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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陆】至【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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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这事儿闹得李相暴怒。
堂堂郡主驸马,在朝为官,竟豢养个戏子!——是否曾经过往亦已不重要了。
李相是个极要脸面的,容不得家中妻妾儿女身上有半点污脏。不仅罚李赫宰跪了三日三夜祠堂,更还准备在李府中私刑李东海——火刑。
此时李相,权势滔天,宫内无人不顺服,故处死李东海的批文,下来得极快。
李赫宰不动脑筋亦想得出是六王与他好女儿的作为,却亦无制止之心。往昔情爱,正如鱼刺哽喉,欲离却被牵绊,不断扯着心内伤处。
死了也好,转世投胎,便不再与他有甚情乱。
李东海这人,便作未存在过一般罢。
李赫宰调笑着瞧着披金戴银如花似玉的郡主,腕间是上好的鸡血鎏金玉镯,作堕髻斜插一对紫玉玉兰猫眼流苏,怎么看都是娇惯久了的淫奢毛病:“夫人怎不为父亲敬茶,聊表儿媳心意呢?”一句话,顿时堵得郡主满面殷勤生生闷成了憋心,姣好面容亦皱起,脸色难看得要命。
“身为夫君的糟糠之妻,理应敬夫孝上,本是无序。只一样,夫君为何于朝堂之上公然反对家父呢?这是否亦是不孝?”好歹是个伶俐的主儿,几句话便驳了回去,顺带着还有闲情抱怨不满,定是她忠心户主的父亲盘算的伎俩。呵,糟糠,她可是富贵着呢。瞧她是笃定了自个儿不敢得罪,自个儿亦确实不敢,李赫宰只挑了挑眉,亦未曾答话,伸出手将郡主那纤手裹起,置于心口处道:“夫人莫要与我生气了,我没了夫人定是活不下去的。若夫人依旧不愿原谅你夫君,我便殁了才好。”
郡主精致面上现出红云,指尖蔻丹浓艳得晃人:“说什么呢。”郡主放下手中清润的官瓷茶盏,樱唇轻抿,不知何时外衣褪了一半堪堪挂着内衫亦勾勒出玲珑的身躯,腰肢摆扭,钻入李赫宰怀中,呵气如兰:“夫君便纳了奴罢。”说罢抬眼望了李赫宰暗送秋波。
李赫宰心神一动:奴?可不是李东海这般自说自道?再瞧了郡主那对眸子,媚意有余,清冽不足。
到底连李东海这戏子都比不上。
李赫宰面色一冷,却也未阻。
金丝幔帐,玉珠圆润。
李东海是在戏馆儿里头接旨的。
如今戏馆儿破落的很,只靠李东海一人撑起,其中亦不知有多少美色成分。
想当初红极一时的名旦,如今也只靠得天资,与风月场的烟花女子有何异?
呵,物是人非罢了。
李东海笑得那双眸子都眯起,嫣然自小厮手中接过那朱色锦帛。上头墨迹未干。
华丽的瘦金楷,李赫宰亲笔。
火刑?豢养?
我原是不如畜牲的啊。
那么,生死,便不再是大事。
是你亲手为我行刑的。
你我,终归还是不能白头的啊。
即便不见面如此活着。
亦是不可。
【柒】
你可知此时此刻,彼时彼刻
我皆是同样的心痛。
呵,怎敢奢望。
李东海在这凭栏处已被幽禁二十九日。
暗,亦亮。
李东海凭着日月轮转在坚若磐石的石墙内用指甲刻上一道道划痕。而后略嫌不明,在指尖用贝齿咬破,肌肤洇出殷红,目光炯炯。
这便是他能留下的唯一印记。
吱呀。
应是送饭的小厮。
李东海眯了眯长期浸没于阴黑之中的眸子,抬眼将目光投向来人。
锦裳华服。李东海仍可辨出那是暗紫的云锦。上头繁密云纹双蟒迎桥,瞧着腰间别了白缎带,珠玉逢迎,缎带垂的那块儿是极佳的和阗玉佩,无一丝杂色。
李东海复又由下至上望去,是不可更熟稔的所在。瘦削侧颜,挺拔颀长,相较四载前,壮硕许多,不似轻佻的富贵公子哥儿了,愈发内敛。
李赫宰。
李东海偏过头去敛了眸不言不语。
即便是日思夜想着再能相见,真见着了,却畏缩了。
也是,这般卑微的自己,如何能在李赫宰面前恬不知耻地祈求?
