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馆》阿莘1

1、十年生死两茫茫

　　清江水畔楼上楼。
　　重临苗家集，这里还是和数年前一模一样。一样的曲巷一样的楼，一样的清江一样的流，一样的浊酒一样的柳。
　　楼上楼还是镇里最热闹的茶楼。楼上的客人永远还是那么喧哗，形形色色地各物人物进进出出，楼里的伙计总是带着半温不火地话音，川流不息地递送着各色盘碟。
　　事实上，楼上楼也是镇上最出色的茶楼。最出色的茶楼通常包括最杂乱地人物集中地，最广泛的八卦消息，以及最佳的觅工场所。金八自认为是镇上最好的包打听，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此时正用最殷切地目光盯着茶楼里最昳丽的客人。
　　这个最昳丽的客人是位年轻的公子，正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无论是谁进出，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一眼。金八不大认得字，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只觉得就算是天上的谪仙人也只有眼前这般风貌，似乎任何人都不配坐在他对面。这位年轻人一袭蓝衣，正在饮酒，一杯接一杯地饮，举杯之下，他喝得并不快，可也并不慢，但举手投足之间别具韵采。不过吸引金八的倒不是风采。依金八这几年的经验看来，这样喝酒的人多半都有心事。
　　金八再环视一下茶楼，除了这位年轻人，茶楼里其它客人看来都只是来打尖，并不需要一个包打听。但这位年轻人虽然很温和，可实在太有压力，更不要说坐到对面。金八再次给自己鼓足勇气，家里已经有三天没有下米了，再不能挣几个钱，家里的亲人就要饿死了。这该死的旱灾，已经让陈州今年颗粒无收了，连出来闲逛的人也少了很多，他也不能象往年一样那么容易赚到钱了，吃开口饭的人，总到大家都有几个闲钱了，日子才好过。但在再一次看到对方时，又丧失了勇气。
　　也许他盯的时间太长了。蓝衣人终于注意到了他。放下酒杯，温煦地一个笑容，问道：“这位小哥，可是找我？”
　　天上的仙人也没有这般好听的声音。金八顿时就觉得自己结巴了，愣愣地道：“没。没。”说完又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怎么没有乘机套上几句交情呢。倒是对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窘迫，举杯道：“共饮两杯如何？”
　　这是临窗地座头。金八在对方开口邀请之后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又生怕自己的衣著亵渎了这位蓝衣人，连忙将衣服整理了又整理。才敢在对面坐下。
　　坐下之后，金八才发现，桌上已经有好几个空酒坛子，看来都是那位蓝衣人喝的。虽然每一杯的酒量不多，他又喝得不快，但是一杯连着一杯，其实总共喝下的并不少。
　　金八不由自主道：“那个，客官，其实酒多伤肝…”
　　对方一双明目望来，金八在对方扫视之下，只觉得目光灿若星辰，凛若寒冰，声音由不得越来越低，直至不可闻。却没有听到对方声音。良久，方听到对方淡淡地道：“我其实只是来怀念两个好朋友。”
　　金八见对方似乎并没有生气，大了胆子抬起头来，只觉得对方眉眼里有说不尽的惆怅，平日的能言善道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轻声回答道：“公子，你的朋友出事了么？”
　　他们只是不见了。年轻的公子心里回答到。
　　金八见蓝衣人没有生气，胆子又大了三分：“公子啊，生有命，死有数。阎王收起人来是不挑嘴的。有人惦念就是福气。那个咱书塾里的先生常说，生者依依，死者长那个七七。人过了七七就去了，这是阎王留给死人这辈子了愿的。再念死人也不知道了。剩下的时间是下一辈子的。”
　　金八毕竟是吃开口饭的人，心神一宁，马上滔滔不绝，间或夹杂着从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几句颠三倒四的文言，倒显得这段话显得不绝不类。蓝衣人终于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这句原文是死者已矣，生者长凄凄。被你说着了，我才知道还可以这样解释。”
　　蓝衣人这一笑，犹如百花齐放，春至江南，似乎将人熏醉了。金八一下子又晃神了。
　　“小的就是给客官逗个乐儿。”
　　“逗得不错。你再和我讲讲这镇上的事儿吧。”蓝衣人非常温和。
　　这是金八素来的本职。于是三水码头的繁华，到五福居的清酒，苗官人的富贵骄淫，大旱带来的流民，就这样在闲谈中静静地叙说着。
　　“你去帮我在五福居买上两坛清酒，多的归你了。记得把你脚下的鞋子换上一换。”蓝衣人抛过一小锭银子。金八激动接过银子，有这点钱肯定能撑到来年，到时旱灾已过，田里又能有收成了。再低头一看，才发现布鞋鞋面上已经裂开。这布鞋原是每年都要更换的，但今年收入不好，便还是穿着原来的旧鞋，再加上好几天没有浆洗，鞋子早已撑不住，便裂开了。显然，蓝衣人已经看出了金八的职业和窘境。看来他叫上金八也是故意的。
　　金八想明白了，对蓝衣人又感激又加深了一层。但直接道谢又显得过于刻意了。
　　蓝衣人又开始倒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哗乱，
　　金八不由又多了一句嘴：
　　“公子啊，你别为你的朋友再叹气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好人自然老天爷会保佑。”
　　“你也不认识他们，怎么就知道他们就一定是好人呢？”
　　“公子是好人，公子的好朋友，自然也是好人。”
　　这句朴素的话大有哲理。
　　蓝衣人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我有两个好朋友，很多年都没有音讯了。”
　　金八：“他们失踪了？”
　　也许不是失踪，只是已经十年没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