都去了……”
      明空大师呼吸陡然一促,身体不受控制得踉跄着后退两步。
      “她……她们……都去了?”
      幸而净慧眼疾手快地扶住明空。净慧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听见庄老妇人和辟芷去了,师傅的反应这般大!
      净慧有些担忧的看着明空:“师傅……”
      明空摆摆手:“为师没事,扶我进禅房休息片刻就好。”
      这一日,往来信众没能听到明空法师开坛宣讲佛法,这是50年来的第一次。这一日,明空法师端坐蒲团之上,错过了当日晚课,这也是五十年来的第一次。
      佛龛前那盘檀香,一寸一寸燃烧袅袅青烟,香灰已落了几圈,恍惚中,寺里做早课的钟声鸣响,也敲醒枯禅的明空,不觉间已是一日一夜光景。
      明空推门而出,行至后山。红云朵朵团团锦簇的杏花开的煞是喜人。
      “昨日来看,这花还含着苞,未吐蕊呢……”明空轻抚上这颗百年老杏树斑驳的树干,好似和人私语。
      “你看,这杏树又开花了。”
      【二】
      离粱有二姝,法严杏花美,庄府俏女娇。说的就是离粱城的两大盛景:每年三月杏花开时,又逢雨季之始,法严寺身处层层叠叠杏花烟雨之中,飘渺出尘宛若仙境。
      而唯一能和那杏花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那庄府大小姐,离粱城第一美人:庄氏小婉。
      却说庄府,离粱首富,附院深深,厅殿楼阁莫不透着峥嵘轩峻,树木山石浸透葱蔚洇闰之气。远望便知其富贵传家不知凡几。
      奈何,庄府虽系钟鼎之家,书香之族,却子嗣不丰,人丁有限,传至今日,庄老爷已年届五十,膝下却只得嫡妻存有一女,便是那离粱第一美人,庄小婉。
      虽无一子傍身,但庄小姐聪敏毓秀却是当世多少男儿也未可及。庄老爷倒也乐得将传承数百载的基业留给自己女儿。只想着日后给她招一品貌具有但家境贫寒的的上门女婿即可。
      心里有着这个想法,庄老爷只当命中注定无子,也不强求。倒是一颗心放在对庄小婉的培养上。诗词歌赋并针织女红,管账经营并人际交往,没有不细心教导的。而庄小婉倒也不负庄老爷厚望。本就机灵的人儿,在这般悉心教导下更是好像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那日,真是三月十五。庄小婉难得的没有功课,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她听说,母亲要去法严寺上香。当下心思便活泛起来。
      早就听闻三月间法严寺杏花开始,美景之盛,堪称离梁一绝。奈何自己从小功课繁重,总是错过花期。由是身为离梁人,竟连这法严寺的杏花都未曾赏过。
      今日这机会倒是好,既可以陪着母亲上香,以尽孝道,又可以顺道欣赏美景。一举两得,幸甚,快哉~
      借着晨曦,庄小婉和母亲一人一顶小道,走在笔直的山路上,沿途空气清洌,小轿晃晃悠悠,倒是别有一番兴致。
      着法严寺庄小婉也不知来过多少回了,但今儿个却是有些莫名的兴奋。素手抚上胸口,平复下心口的悸动。细想自己此番做派,庄小婉倒是笑了:“怎么上个香,赏个花就能兴奋成这样?真像是没见过大世面……”
      轿外的小丫鬟听见庄小婉的话不同意了:“我的好小姐,你要是都没见过大世面,那咱离梁城就没有哪家小姐敢说,自个儿见过大世面了……”
      听得小丫头的吐槽,庄小婉“噗嗤”一笑,掀开轿脸啐了小丫头一脸:“就你嘴贫,连你家小姐都敢取笑了!”
      小丫头不敢顶嘴,只是捂着嘴偷乐。
      闲话间,山门已经隐约可见。从轿撵上下来,庄小婉规规矩矩地陪着母亲在大殿上香,礼佛完毕,听闻母亲还欲听主持玄明法师讲会儿经,庄小婉一张俏脸刹时就不高兴了。
      庄夫人惩罚似的拧了拧庄小婉脸颊上的软肉,笑骂道:“你个皮猴子,知道你早就不耐烦了。能坚持到陪我上完香,已是不易,还不自去赏你的杏花。”
      “真的?”庄小婉瞬间笑开了花,抱着庄夫人的手臂撒娇,“母亲大人,才没有不耐烦。只是你和大师讲经,我这般没有慧根的人,就不参与了……”
      “随你玩儿去,只一条,可不许打扰到着寺里其他人才好。”庄夫人的叮嘱才说完,庄小婉就已经带着贴身的小丫鬟蹿出5米开外。
      “小女顽劣,倒是让大师您见笑了……”庄夫人略带歉意地看着玄明法师。
      “阿弥陀佛,令千金活泼可爱,眉宇方正,是个有福之人。夫人好福气啊~~”玄明大师双手合十,脸上亦满是笑意。

