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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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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古庙山,山如其名,有一破庙名曰不方寺,那是我的窝。
最近几年我的日子颇有点不好混,老主持圆寂了,和尚们各自散了,香火没了,供桌上的果子空了,小沙弥顺走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我悲愤!我绝望!我抓心挠肝!殿上的木头梁子都被我爪得一道道的!
山野小寺想要存活下来,其实不易,地主富户达官显贵们自有名山古刹可访,可像不方寺这种,香火油钱全都是古庙山下农人佃户们从牙缝里一丁一点儿挤出来的,着实少得可怜。
不过前些年不方寺的香火其实不错,每回说起这个我都不免要洋洋得意一番,个中缘由,自然是我的功劳,比如那些个佃户丢了地主家的牛到处也找不到,走投无路来不方寺佛前祷告,回去的时候便会发现牛正在古庙山下优哉游哉的吃草。
这种事多了,不方寺的香火自然就好了,我的日子也过得丰足了。
说来我与这不方寺也是有点儿缘分,不过这缘分只有几十年,这对凡人来说已经很长了,可以说是他们的一辈子那么长。
回想很多年前,不方寺垮得只剩一间正殿半厢禅院,我初到这破败小庙的时候,陪着那老住持吃了一个月的糟糠窝窝头,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那个时候老住持还不是老住持,是老老主持收养的一个小和尚,我来不方寺的时候正赶上老老主持圆寂,我蹲在殿上的梁子上,看见老老主持一身破旧袈裟端坐于草蒲之上,双目紧闭,神色安然,一动也不动。
一灯如豆,秋雨缠绵哀戚,小和尚在枯灯冷雨中长跪到天明。
约摸是小和尚的身影太过孤单,我似乎是被打动了,想着凡人寿数短,反正也没地方去,便就在这山野小寺安了家。
一个馒头分两半。
当然,最初是我偷着吃,后来偷吃被小和尚发现了,犹记得那是个黄昏的时辰,半轮红日沉山谷,我嘴里塞着一大口馒头,鼓囊囊的边嚼边端着步子往外边儿走,转过身来,就看见破门边立着的瘦削身影,还有锃亮的脑门儿。
小和尚的眼里带着一丝笑,他说:“原来偷馒头吃的是你啊!”
废话!在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里,除了我还会有谁呐,反正我天天偷吃,是不怕你发现的!
我斜眼瞟过那只被咬得面目全非的馒头,气定神闲的大口嚼着嘴里的,嚼完后还伸出舌头舔舔爪子,再挠挠耳朵,然后斜眼瞟着他,想着是我吃了你的馒头,你待怎样!
只不过个子太矮,有点儿掉气势。
没想到小和尚只是走到我面前蹲下,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我的脑袋,我立即炸了毛,向后跃开。
他的手停在半路,少年人家脸皮薄,便有点讪讪,不过,他还是开口道:“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嘁!谁怕你啊!我心里鄙夷一声,昂起头,迈着傲娇的步子,大摇大摆的从他打了补丁的裤腿旁擦过去。
“小猫儿,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他在我身后喊道:“今日是谷雨的节气,我就叫你谷雨吧!”
谷雨?给一只大黑猫取这么个名字,也亏他想得出来,我感觉颈后的毛都竖了起来,颠着步子跑开。
小和尚有点急,赶忙追出来,却被门槛给绊个踉跄,结实跌了一跤,他顾不着爬起来,龇牙咧嘴的喊道:“我不叫你谷雨了,你可别走了呀!”
到底是个小孩儿,终究是怕孤独的。我停下来,对他“喵呜”一声,他立即笑了起来,那个时候,红日沉没,新月起,小和尚的笑容灿烂如繁星。
从那以后,一人一猫,就在山野小寺里相互陪伴着过活。
小和尚心善,即便是糟糠窝头,也总是将大一点的留给我,殿上柱角边上有一个破碗,破碗里的吃食在这五十多年以来便一直没断过。
五十年里,岁月蹉跎,时光侵蚀,小和尚也就变成了老住持。
两年前,老住持坐化于佛像前,在那之后,我的小破碗就被清扫大殿的和尚给丢了出去,那破碗在空中划了一道弧,跌在殿外空地上滴溜溜转了个圈,碎了。
彼时我正在庭前的歪脖子树上懒洋洋的晒太阳,看见那破碗碎掉的时候,心里也颇有点儿感慨,没想到能在这破落小寺安顿了这些年,也是时候离开了。
可我天性懒散,一时不想挪动,这便又待了两年,这两年我也懒得做那些偷东西还东西的勾当,不方寺的香火便又渐渐稀少了,小庙又重新破败了,直至今日,最后一个小沙弥也走了,还顺走了最后的一个馒头。
皓月当空,小沙弥给大殿落了锁,背着包袱咬着馒头蹦蹦跳跳的下山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就想起五十几年前的那个秋雨凉夜,小和尚背影单薄倔强长跪到天明。
如今,小和尚变成了老住持,老住持圆寂了,重返了西方极乐世界罢…
而这不方寺,可是要真正的败落了。
我伸了个懒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准备养足精神,明天跑路!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老住持圆寂的那日。
我依旧是蹲在大殿的梁子上,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殿外花架上盛开着大片的紫藤,上面结有瀑布似的花串儿。
老住持立在那片紫藤面前,他的身边有蝴蝶飞舞、蜜蜂盘旋,一派生机盎然的景像,不过,他却是要死的人。
那时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似乎很多年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个凉夜枯灯里的单薄身影。
凡人的寿数果然短……我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开始假寐。
这时,底下脚步轻响,那是我听了几十年的步调,不疾不徐,稳健而有力,从今往后,怕是再也听不到了罢,我有点儿伤感。
“谷雨……”他站在柱子旁,轻唤了一声,声音苍老沙哑,是以往无数次喊我下来吃饭的语气。
不过,这次我却并没有屁颠屁颠的下去,反正是个要死的人了,还喊什么喊啊!我想。
他站了一会儿,见我没动静,便走开了,我蹲在梁子上,一动不动,眼泪滑了出来。
片刻,小沙弥的声音想起来,他喊,方丈?方丈!方丈……后来是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天,我一直没睁开眼睛,默默的蹲在梁子上,一直蹲到饿得受不了才跑下来,却正看见不方寺后面冲天的火光,隐约能听见和尚们的哭声。
那是老住持的火化仪式,那天我看到后院的火光后,做了什么呢?不,我什么也没做,仍旧是像往常一样偷了个馒头,跳到梁子上,将一个小小的馒头吃了整整一天一夜。
不过,今次这个梦,却是我叼着馒头,慢吞吞的踱进后院,后院里,没有火光,没有哭声,只有一个单薄倔强的身影,紫藤花架下,花瓣洋洋洒洒。
他转过头,看我,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他说:“谷雨啊!你又跑到哪儿耍去啦?”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是啊,这两年,你跑到哪儿耍去啦?”