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馆》阿莘1

4、义重对分金

　　晚上的苗家集与白天的苗家集就象是一动一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白天的苗家集热闹喧哗，夜晚的苗家集深沉寂静。整个集市只有几点灯火，其中一点就在苗员外家。
　　已经是三更时分，蓝衣人居然还没有睡。不但没有睡，他还偷偷的潜入到了苗家，盘在苗家书房窗外的梁柱上，正听得不亦乐乎。
　　此时的苗家书房里只有一老一少，其中一人赫然就是白天在楼上楼逼债的老乡宦苗秀。少者长得倒是和苗恒义有七八分像，神色却更阴沉了几分。如果苗恒义是凶狠狡猾的恶狼，少者却更象潜伏在暗处择人而噬的毒蛇。此人正是在府衙当差的苗恒义。

　　此时两人显得心情很好，正聊得不亦乐乎。
　　苗恒义问道：“父亲遇到什么喜事了？”
　　“我今天在楼上楼遇到一个公子哥儿。”
　　“苗家集是南北交通要道，水陆码头集中之地，一个公子哥儿真寻常。”
　　“公子哥儿常见，可这会当冤大头的公子哥儿就少见了。那公子哥儿居然替那赵家村的穷老赵连本带利还了那驴打滚的钱，除了本钱五贯，让我平白得了三十贯的利息。”
　　“父亲平白得了三十贯铜钱就如此高兴。”苗恒义顿了顿，然后慢吞吞地说道：“要是白得三十两金子又如何？”
　　“什么？三十两金子？”苗秀这会不象恶狼，倒象红了眼的兔子了。他仔细看了看苗恒义，上下打量了半天，这才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儿不是说笑话吧？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
　　“这世上有白给人三十贯的傻子，自然也就有把三十两金子扔到水里的聪明人。”苗恒义气闲神定地笑道：“父亲放心。儿知道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
　　苗秀松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这才道：“你叫我放心，我就能放心了？不知道来路，我怎么放心。”
　　苗恒义笑道：“来路虽然不怎么正，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儿做事，父亲难道不放心？”
　　苗秀道：“我知道你够聪明。不过有时聪明人沾得越多，死得越快。平常倒也算了。如今的陈州府是暗流汹涌，波谲云诡。安乐侯府当众打死平民，一州之府的通判都死得不明不白。最近这么多事，我只是怕你牵扯到你惹不得的事情里去。”
　　苗恒义道：“我知道，父亲自来就说过，咱们小门小户的，贪点钱过个手犯点小事不要紧，千万别扯进大事情里去。我可记得清楚着呢。”
　　苗秀道：“既然没有牵扯进了不起的大事，凭什么平白得了三十两金子？”
　　苗恒义道：“这事说来话长。父亲可知道今年陈州大旱，朝廷输送的赈粮，是命令当地知府和安乐侯赈灾发放？”
　　苗秀道：“怎么不知道？今年赈粮，可赈出不少几百年都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来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说起来你也是米知府的心腹，他前前后后的事你也过手了不少。他与安乐侯联手将赈粮贪污下来的事也没瞒过你。这事说起来你前前后后也得了不少好处。难道这次又是？”
　　苗恒义笑道：“赈粮早都发完了，帐面也都用军粮冲平了。哪里还有个后来补发的道理？”
　　苗秀道：“他们吃肉，也该我们喝点汤。我听说，这次赈粮掺的可是三分沙，米价五百文一斗，这大约有十倍利。朝廷前后共调拨了十万石赈粮。只这一进一出，就挣了差不多三十万贯，上万金呢。怎么不该多分点给下属呢？”
　　苗恒义道：“越大的官越贪，越贪的官越小气。我辈只贪点小钱，知府敢和安乐侯将赈粮全部贪下。安乐侯何止敢贪下，连碍事之人一并都不曾放过。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多分点给下属。”
　　苗秀喃喃道：“看来我还是不够狠，怪不得只得发些小财。”
　　苗恒义道：“太狠了有时也未必好。”
　　苗秀道：“怎么不好？”
　　苗恒义道：“狠得太绝把人逼上了绝路，对方也就只有拼命了。”
　　苗秀道原本乐呵呵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变得非常谨慎了：“你是说死去的赵通判？外面都在传，死去的赵通判和失踪的王小别都是安乐侯指使害死的。你在府衙当值，消息比外面的人更确切些，难道这条传闻是真的？”
　　苗恒义慎重地道：“我虽然在府衙当值，也不过前后跑腿帮闲办差。这样的大事，我并不知晓就里详细。”见苗秀点头，这才解释道：“我说的拼命的人不是指死去的赵通判，而是失踪的王小别。”
　　苗秀愣了一愣，方才道：“难道王小别是去了登闻鼓院？”
　　苗恒义回答道：“八九不离十。虽然安乐侯和我们知府做了一路人，将赈粮昧下十之八九。但这次贪得太过，手段太绝，地方上饿死了不少人。逼得有人去击了京师登闻鼓，惊动了上面。据说告状的人就是传闻里失踪的王小别。”
　　苗秀想了一想，问道：“王小别在放赈当日，差点被安乐侯府打死了。幸亏赵通判求情。你说会不会是赵通判的意思？”
　　苗恒义道：“这很难说。从京中传来消息，说朝廷派了人来查赈。”
　　苗秀道：“看来安乐侯这次搜括的财物至少有一半要到这位杳赈人手里了。”
　　苗恒义道：“倒不一定。据说来的人秉性很有点公正无私，两袖清风，不畏权势。”
　　苗秀颇不以为然道：“这年头哪有不贪的官啊。所谓铁面无私，应该也不过就是对着小民罢了，对上高官显贵，还不是得退让。”
　　“父亲管他是真清官也好，还是假清官也罢。总之，知府给安乐侯出了个点子，叫安乐侯打点好码头，万一有变故，也好改装走水路入京躲藏在太师府。”
　　“还不知道那钦差是不是沽名钓誉呢。安乐侯就这么急着偷偷上京？”
　　“当官的心眼都多，这也叫有备无患。安乐侯当场就问了知府沿路盘川所有船只打点费用，知府哪里敢收他的钱，只说是小事，都在他身上。因此交给儿三十两金子，叫我办理此事。安乐侯既打算到我苗家集转道走水路，儿是以匆匆赶回苗家集。明日就唤船家备下船只，让他们近日不要外出。我后日便去回报。”
　　“就是这三十两？那到京中的费用怎么办？”
　　“父亲果然没有细想。”苗秀说到这里，阴阴地一笑：“我苗家在这地方上也算是薄有威名，儿只管传令船户，让他们只管装船，到了京中费用多少，和船上之人再要；他若不给，叫他把细软留下，作为押帐当头。这项银两原是米知府所给，给与不给，安乐侯如何知道。这三十两金子，难道不算白得吗？”
　　苗秀看着书桌上的三十两金子，喃喃道：“果然是好算计。傻子白丢了三十贯铜钱，聪明人倒白丢了三十两金子。也不知道是倒底谁是傻子谁才是聪明人。”
　　苗恒义冷冷地道：“这世上有的是自作陪明的傻子。”