      庄小婉自是身后二人的一番对话,领着小丫鬟绕过一排排禅房,顺着弯曲的小径朝后山走去。路边一簇簇的翠竹倒是很得庄小婉的喜欢。
      “这翠竹还真好看,回家让爹爹也给我的院子上都种上竹子。”庄小婉挥动着手里刚掰的一枝翠竹,满心欢喜。
      小丫头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我的好小姐,满院子的牡丹是您上一年央着老爷拔了腊梅换上的,还没见着开花呢,您又想换成竹子了……”
      “这个……”庄小婉想起自己院子里那些还没有长出花骨朵的牡丹们,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绕过假山,映入眼帘的就是开得正盛的杏花。艳态娇姿,繁花丽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清晨的山上,还有未散开的薄雾,漂在团簇的杏花上,将那团团粉云更衬得妍丽喜人。
      一阵风吹过,盛极的杏花从枝头纷纷跌落,薄雾轻烟中,有一人从杏林中钻出来,身上还带着早晨的露气。即使一身灰白的僧侣打扮,却掩饰不住来人举手投足间的谪仙人气息。
      “真漂亮!”见识过一场杏花雨,小丫头很是兴奋,拍手称快。
      庄小婉一直目视前方,努力忽略自己漏了几拍的心跳:“是啊,真漂亮!”
      “阿弥陀佛~”
      突然闯入的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和庄小婉顶礼过后,便兀自离开,没有多余的一言片语。
      “你……”想要说的话冲口而出,却到底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你和我,可曾见过?
      呆呆的看着那人消失在竹林深处,庄小婉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想什么呢?那是和尚!

      【三】
      “大师,我母亲怎么样了?”庄小婉推开房门正好看见玄明法师收针。
      本来坐在杏花树下发呆的庄小婉被一个小沙弥急冲冲地赶来报告:庄夫人在禅房晕倒了。
      听到消息的庄小婉撩起裙角一路狂奔到母亲所在的东厢房。此时的庄小婉额上还有渗出的薄汗,说话声音微喘。甚至于连小丫鬟都还远远地甩在身后。
      “庄夫人暂无大碍~~”
      “暂无……”庄小婉语气惊疑,这暂无是什么意思?
      玄明法师看着庄小婉,眼神略有些无奈:“阿弥陀佛。”
      庄小婉摇摇头,看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母亲,眼眶中瞬间蓄泪意。
      庄夫人这病是早年为了子嗣太拼留下的病根,只可惜即使为了给庄家留后,掏空了身子,也只得庄小婉这一个孩子。
      近年来,庄夫人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只是像今儿个这般突然晕倒,却还是头一遭。听玄明法师的弦外之意,母亲这病怕是……
      因着庄夫人的身体状况暂时受不得颠簸,庄府一行人不得不在法严寺住了下来。好在玄明法师便是当是有名的杏林圣手,有他在,庄小婉倒是心安不少。
      那日,庄小婉骨气勇气向玄明大师询问母亲的病情可还有医治之法。
      “法起,法灭,世相百态俱是皮囊而已。既已注定,何必强求。阿弥陀佛……”
      庄小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玄明大师的禅房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走到这里。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后山的老杏树下。
      此时,杏花花期已过,满目素白,在庄小婉眼里却是带着几丝悲凉凄清之意。想到母亲的病情,眼泪不由得就落了下来。
      “生死只有定数,庄施主也该看淡些。”
      说话这人庄小婉也算熟悉——玄明大师的亲传弟子,法号明空。这几天为母亲诊治时,他亦在帮大师打下手。他也是第一日在杏花树下所见那人。
      “呵呵,可我偏偏不信命!”庄小婉发狠地道。
      明空眼睛微微睁大,认真地看着庄小婉。而面前的女子也好不避讳,睁大了眼睛和明空对视。
      “话不是说说就可以的。”明空缓缓说道。