思及此处,李东海敛了衣衫,面上黑灰亦是掩不住的倾倒众生,唇角微勾绽出一如往日媚人笑靥,徐跪行礼,额磕在冰凉的砖面,道:“贱民叩见驸马君。”
贱么?是啊,真贱啊。
贱到瞧着魂牵梦萦的人儿与他人双宿双飞还在痴痴妄想。
那么,你便与你的佳人儿鱼水之欢罢。
李赫宰垂眸,看着那恭敬躬身却蜷缩战栗的人儿,冷哼一声,阔步步至那人面前,强硬地勾住李东海下颚扳起。本觉着李东海这般善于自轻自贱的弱者会愣怔地盯着自个儿盼望自己的旧情复燃,却不料李东海微阖了眸,依旧跪着,亦仍是这般聪颖:“驸马可知此举有违皇命。”
李赫宰不回,死死盯着李东海。他不信李东海无动于衷,推脱得如此利落。
是了,他深知,自己是这卑贱人儿的死穴。
只是这卑贱之人,早早便殁了。
但...再让他放纵一回。
李赫宰...李赫宰...
瞧你这般俊逸。
我食指在你面上不断徘徊,
即便是将三生三世尽数使来细细描绘,亦是不够的。
【捌】
昨儿个晚,不知哪头的厮传话,道是今儿个得上刑场——李府了。
李东海已无所谓。四载重逢,足矣。
如此易负易满足,正如得了蔗糖的稚童,不顾祈愿已久的木优伶。
那雕花红木门打开一瞬,李东海明晰地瞧见自个儿本白净小臂上的青筋齿痕与赤印。目光只轻浅掠过,旋即粲然一笑,颔首在绣了飞燕草衣摆下毫不吝啬撕下一块,莲步轻移,顾盼生姿,将那碎布蒙于小厮双目之上。细碎且清冽的体香毫无保留被小厮吸入。
曦光无限好。
李东海走得不急不慢。他早早便是已死之人,如今不过再死一回。
还未靠近李府,便嗅了些许烟尘。愈发走近便连甚至今晨刚伐下方饱含水分的低质杂材被火焰吞噬的噼啪声响亦清晰可闻。
是,只有死去方知自个儿曾经是如何畏死求生的。
李府外聚了不少义愤填膺的百姓,嚷嚷着要严惩李东海这狐媚子。李东海被押解着自步入府门一刻起便辱骂不绝耳,那最喜的对襟飞燕草金丝边儿长衫,亦被破烂泔水侮辱得不再洁净清高。一头柔顺三千青丝,披散下亦仅余污脏。李东海默默受着,笑得温良。
他在用自个儿的命——或许只是具躯壳——作为最后一次赌局的赌注。
他在赌李赫宰会来。
只是他太过武断,为一个不再纠缠的人儿,一件不再欢欣的事儿,赌出自己仅剩全部。
当李东海被绑在粗木之上,脚下是即将置他于死地的物时,瞧见了六王与郡主傲气着幸灾乐祸的嘴脸,瞧见了李相恨极了嫌恶的嘴脸,瞧见了李府一干下人蔑视不屑的嘴脸......唯独未曾瞧见李赫宰的。
爱极了,亦或是恨极了,皆会出现的吧?
还是,他高估了自己?
李赫宰根本不曾在乎他这个混迹风尘的?
“呵,”闻那郡主嗤笑一声,挑了挑眉,娇艳的芙蓉面此时狰狞为诡形,“李东海是吧?是个不怕事儿的呢。你还在找李赫宰么?他一早便出门了,恐是忘了今日是你刑期罢?”说罢,得意地轻笑着,那对眸子此时了无媚意,尽是杀意。
“哦?”李东海手脚被禁锢,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可维护他零星的尊严,“一早便出门了?恐是忘了屋内还有位美娇娘罢?”
郡主顿时气赧,以指间那镀银翡翠白玉扳指轻叩着她父亲的臂膀,道:“赶紧着罢!”说罢似是避晦气一般仓惶逃离。
李东海不喜不恼,见六王知会了小厮甚,那小厮殷勤地躬身,转向他时却是满面愤慨。
呵,故作正义个什么劲。
见足下枝条被转了圈儿地点着,李东海若有若无地忘了门外一眼。再回过神来,却是清了清嗓,放声道:“你不是道最喜我唱那《贵妃醉酒》了么?”