　　苗秀又想了一想，忽然道：“不对。”
　　苗恒义道：“父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苗秀道：“安乐侯是飞扬跋扈的性情，手下又多。若是不肯交付船钱，抢了细软扬长而去。船家怎么肯依？最后不是还得找到我苗家？我们可不是强盗。”
　　“父亲放心。那安乐侯所作的俱是暗昧之事，一来不敢声张，二来也难考查。理不直气不壮。再说安乐侯手下虽多，无奈带着几个弱质女流，姣花软玉一般的人物，而且行李又重，脱身不易。京师又是权贵云集之地，安乐侯怎么敢在那里胡来？”
　　“怎么入京还带几个女子？”
　　“阿爹不知。那安乐侯前几日抢了几个美女，爱得和什么似的，一时一刻都离不了。内中有几个犟的，还没收伏呢。他更怕会在外头闹出来。”

　　说的人说得高兴，狂笑不已，浑不知外面有人正听得高兴。听的人也听得不亦乐乎。不过听的人这时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月移影动，白天那位替人还账的冤大头白公子此时居然也悄悄地溜了进来。白衣翩然，一溜轻烟似的，轻轻巧巧盘在对面那根梁柱上。看来是白天替人还银子，晚上就来讨债了，这帐追得可正够紧的。蓝衣人心里正在思忖，却见到对面的白公子同时也发现了自己。
　　白公子扬扬眉，似乎并不意外。食指压在嘴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光流转，说不出的风流潇洒。蓝衣人一时童心大起，依样画葫芦同样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却是眼含戏谑。
　　白公子一愣，蓝衣人正觉得好笑，忽然见对面的人悄无声息地对着笑了一笑，犹如冰山解冻，春回大地。月色下，这一笑当真说不尽的风流。蓝衣人被美色恍惚了一下，定下神来时，白公子已经飘然离开，看他所去的方向，正是苗家后院。
　　蓝衣人望着白公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却没有跟去。继续听时，书房里早就开始了另一轮的对话。

　　苗秀问道：“此事惊动了上面就惊动了，安乐侯在朝廷也不是没有人。父兄都位高权重，宫中又有奥援。京中离此不过四百里，有个风吹草动即刻知闻。难道还怕这一个文官查帐不成？”
　　苗恒义道：“贵妃传来的消息，说此人极是厉害，有先斩后奏之权。京师再近快马也要一天一夜才到。安乐侯所作所为，全是无法无天的。怎么不怕？再说，到现在到现在都没有查赈人的消息，安乐侯只怕查赈的人已经偷偷来了。”
　　“这个查赈的人真了不得，人还没来，就几乎把安乐侯吓跑了。”

　　蓝衣人又耐心听了一会，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倒是有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在门外高声回禀道：“员外，员外，不好了！老夫人不见了！”
　　苗秀父子闻听，齐齐吃了一惊，连忙一齐往后跑去了。蓝衣人想到此时不见了踪影的白公子，又想到刚刚失踪的苗家老夫人，笑了笑，盘柱而下，捱身进了屋内，见桌上放着七锭金子。蓝衣人揣起了三锭金子，见那边现放着纸笔，撕了一个条儿，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压在金锭下。
　　蓝衣人刚一走，白公子也进了屋内。桌子上只剩了三锭金子和自己花出的那片泉州制金子，还压着个纸条，上写着：“一五得五，三五一五；连本带利，加三还汝。楚弓楚得，物归原主。”下面又有小字写着：“利轻，利轻。恕恕。呵呵。”

作者有话说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