      通过明空的斡旋牵线,庄小婉终于得到玄明大师的同意,可以去他书房查阅法严寺传承数百年的各种医书。之后的日子,庄小婉用超乎寻常的倔强和坚持,近乎疯狂地翻阅着一本本医术。为了一个几乎没有可能的希望努力着。
      那天,明空给她送中饭,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兴奋地呼唤:“找到了,找到了!”
      明空脚步微顿:还真让她找到了?推开门正打算走进去,就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扑来,明空赶紧移开手上的食盒。
      庄小婉一把抱住明空,真的好兴奋:“明空,我找到了……呜呜……我找到了……”
      从未和女子有过如此亲密接触的明空身体先是一僵,随后就软和下来,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打着那个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的女子单薄的背。
      “嗯,恭喜你啊,你找到了……”

      虽然庄小婉从古书里找到秘方,但有一味药引现在却是再也没有了。知道这个消息,庄小婉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嗬~~没有药引么?哈哈哈……没有药引么?”
      庄小婉大笑起来,笑得太过夸张,甚至眼角都笑出了眼泪。
      此时已经身体略有好转的庄夫人走到庄小婉身边,轻轻抱住她:“没关系啊,女儿。我们回家吧……”
      明空看着那个被庄夫人抱在怀里,竭力控制着身体抽动的女子,心头蓦地有些疼。明空眉头微蹙,伸手扶住胸口。
      “明空,你怎么了?”
      觉察到明空异样的玄明大师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师傅。”

      第二天,庄夫人就带着庄小婉回家了。
      上轿前,庄小婉在送行的那些僧人中努力寻找,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带着满腹遗憾,庄小婉向山门内看了又看,在庄夫人的一再催促中上轿离开。
      这一天,法严寺的小沙弥发现,明空师兄在没有一朵花的杏花树下参了一天的禅。
      庄夫人离开寺院不出一个月,玄明法师就被邀请到庄府半一场法事。
      庄家家丁拿着庄老爷的拜帖,毕恭毕敬地道:“夫人昨日去了,老爷知道夫人向来诚心礼佛。最是信服大师您,所以,请您务必帮我家夫人主持这个水陆道场。”
      “庄夫人去了?”玄明法师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家丁悲痛的点头:“小姐已经哭晕过去了……老爷也一天老了好几岁。”
      “阿弥陀佛!”
      明空跟着玄明大师来到庄府的时候,恢弘的大宅是一片缟素。披麻戴丧的家丁忙忙碌碌。整个庄府都是一片慌乱。
      庄小姐晕倒了,庄老爷倒下了。只有一个年迈的老总管硬撑着主持大局。
      晚上,明空被师傅安排守在令堂。半夜的时候,听见棺材一边有女子的啜泣声。走进就看见一个庄小婉靠在棺材边,抱着膝盖,头埋在腿间,身体有小幅度耸动。
      明空靠在庄小婉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庄小婉的背:半月不见,他好像更单薄了些。
      “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些。”
      庄小婉抬起头,通红的双眼,肿胀的眼皮,明空又感觉自己心脏像是被别人掐住了。
      “你要好好的。”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也想说些什么。全委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这云淡风轻,貌似无关痛痒的一句。
      庄小婉一头扎进明空的怀里,眼泪不一会就把明空灰白的僧衣濡湿一大片。
      庄夫人的丧礼办得郑重却不奢华。百年簪缨之家的底蕴却是一般爆富人家无法比拟的。丧礼结束后,明空就跟着师傅回了寺里。之后,隐约有听到消息说:庄小姐大病了一场,卧床大半年时间。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又是杏花盛开的季节,法严寺来往的香客信众越发多了。小半年没有消息的庄小姐即将成亲的消息,也随着往来的人带到了法严寺,飞进明空耳中。
      这天,小沙弥发现:大师兄又在满满盛开的杏花树下,参了一天禅。
      原本明朗的春日,近来却变得很是诡异。
      听着屋外淅淅沥沥地雨声,明空在心里盘算这:这雨应该下了4天了。后山的杏花怕是全都吹落了。
      想到这里,明空再也坐不住了,撑着伞就往后山走去。走到那颗老杏树跟前,一地雪白的杏花瓣,树上只剩下寥落的几多花蕊还没被吹落。
      沉默地看着满地凄清,明空知晓,这是自然的决定,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静默地站了不止多久,明空踩着地上被溅起的小水花,一步一步朝禅房走去。却老远看见一个熟悉单薄的身影站在雨中,没有撑伞,摇摇欲坠。
      小婉?明空赶紧快步跑到庄小婉身边,把手里的伞举国她的头顶。
      感觉到头上没有雨,庄小婉回头便看见明空清朗的脸:“父亲要把赵生招为上门女婿。”
      庄小婉的话伴着雨声,一字一句打入明空心窝。但明空只能微笑:“阿弥陀佛,恭喜庄施主。”
      “父亲要我成亲。”庄小婉认真地看着明空的眼睛。
      “我们逃吧!”
      我们逃吧!四个字宛若惊雷在明空脑海中炸响。好像有人在不停的说:逃吧,逃吧……
      不知不觉就被那诱人的声音蛊惑,明空一只手抱住庄小婉:“好吧,我们逃吧!”
      两人约定,3日后,丑时3刻,东渡头见。