放出声来,众人皆是一怔,而后李相不禁恼羞成怒,着令小厮将火催得更大些,并引了内厨的炊烟来。
李东海可是不管不顾的,亮起嗓子便开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咳咳...离海岛,乾坤分...咳咳...分外明。皓月当...咳咳...当空,恰便...咳咳...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李东海的嗓子硬生生被熏得喑哑,断下来却不是因他嗓子坏了,而是这火势汹涌异常,李东海便死了心。
是啊,像他,走到哪儿都是一口唾沫,但他偏生信了李赫宰,最终将自个儿也搭了进去。
他那在郡主面前拼尽余力保住的自尊,亦被李赫宰生生夺去了。
世人道:戏子无情。
想来亦是明智的。在戏场上的事儿,谁晓得这戏内甜如蜜戏外寒如冰的有多少。
原是只有自个儿爱恨情仇尽数转圜一轮方明了的啊。
那么,他也便无悔了。
只心内存着疙瘩,日久成了瘤子妄图割去却划下一道一触便生不如死的疤。
这般情爱,尽了李东海毕生气力,如今这样死去,什么也不留方好些,免得转世复又明里暗里地纠缠不清。
火焰灼烧着李东海的肌肤。初始是极致的痛感,李东海紧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呜叫出声来,渗出鲜艳欲滴,在后便了无感觉了。李东海阖上眼,极是困乏。
梦里花开百簇,个个娇艳攀比。与天际镶接处无尽绿茵,只一湛蓝身影忽远忽近,那清润温朗,尽是风流。
周遭喧嚣静止,环境雾化,只那身影渐渐明晰。
李东海眉色一动,便沉沉睡去。
李赫宰,你用尽三生教给我无情,我却这三世皆败给了痴情。
【玖】
李赫宰取下那镶金芍药牛皮面具,眸色微黯,一抖衣袂抬脚推开沉重的赤漆紫檀木门,远望着那一堆已然烧尽的废墟。几小厮正清扫着,瞧李赫宰推门而入赶紧着躬了身唤:“少爷回了。”
李赫宰自喉间挤出个单音,不动如山般盯着无尽荒凉。末了将那面具冲小厮前头一丢:“给我烧了,城东的戏院儿也拆去,那渣滓投去旁城去,莫要污了眼睛。”吩咐罢了方回身步入那书房。
既你生生在烈火中被焚烧成灰,虚无缥缈地散了,
那便什么也别留下。
一并铲除干净了连根拔起。
天启元年,李赫宰将而立。
郡主已怀胎八月,郎中瞧了道是恐早产,故而全府上下皆是万事俱备,李赫宰亦被发落了没日没夜陪着郡主养胎。本便是有孕婆担待着的,李赫宰却被自个儿父亲那恶狠目光盯得直打颤,赶紧自告奋勇道是陪夫人顺产。
这酽酽的药刚喂下去郡主便起了反应,道是腹痛难忍。李赫宰唤了郎中产婆婢子来侍候着,自个儿出了院儿乐得逍遥。
复又四载。李东海复又别了他四载。
这一切,便是命数。
李东海那厮许是早早便投了胎去,着急着离得他远远儿的。
寒风冻得李赫宰战栗不止,那件飞燕衫子被风刮了道道红痕,远瞧着便似是濒死之人。
你瞧,我被这般折磨着,可高兴了?
李赫宰被架回李府时面色极为苍白,连带着红唇亦毫无血色。郎中顾不得忌讳赶紧架脉,却道是为时已晚。
“将军这病乃是风寒所致。寒气已侵入五脏六腑,小民无能,无力回天。”那郎中故作哀怮如是说。
郡主闻了更是当场栽倒。她这般得意的人儿,还为绵延子嗣狂喜不已,便传了鳏寡的消息,这叫她今后如何是好?
今上早早便瞧李家不顺,如今威风凛凛的李相死了幼子,正好挫了那满身锐气,哪里会真心赶来抚慰,随意着下了旨意安抚,便草草了事。
自此,李家一蹶不振。
《周史·李相本纪》载:李氏庶幼子,喜曲艺,面俊形秀,年二八冠誉京都,弱冠驻边,二十有五娶郡主,而立患疾,殁。
寥寥几笔,便尽一生。
却毫无李东海零星半语。
这三生痴缠,终是无疾而终。
【拾】
这世上,原是无人可真正学会对一人无情的罢。
「你当年与我嘟囔着什么哪?」
「呃,这怎好说道...」
「说了可会要了命去?!」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嗯?」
「我当年,不住念叨着的,便是此句了。」
————————终。
By:Danna
2014/02/08 in Nan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