      【四】
      约定的第二天,天便放晴。庄小婉看着放晴的天气,心情很是爽朗:看吧,老天爷都高兴了。
      想到自己过两天就会离开,庄小婉对父亲充满了愧疚。这两天特意下厨为父亲做了好菜,甚至连夜赶工,为庄父做了双鞋。
      收到鞋子的时候,庄父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一把抱住庄小婉:“我的小婉儿终于长大了,我的婉儿这么好,只有你幸福,我日后才有脸去见你母亲啊~~”
      “父亲……”庄小婉忍不住哽咽了。
      “不哭,小婉不哭。你一哭,为父又该心疼了。”
      丑时的东渡头,停靠着一艘小船。庄小婉抱着包袱站在渡头前,春夜的江风吹来,冻得庄小婉瑟瑟发抖。
      “船家,什么时辰了?”庄小婉出声向着舱里问道。
      “姑娘,已经过了丑时了。你等的人还来不来啊?”船婆子站在船头问道。
      “回来的,他回来的。肯定是路上耽搁了……”庄小婉很肯定的答道。
      “那姑娘你要进舱里暖和一下么?”船婆子见庄小婉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建议到。
      “不了,我在这里等。万一待会儿他来了,看不见我怎么办?”
      船婆子无奈的摇摇头,自去舱里暖和去了。
      等到天边翻起鱼肚白,渡头渐渐有了来往的行人。船婆子终于忍不住走下船来:“姑娘,这都等了一夜了,你等那人,怕是不回来了吧~~”
      “不会的,他答应我了,回来的。我等他!”庄小婉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来渡头的路,好像错过一个人,就会错过明空似的。
      等到太阳高挂在头顶,明空还是没有出现。直到太阳落山,明空都没有出现,在最后一片晚霞消失前,庄老爷带着家丁走上渡头。
      “小婉,咱回家吧。”
      庄小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我要等他,他说过会来的。”
      庄老爷轻轻搂住庄小婉:“小婉,你都等了一天一夜了,他是不会来的……”
      庄小婉还想说什么,却被老总管打断:“小姐,明空不会来了。你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老爷也在那头陪了你一天一夜。你心疼心疼老爷吧,你看看老爷,头发都全白了啊……”
      “什么?”庄小婉有些理解不了老总管的意思。
      “老爷知道你想和那明空和尚私奔。老爷带着我守在那头,只想看着你们平安离开。可是,看目前着样,明空是不会来了……”
      借着最后一片晚霞的光,庄小婉看见自己父亲头上满头花白的发丝,眼泪直接就下来了:“父亲……”
      “我知道,我陪你等……”庄老爷轻轻搂着庄小婉,父女俩坐在渡头,从皓月当空一直等到新一轮日月交替。
      庄小婉扶起庄老爷,眼皮微敛,面无表情地道:“父亲,我们回家吧。”

      一个月后,庄家大摆三天流水席,宴请街坊四邻,以贺爱女成亲。之后半月时间里,整个离梁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庄家嫁女的大手笔。
      玄空大师看着又坐在杏花树下的明空,无奈叹气。
      “明空,那日,你为何最终没有离开?”
      明空看着自己师傅已然全白的须眉,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师傅和法严寺,都需要我。”

      那晚,明空本来已经收拾好包袱打算趁夜离开。后来,明空也在想,要是离开前,不回望山门那一眼,怕此生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当夜,明空义无反顾的走下山门,却在下山前好似瘦了什么感应一般,想再最后看一眼自己生长的地方。
      只这一眼,明空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皓月当空下,自己的师傅站在山门口,静静的目送自己。没有语言,没有动作。
      只是自己在山门这头,师傅在那头。一瞬间,师傅往日的教诲,对自己的期待全部涌上心头。
      师傅说:“明空,师傅大限没有几年了,日后法严寺的衣钵就靠你传承了。”
      师傅说:“明空,为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这个弟子。”
      ……
      往日的一幕幕全部浮现在自己眼前,头上那三个结巴好像在此刻也开始隐隐作痛。从被师傅从山脚下见到的那天起,自己的人生就注定了。
      这一眼,让明空再也挪不动下山的步伐。静静的和师傅对望良久,明空缓缓朝山门内走去。
      “明空?”玄明大师显然意料不到,明空竟然会这样。
      “师傅,我错了。请原谅。”
      当夜,明空在大殿跪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请玄明法师为它点上最后三个结疤。真正成为比丘,成为众人认定的下一任主持。

      【五】
      人一旦心静如止水,时间的流逝就很不容易察觉。
      明空带着法严寺的弟子们听着暮鼓晨钟的号令,严谨的完成每日早课,晚课。这是明空接任法严寺主持的第三个年头。
      在庄小婉成亲的第4个月,玄明大师圆寂,明空接任主持。
      当上主持的明空,和之前的明空没有任何不一样。只是小沙弥发现,明空师兄。不对,是主持师兄,在杏花树下参禅的次数越来越多。
      明空当上主持的第5个年头,一封拜帖,让明空再次踏入那个雕龙画栋的大宅。只是这次,主持大局的老管家也已经去了。倒是一个头戴白花的女人,在问事厅指挥若定。
      见明空他们来了,女人快步迎上:“阿弥陀佛。大师能来,相信外子一定能走得更好。”
      “小……庄施主,你夫婿……”明空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外子福薄,跟随先父一起去了……”庄小婉沉声道,脸上看不出悲喜。
      这水陆道场要连开七天。第六夜,明空代替大弟子守在令堂,半夜听见棺材那边有响动。走过去便看见一声缟素的庄小婉靠在庄父的棺材旁。
      “你……还好么?”明空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有资格问么?”庄小婉悠悠地道。
      明空一时语塞:“对不起。”
      “为什么?”庄小婉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明空。近日庄小婉瘦的不像样,已经有些脱形。一双大眼睛空洞的可怕。
      明空被庄小婉死死盯住,无处可逃,无奈伸出手揽住庄小婉:“你……还是都忘了吧!”
      下一秒,明空就被人一把推开。
      “我恨你!”

      近日,离粱城的人都在谈论一件事,法严寺的主持明空大师,主持庄府的水陆道场,劳累过度。好不容易坚持完成,回到法严寺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一年。
      这一年来,离梁也发生了许多不大不小的事情。比如,庄府姑爷的遗腹子竟然是一对龙凤胎。再比如,虽然庄老爷和姑爷前后3天都去了,但大家以为的庄家毁了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庄小姐,现在已经是庄夫人用男人都不及的雷霆手段,镇住了企图夺产的族亲。更甚至于让庄府的产业又买上了一个新台阶。
      小沙弥好奇地走到那颗老杏树下文主持:“主持师兄,你为什么总喜欢在这颗杏树下参禅啊?我卡你别的师兄,都是在禅房里的啊……”
      明空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师弟,狡黠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真想知道?”
      小沙弥不住的点头。
      “因为,释迦摩尼就是在菩提树下了悟的……”
      小沙弥好像得了什么秘籍一般,眼睛发着光。
      第二天,明空就发现,小沙弥在另一个树下苦修呢。
      “呵呵,还真是孩子啊……”

      一年一年,穿着一样的衣服,仰望不一样的云。那个在杏花树下参禅的小沙弥也已经长到要接受6个戒疤的年纪了。
      明空替小沙弥受戒完,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也长得这般大了~~”
      小沙弥还是虎头虎脑的样子,师兄弟之间的温馨没能持续几秒,下一刻,就被风驰而入的人打断。
      又是庄府的拜帖。又是水陆道场,这次是庄老夫人的儿子。
      年仅二十岁的孩子,才娶亲生子,连儿子百岁生日都没来得及看见。在押船回家赶着见儿子呢,夜晚风急,急驶的船触到暗礁,庄少爷沉入江底,连尸首都未曾找到。
      明空赶到庄府的时候,庄老妇人坐在儿子棺材边,抱着儿子的衣服默默流泪。儿媳强撑着主持家里的大小事情。
      看见明空走来,庄小婉凄然笑道:“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看来是说对了。你当年的选择,还真对!可笑,我一直看不清。”
      “不是的!”明空一把抱住庄小婉,久违的感觉,袭遍全身。
      感觉到彼此都不在年轻的身体,这个仿佛等了一辈子的拥抱。胸前已经隐隐透出湿意。明空哑然道:“小婉,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我定不顾一切,只愿再不负卿。

      【六】
      “师父,师父……”净空呼唤声,唤醒了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明空。
      “怎么了?看你跑得着一脑门的汗……”
      净空随意地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急切的道:“庄府来人了,请师父主持老妇人的水陆道场。”
      这是明空第4次进庄府,怕也是最后一次。
      水陆道场共举行七天。这七天里,明空白日里诵经念佛,晚上便守在灵堂,坐在棺材旁,一动不动,好像参禅,又似入定。
      七日后,走出庄府,所有弟子都感觉师傅的气质好像更超脱了。

      那日,净空奉大师兄的命令,请在禅房送了一天经的师傅到膳堂吃饭。
      明空大师却只是轻轻搂着净空,让净空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父,您……”
      明空法师摸了摸净空脑袋上的戒疤,长叹一声:“净空,你记住,随心而为,你是自由的。”
      师父很突然的说这么一句话,净空有些弄明白,不过生性单纯的他想不明白的内容就抛诸脑后,再不去想。
      “师父,大师兄请你过去吃饭。”
      明空大师替净空整理好僧袍:“不了,为师还想再念会儿经,就不去吃饭了。”
      今天师父怪怪的,净空走出门还在门口站了会儿。里面不一会儿传来空空的木鱼声和师傅的讼经声。
      此时,大殿的鼓声应声而起。净空赶紧玩大殿赶去。暮鼓晨钟,这是做晚课的时间到了。
      临走前,净空音乐还听到,师傅在念《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入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

      第二天,钟声敲响,法严寺所有僧众聚集在大殿做早课,只有从不缺席的主持明空大师没有出现。
      净空奉命去唤师傅,却没想到,看见的却是端坐在杏花树下,依然圆寂的师父。
      此时已是三月,杏花开得繁盛而美好。一阵风吹来,刮起阵阵杏花雨,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明空大师的身上,洁白无瑕。

      清脆的晨钟响彻整座山头,恍惚间似有谁在低语,伴着一声叹息。
      “只盼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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